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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可是同学们在读书,包括万千红也在认真读书。几乎没一个人听清他的话。他说得太快了。待同学们安静下来等他重说的时候,他就像初上讲台的实习教师,心慌意乱。万千红喊道,孙大爷,你成哑巴啦?孙永安讪讪的,但还是强打精神,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

孙永安家的早饭卖的是面条。他拖拖拉拉地回去时,有学生已蹲在门前的土坝上吃开了。每当看学生吃饭,孙永安总禁不住涌起一种莫名的痛感。大部分学生家里都不宽裕,饭买得少,菜也很差,初高中的孩子,身体像有根绳子往上扯,白天黑夜地蹿个头,而供给他们的养料却跟不上。刚出锅的挂面烫得不行,许多男生将碗放在地上,屁股撅到天上吃,女生则在碗底垫一块手绢。看见孙永安,都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可是孙永安却一个劲儿地盯他们的碗。他不知道妻子给的分量是否充足。

王贞秀听到声音,大声武气地叫,老孙!老孙!孙永安跨进屋,屋里乱糟糟的,是一片手的森林。王贞秀被包围在中间,面前的四方桌上,放着一罐炸酱,一个可用来洗澡的大铁盆里,加了瓢儿菜的面条像缺水的黄蟮,横七竖八地缠绕着。王贞秀左手拿漏瓢,右手握长筷,把收来的钱塞进围裙的兜里,接着往交了钱的学生碗里挑面,之后再用调羹加一点炸酱。学生挤得厉害,王贞秀还要用肩膀左遮右挡,同时嘴巴说个不停:慢慢来嘛,慢慢来嘛。接着又叫,老孙!老孙!孙永安应了,却没立即到妻子身边帮忙,而是进里屋拿出一个和面用的紫色塑料盆,将那罐放在碗橱上用薄膜封起来的炸酱倒了进去,又挤过人群,把打开的那罐也倒了进去,端到靠墙的一张小桌上,对学生说,炸酱你们自己加就是。言毕回到妻子身边帮忙。王贞秀紧张地瞪着眼,想制止,可已经来不及了,学生一窝蜂地扑向塑料盆,用汤瓢往碗里舀炸酱。王贞秀看着那边嘀咕,就那点东西,前面的舀光了,后面的就没有了。孙永安轻声说,舀不完的,还有那么多呢。但王贞秀气呼呼的,没理他,两只手飞快地运动着。孙永安总觉得妻子给学生挑面挑得太少了,三两面,汤汤水水才装大半碗。其实王贞秀挑得不少了,她虽然没卖过面,也从没到街上饮食店吃过面,可她看过别人是怎么卖面的。在普光镇,有一种出了名的品牌:三口面。意思是你买二两也好,三两也好,都只需三口就解决问题——面一口,汤一口,虽然好吃但太贵喽。比较起来,王贞秀已经大方得不能再大方了。

果如王贞秀所料,还有七八个学生碗是空的,炸酱就舀完了。这七八个学生都是关渡煤矿来的,他们站成一圈,懒心无肠的不愿意向铁盆靠近,孙永安叫他们快点儿,其中一个男生说,孙大爷,我们不喜欢吃面。孙永安说,不喜欢吃就去学校食堂嘛。那男生说,看到你的面没卖完,我们又不忍心走。孙永安很感动,可他不由分说把几个人推出了门。

学生离去后,王贞秀把装炸酱的那个空盆使劲往桌上一摔,这就是你做的好事!孙永安咧了咧嘴,他也很心痛。他当时把炸酱倒进盆里让学生自己舀,一方面是想加快速度,更重要的是他嫌妻子给学生舀得太少了。他也没想到这么咸的酱被学生当饭吃似的就舀完了。那可是用瘦肉丁做的,都是上好的瘦肉。昨天他跟王贞秀做炸酱的时候,王贞秀说,多做点儿,要用就用几天。谁知一顿就完了。他有些怨恨那些舀得太多的学生,他亲眼看到一个叫马涛的男生舀了三瓢,不是万千红制止,他还不会松手的。万千红自己只轻轻勾了一点点,比王贞秀勾得还少。她能这样做,孙永安很吃惊。但不管怎么说,炸酱是一点不剩了,孙永安想给妻子解释几句,可怎么解释也是理亏,就干脆不说话。王贞秀却需要他的解释,自从丈夫把炸酱倒进盆里,她就一刻也没安心过。这普光镇远远近近的人家,凡是在店里吃过面的,谁不知道炸酱的珍贵?普光镇把炸酱不叫炸酱,叫潲子,为啥叫潲子?王贞秀说,你以为是猪吃的潲水?潲子不就是勺子吗?不就是让你用调羹舀的吗?你倒好,用汤瓢,还让他们自己舀!

听了妻子的话,孙永安更是哑口无言,先把饭吃了,他息事宁人地说。王贞秀没心思吃饭,她把裙兜里的钞票抓出来,放在桌面上数。孙永安也把自己收的部分加进去,跟妻子一道数。班上的学生是否有钱,从票面也能看个清清楚楚,那些有钱的人,哪怕一块两块,也都是新崭崭的,没钱的人,总是把钱揉得皱皱巴巴的,好些钞票拦腰断开,四角也卷来卷去。这不是没钱人不爱惜钱,是他们太爱惜钱了,恨不得一天摸出来看它十遍八遍。孙永安和王贞秀自己就是这样的,王贞秀去街上买菜,总习惯把钱用手帕裹住,裹了一层又一层,走不了几步,就把手帕展开察看,由于看得太频繁,途中丢钱的事发生了好几次,有一次竟然丢了六块,为此她伤心了很长时间,见到熟人就述说一番,说得别人都烦了。

这天早上,他们一共收了五十四块二,除掉成本,只赚了两块钱。

数钱的时候,王贞秀还怀着期待,现在她没什么好期待的了,她说老孙,一罐炸酱得十二块,两罐二十四块,要是我今天只用出去半罐,可余下十八块,加这两块,就是二十块,结果被你败的只有两块!说着说着,王贞秀的泪就下来了,你家里发财呀,你富得流油啊,要不然,哪舍得随便糟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