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几句,孙平连早饭也不吃就要走。他在家里总是呆不住的,三五个月回来一次,睡一晚上就走。市区离普光镇百十里地,不吃早饭咋行?孙永安拿了两根昨夜煮的苞谷棒子追出去,可是儿子坚决不要,儿子说车站不是有卖早点的吗,我买几个小笼包子就行了。现在的年轻人,花起自己的钱来就像花别人的一样。可对孙永安来说,钱几乎成为他一生的宿命,他老家在山上,大巴山区有名的老君山,从十四岁起,他就利用假期沿川东北到陕南一线当“背二哥”,去的时候背红薯,回来的时候背盐巴,其间翻越了大巴山,还要翻越上七十里、中七十里、下七十里的米仓山道,汗水砸在石子路上,把石子路也烫得冒烟。背二哥又叫背力工,凭的就是一身傻力气,把藏在骨缝里的力气都抠出来,还走不完要走的路。支上打杵歇气的时候,背二哥往往扯开嗓子乱嚎:“背二哥呢我的人哪,你寒冬腊月哟只穿一层哪,我心想给你脱一件,可脱了这件呢,妹儿我就是光身身儿哪。”这些拿女人舒解劳累和孤独的野腔野调孙永安是不能唱的,他还是个孩子。累得不行他就叫:妈!妈!短促的叫声钢钎一样扎入林莽和石崖。他当了三个假期的背二哥,川陕公路就通了,想挣那点辛苦钱也挣不成了,于是他只能在老君山上剐野棕,割桦树皮,哪怕卖上一角两角,也紧紧地攥在手里,回家时一路拿出来偷偷看。后来,他当了老师,正说生活有了起色,女儿又得了红斑狼疮。女儿五岁发病,到她十五岁死,整整十年,孙永安为钱的事着了多少难,叹了多少气,简直不堪回首——他甚至都卑微到想在地上捡到钱!那些日子,他出门走路的时候,眼睛总是不留空儿地往地上瞅,稍稍有点像钱的东西,就赶紧看它究竟是不是钱。他吃的蔬菜,很多时候都是妻子去集市上捡别人扔下的黄叶子。孙永安也想捡,可他是教师,不能这么做。他要脸。
儿子的话点醒了他。这学校都是小食堂,挨挨挤挤的十几家,正如儿子所说,都是承包出去的。承包者是把家安在学校的教职工。几年前,镇上发展新街,鼓励大家去买房,学校的绝大部分教职工都去买了,都在新街上开起茶铺或者饮食店了。每逢赶场日子,四面山上的村民,背筐提篮吆猪赶羊地汇聚到乡场,办完正事,就进茶铺打牌,听老瞎子说命相。回家之前,再去饮食店吃碗面条,甚至切几两烧腊,喝几两老白干;如此,钱就像水一样往那些教职工口袋里灌。把家留在学校的不多,留在学校的都是在新街买不起房的人,可那十几家,自从承包了食堂,都一个比一个富起来了,跟人说话,呼出的气也是油腻腻的,提到曾经让他们头痛的钱,也不再小心翼翼脸红筋粗了。算起来,只有他孙永安没什么改变。孙永安不是不想改变。他这一辈子都在想。看着别人赚钱,他眼红得不得了!可他就是没找到改变的方法。最要命的是,再不改就来不及了,镇上已经计划把老街全部拆掉,一律变成新街,到那时,普光镇就不是以前的普光镇了。和老镇一起埋葬的,是孙永安几十年的生活,这几十年里使他受够了煎熬,但经受煎熬的也不止他一家——大家都穷的时候,再难凑和着也还能过,一旦变成新街,就不允许你穷了,到那时,手上没有钱,日子就没法过!
儿子毕竟去大城市念过书,而今又在市里,见的世面多,他一句话就把孙永安点明白了。
开家庭食店孙永安有先天条件。他住的是平房。这平房孤零零的,在学校主体建筑的背后,紧靠一堵高大的山墙,以前修起来是堆放杂物用,后来,杂物搬到了总务处,这间面积不小的房屋就空起来了。学校本来准备把它拆掉的,孙永安却不愿住进刚修起来的楼房,向校长申请去住那间平房,校长想了想,反正平房在学校背后,即无损于观瞻也不妨碍事务,就同意下来。孙永安不愿住楼房首先就是不想跟大家挤在一起,挤在一起就要比,比吃,比穿,比谁家来了尊贵的客人,而这些都是孙永安的心病。再就是他怕交那每月十几元的租金,那时还没搞房改,住楼房要交租金,而住平房的不交。虽然平房里又阴暗又潮湿,上厕所还要跑几十米远,可完全送给你住,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有一次,王贞秀拉肚子,一夜跑了五六趟,免不了埋怨几句,孙永安就说,楼房里倒是家家有厕所,交那十几元钱,不就是只方便拉屎拉尿吗?王贞秀一听,心想为方便拉屎拉尿交十几元钱,实在不合算,也就不再说啥了。搞房改之后,任何人想住房,都必须拿钱买,学校的房子虽然比新街上便宜得多,可好坏也要三五万,孙永安的钱都是掰开用的,不要说三五万,就是三五千他也只能喊天。他还是住在平房里。
现在看来,自己在平房里熬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某一天方便开家庭食店的么?学校高中部每个年级只有两个班,孙永安教高一两个班的语文,还当二班的班主任。他庆幸自己当了二班的班主任,因为一班的学生都是镇上人,不可能跟他们做生意,二班的学生多半来自农村,少数来自矿上。清溪河对岸几十公里外有好几家煤矿,都是小型矿,连子弟学校也没有,孩子读书,只能去沿河各处找学校。
孙永安先去了一班。学生在哇啦哇啦地读书。他很快转出来,去了二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