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水往高处流
13880900000005

第5章

孙永安勾着头扫地,头一勾下去,他稀疏的头发也耷拉下去了。他年轻时候头发很茂密,而今只有后脑和周边才有头发,因此留得很长,让它们倒披过来,遮住光光的头皮。他理解妻子此刻的心情,跟自己这么多年,她一直在穷困的泥淖里打滚,她是穷怕了。要不是穷怕了,她前几年也不会去一家私人屠宰场帮工。那是男人也畏惧的活!那些肥猪跟小牛犊似的,王贞秀的任务就是配合师傅将待宰的肥猪掀翻在宽大的木凳上。师傅系着黑塑料围裙,油腻腻的怀里搂着猪头,王贞秀则一手压住它的屁股,一手压住它的肋骨,师傅将刀子捅进去,停顿片刻再往外抽,愤怒的猪血追着师傅的手咬。直待猪血流尽,猪脖子上的刀口只冒泡泡的时候,王贞秀才敢松手。手一松,她就像自己被放了血,累得嘴起白沫,一屁股坐在满是猪粪的地上,头上的汗水把眼睛也蒙住了。再卑贱的生物在被推向死亡的时候也知道反抗,肥猪反抗起来真有牛犊的力气,只要师傅执上了刀,猪就更是不停,王贞秀就要挨骂。师傅最喜欢骂她的话是“蠢婆娘”。其实她一点不蠢,她是一个宽身胚的能干女人,想当初在农村的时候,哪样庄稼都能被她侍弄得青是青黄是黄,可自从丢了田地跟丈夫到镇上过日子,她就无所适从了。她干过不少事情,可镇上不认可她的能干,做每件事都挣不了钱。她是无计可施才去那家私人屠宰场打下手的,结果挨了一个月骂,受了一个月累,师傅就不要她了,你不行,师傅说,一个女人家来干这活,我看着心酸。师傅没给她工钱,只给了她一副猪大肠……

哭了一阵,王贞秀就开始拨电话,孙永安知道她一定是给儿子打。他忙说,他们学校是坐班的,即使没上课,平儿也去了办公室,你打啥嘛,让别人听到多不好嘛。可王贞秀已经拨通了,粗着嗓子把早上卖面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讲了。孙平在那边笑,笑得特别开心,连三米外的孙永安也听得明明白白。王贞秀朝儿子发脾气,说你这没天良的,妈吃了亏,你还笑!孙平让爸爸接电话。孙永安抓过听筒,儿子就不笑了,冷冰冰地说,爸,我看你不要教书算了,你最合适的职业是当慈善家,可惜慈善家都有万贯家财,你却是个穷光蛋。啪!电话断了。

孙永安很恼火,他将扫把往地上一扔说,老子偏要当慈善家!王贞秀心想,你想当慈善家,倒把我害苦了,昨天剁肉丁做炸酱的时候,差点把手指剁断了。但她看到丈夫气得脸膛发紫的模样,便装出想通了的口气说,算了算了,好坏也赚了两块钱,要是不做这生意,两块钱哪里去找?吃饭吧,再不吃就没法吃了。面已成糊糊,王贞秀盛了两大碗,递一碗到孙永安手里。吃这种面不需要筷子,只管喝就是了。孙永安喝了两口没滋没味的凉糊糊,心里就越发不平衡了。他刚才发火并不是生气,而是心里不平衡。卖一顿面只赚两块钱,实在是太少了,人家说开饮食店的人都是对半赚的,而他只赚了不到四个百分点,这太说不过去了。最让他不平衡的是那些把炸酱当汤舀的学生,特别是那个马涛,他是班上最穷的学生,以前吃不上饭的时候,孙永安私下给过他好几次钱,每次接过钱,他都垂头咧嘴地流泪,可见那泪水是白流了……

闷声闷气地喝下一碗面糊糊,孙永安又同妻子一起收拾了一下屋子,就准备上课去。正要出门,电话响了,是儿子打来的。孙平说,爸,刚才把你们卖面的事给我同事讲了,他们都在笑你,说你在乡旮旯没见过世面。市里的这些老师,包括我们学校的老师,做生意都做成精了!有些事情电话上不好说,以后回来再告诉你,反正你记住一条,生意的本质就是获取利润,本质都没抓住,你就不要做生意,连想也不要往那方面想。孙永安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我不是给普通人做生意,是给学生做生意。孙平嗤了一声,说,只要是做生意,就算你的客人是我——你的儿子,该收多少钱就收多少钱,该怎么赚就怎么赚!爸你在镇上当教师当得太久了,都成迂老夫子了。停顿了一下,孙平又说,你们学校那些教师同样在乡旮旯,可就不像你,他们是怎样宰学生的,未必你不知道?你就该向他们学习学习!

过了些日子,孙永安家卖饭就不再那么忙乱了,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了。这得力于孙永安的积极参与。第一次卖早餐的时候,学生从教学楼跑光了,他却胆胆怯怯的不敢回去,现在他不怕了,课一上完,他立即回家,如果上午或者下午的最后一堂课是他的,铃声一响,他马上宣布放学,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总想给学生多讲几分钟。学生对拖堂是很反感的,他们在教室被关厌了,早就想飞奔到自由天地里去,但以前孙永安总觉得自己有那么多重要的话要告诉学生,少说一句就是一句的损失。现在他想通了,你们反感,我还没时间呢。

他不仅帮妻子收钱,还亲自拿起了勺子。他跟王贞秀的分工是,他卖米饭,王贞秀卖菜。这是王贞秀安排的。她知道丈夫心软,她怕丈夫一不小心就把菜不当数。尽管眼下种田的农民越来越少,米价越来越贵,但跟菜比起来,到底便宜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