这世上最不幸的事情莫过于一个人嫌弃自己的家庭。这无异于一种没有良心的恩将仇报,责罚是应得的,是理应承担的,无论如何,我可以确定,这的确是一件倒霉事。
于我而言,家从来都不是一个充满快乐的地方,我之所以会这样想,完全是因为我姐姐暴躁的脾气。因为乔让家变得非常神圣,所以我对于家的信任还一息尚存。以前,在我眼中,家里那间最舒适的客厅就是精美的沙龙;家里的前门就是国庙充满神秘色彩的大门,一旦大门庄重地开启,就有烤禽之类的祭品奉上;家里的灶间也是一个精致的地方。可是,短短一年之间,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如今,所有这一切都变得既粗陋又普通,我不希望自己现在的这种惨状被郝维仙小姐和埃斯苔娜看见。
我心底的那种漠然的心境到底有多大一部分是由于我自己的原因造成的,有多少是缘于受到郝维仙小姐的影响,有多少是缘于我姐姐的坏脾气,不论于己于人都已不再重要,因为事情已经这样了。在我心里产生了这样一种改变,不论好坏,不论能否被原谅,事已至此,已无法挽回。
以前,我始终坚信,等到了那个日子,我挽起衬衫袖管踏进铁匠铺,给乔当学徒,我肯定是神采奕奕的,肯定是非常幸福的。但是现在,从前的梦想已经成真,煤屑、灰尘让我浑身上下肮脏至极;每天只要一回想起从前的日子,就情绪非常低落,哪怕是打铁用的铁砧,与那一刻的心情相比,也显得非常轻,羽毛一般。在我后来的生命中,也曾走过那样一些时刻——好像有一面厚帷幕突袭我的生活,我的爱好和浪漫的想法被扫得一无所有,除了阴暗烦闷的生活,空空如也。我觉得,除了我,很多人也一定曾经有过跟我一样的感受。但是,就在我刚刚走上自己面前这条人生之路,刚刚开始给乔当学徒时,我生命中那面突如其来的厚帷幕竟显得那样繁重,那样空乏无趣,那厚厚的帷幕,是任何时候的帷幕都无法匹敌的。
忘不了在我生命中的那段时间里,我经常在周末的傍晚站在乡村的教堂墓地里。夜色渐渐变暗,我将自己的未来与那大风中的沼泽比较,觉得二者似乎有些相像,一样的平凡乏味,一样的卑微渺小,一样的前途未卜,又都是一样的只有一片苍茫的大雾以及宽广的大海。刚开始当学徒的那段日子里,我就整天无精打采、闷闷不乐。但是,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在当学徒的那段日子里,我没有对乔发过任何牢骚。这也是整个学徒期间唯一值得我欣慰的事。
产生这样的效果固然是有原因的,但是归根结底,所有的功绩都归乔一个人所有。绝对不是因为我兢兢业业,而是因为乔兢兢业业,因此我才没有离开家,去当兵打仗,或者成为一名水手。我这个人的意识里根本没有“勤劳”这个纯净的良好概念,应该说,我是受到了乔的优秀品质观念的影响,才让我在工作中拥有勉强说得过去的激情,没有率性而为。虽然我们无法估量一个温柔敦厚、心胸坦荡、恪尽职守的人对这个世界到底会带来多大的影响,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我们在与这种人相处时内心受到的感化。据此,我十分清楚明了,在我给乔当学徒这段时间,如果非要说出一些可以津津乐道的事,一定是跟乔的平淡质朴无欲无求的性格有关,而不是因为我个人的美好品德,因为我是一个喜新厌旧,野心勃勃而又贪得无厌的人。
有谁能够深入我的内心深处对我的想法一探究竟?就连我自己都做不到,因为我清楚自己的梦想。我最担忧的是,在哪个不幸的瞬间,埃斯苔娜透过铁匠铺的木头窗户向里面看的时候,看见我正在干着世界上最污秽俗气的工作。每时每刻都有一种恐怖的想法侵袭着我的头脑,那就是,她早晚有一天会看到我,看到我这张黑乎乎的脸还有这双黑乎乎的手,正在做着最粗俗蠢笨的工作,因而就对我表现得愈加趾高气扬,把我看得更加卑贱可鄙。夜幕降临之后,我一边给乔拉风箱,一边跟他一起唱那首《老克莱门之歌》。每每这时,我就会回想起在郝维仙小姐家里唱起这首歌时的情景,而埃斯苔娜的面容总会在那一刻在我面前的炉火中显现出来,她那一头漂亮的长发随风飘拂,两只眼睛不屑地看着我。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下意识地对着木窗的窗框勾画出一片片夜的黑幕,想象着好像看到她刚把脸缩回去,而且坚信她的脸一会儿还会显现。
每当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房间里吃饭的时候,我就会强烈地意识到这个地方、这些食物变得越来越庸俗低劣。在我怏怏不乐的心里,越来越觉得这个家让我抬不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