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七年九月十六,豆庄上官家的小女儿由十二抬陪嫁和一顶花轿抬着,从沁河西岸上船划向东岸的下里村。上官家的十二抬中有一抬很让沁河两岸的人眼热,这?抬不是别的,是用红布包着的一条毛瑟枪。说明上官家陪嫁小女儿,是陪了护家看院的家伙“枪”。上官芳坐在花轿里,外面是一把红木花梨嵌大理石的椅子,将要做丈夫的王安绪十字披红坐在上边。这阵儿,他正不停地打着哈欠,一个接一个,有眼泪往下掉,双手来回揪扯着手皮,手被揪得泛红,秋日的阳光下像两头紫皮大蒜。18岁的上官芳还不清楚她的丈夫是鸦片烟瘾上来了。从东岸到西岸,沿河村多,两岸看热闹的人也多,13艘小船绑着红布绾成的花,像一条长龙划到下里村。下里村古渡口上岸处八音会正闹得欢,新郎下了船上了马由八音会的人引着往王家圪洞走。
王家圪洞是一个统称,也是一条胡同。一进胡同口的三槐里是王安绪大伯家的院子,也就是春香的家。大伯家大门外的条石小路上用石头垒了半人高的阻障,八音会的人马停了下来开始吹打,一曲罢了又一曲起,不见有人出来搬开路障。上官芳不清楚遇上了啥事,想撩开盖头看,送客嫂嫂伸进手捏了她的肩膀一下。
八音会里吹唢呐的一位后生有些不耐烦了,用脚踢下一块石头,三槐里的大门“呼”地一下蹿出了一条狗,只见那狗一口咬住了吹唢呐人的裤管,来回甩了几甩,听得“哧”一声半条裤子撕了下来。后生说了声:“我日!”就听得大门里的人说话了:“咋了,日谁了?日子长着呢!黄毛,让狗日的过!”狗叼了半条裤腿扭头钻进了三槐里虚掩的大门。后生叫道:“我的裤——”
闹得欢的八音会的人们像被打了脸,有些麻瑟瑟的。吹打乐器因后生的喊叫往下滑。骑在马上的王安绪似有所悟:都是一个祖先日谁和谁呀!这一句话他说不出来,鸦片烟瘾让他的嘴有点哆嗦,也抽得利害。娶客家姐此时正扶着他。
另一边,早有人报了青乡里的王书田。王书田在大门口张望着,听到了乐器的响儿了就是不见人影。那个急有些上攻,迎面的风吹得他不住地往下咕咚咕咚咽唾沫,想按住火,那喉咙就干得冒起了烟来,嘴里说着一个字:“靠,靠,靠。”
终于听见了乱糟糟的说话声,王书田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扭身回了上屋去招待来宾。
上官芳下了花轿,所有的人都在看,那眼睛却不是盯了她,是她身后的那条毛瑟枪。想见识见识的人们小心议论着。突然,王安绪一头栽下马来,幸好马旁有人做了垫背。看到儿子两只手抽成了鸡爪,王书田走过去掴了他一个巴掌,叫人架进了书房。也就是一袋烟的工夫吧,王安绪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桃花满面地走了出来,接下来进行婚礼的正题。
下里镇是沁河明代八景之一的沁渡秋风。它沿河修筑,靠山面水,古老的堤坝把下里置于高高的土丘台地之上,山上的村落很自然地以山为屏形成规模,院落和院落成台阶上升,随山势挂壁。居高临下背靠“山”,平地面对喧闹“水”。以景补脉:真个是秀水青山连天碧,千仞堡垒万般固。从村头古渡上岸处一块金石碑记中,可以看到北宋元丰八年该镇西有一位武举人叫王向岩,曾官至中尚,他回乡在古渡下里不足十户人的村落建造了一座关帝庙。因关帝庙的建造,后有张姓李姓迁来扩大为镇。王姓家族所住的三槐里和青乡里统称王家圪洞,小街两行是院落门头,为两层四合小院,由王书田的院落拐一个坡是青乡里,要拾阶而上。据说,王家先祖因为犯事,他的后人才返乡落脚。此武举人也可延伸为王姓家族的先祖。王姓家族先后出过几个秀才,始终没有弄武的人再出现。有算命先生说,王姓家族在未来要有一个习武人独霸一方,他给王姓家族带来的灾难是灭顶的。王书田是在爹临终时听说的,当时有哥哥王书农在,哥俩关系还没有弄僵,也没有太在意。就是到现在也还是不在意,不在意的原因是王姓家族延伸到现在,后人有些稀少,能提拿得起来的人不多,大都在吃老本,出租土地。人要是有半点活下去的东西垫底谁想出去闯荡!
上官芳走进青乡里就不是一个女孩子了,一个不是女孩的少妇往昔已成为幻影。她透过门楣望: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陌生的男人,某一种开端从此就开始了。上官芳从随身带来的包袱中取出那支枪,枪是当时人们叫的“毛瑟枪”,因为在红布包里裹着,也因为女人家沾不得阳气,上官芳就就没有多看。王安绪看到她提起来时有些吃力,可还是提起它迈出了门槛,他想上前帮她,上官芳笑了一下躲开了,她要把它亲自交给公公王书田。
上屋,王书田和高秀英坐在中堂前的太师椅上等儿媳前来拜见。
迈动一双小脚颠颠地前走,这是四合院,由外走来,木底鞋踏上上屋的砖地,发出清脆的嘎嘎声。迈出门槛迈进门槛,一些事情来不及考虑双膝就跪在了蒲团上。上官芳放下手中的重物说:“母亲爹爹在上,收儿媳叩头。”
高秀英递下收头钱说:“来了下里,比不得豆庄,你家是大户,王家也是大户,门当户对,我把你当是我的女儿待,安绪有什么不体面的事,你要学会担待他,毕竟是你的丈夫,来时想必娘家母亲有过交代了?”
上官芳说:“儿媳清楚。娘家母亲是有过交代,要儿媳学得一个忍字,一要少说话,说就说得要体面;二要懂温顺;三要以婆家的名利为重。娘家爹爹说了要儿媳在处理生活的得体上谨记:良贾深藏若虚。”
王书田望着长身玉立,皮面白净,眼睛细长的上官芳,想:真是一个深沉而不瑟缩,温顺而不失稳重的好媳妇。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那一副落魄吃打的样子心就哀怨起来,怕好媳妇也要因自己不争气的儿子,性高于天,命薄如纸了。
上官芳说:“爹爹在上,容儿媳把娘家陪来的东西交给爹爹。来时娘家爹爹说了,现在时局混乱,陪嫁来的也就是图个安稳,家里仗着个家伙,外人也就不敢来欺了。”
上官芳拿起红布包递给公公王书田,王书田弯腰接起,透着窗户射下来的光看着说:“秀才人家哪懂得这个?怕也只是个样样儿,造了个声势。那就收起来啦。你们退下去吧。”
上官芳和王安绪告退出来,就看到自己的丈夫嘴巴扯了很大在打哈欠,上官芳感觉很好玩儿,想想自己以后日日要与这样一个人儿厮守在一起,就免不了有些好奇。
回到住屋,王安绪说:“快给我取过烟炮来,我困得利害。”
上官芳说:“这东西就这样儿解困?”
王安绪抽了几口,静静地闭了一会儿眼睛,睁开的时候脸上就有两朵桃花落下来。
“看到了吗?我脸上写了舒坦了。”王安绪回答。
上官芳望着自己的丈夫想起了从前的日子。她是上官家的小女儿也是唯一的女儿,掌上明珠。是母亲的胳膊环绕着她长大的,哪有和人这样儿低眉顺眼说过话。现在到了一个从不曾想到的环境。眼前的景,景中的人儿,那人儿上嘴唇刚出芽儿的小胡须,上官芳就不想以前了,想上去摸一摸。她移动着手指,抚摸着王安绪的脸颊,他的脸儿长长的,颧骨很高,双眉像两条寸长的扫帚平放着,平平的鼻子上有三五粒雀斑。上官芳想把那几粒儿雀斑抠下来,大概是痛了,王安绪一下翻起了身抱住了她。
十七八岁的小男女像夏天的热风,把世界就堵在了门外。
秋天,是雨、太阳、风和四季的轮回,雨过后,青乡里的院子里出现了水坑,王书田拄了拐杖站在水坑旁,他的心事很重,他看到水中的自己,那哪里是个人嘛!他叫儿子出来到上屋一趟。
高秀英搀着他,王安绪过来也搀着他,走进上屋他示意关上门。
王书田说:“安绪儿,爹怕是熬不过今冬了,我得了啥病我是明白的,是你结婚时种下的祸,你大伯是你祖母改嫁带来的孩子,你早先的祖母不会生养,你祖父要找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就找了丈夫去逝的你祖母,也就是说我和你大伯是一个娘两个父亲。你订婚的那天,你大伯的女儿春香搅了柴房的水缸,被你妈撞见了,春香那阵儿怕训斥摔倒在柴房里,春香摔重了,变傻了。那夜叫了郎中也把你大伯和大伯母叫了过来,我把真实情形说了,你大伯母立马站起来在我脸上掴了两巴掌。”王书田有些气喘,安绪端过来一盅水要父亲喝。
“我不生气,这时候你大伯说话了,说是欺生,王家人欺常姓人,你大伯原来的祖姓。咱们王家圪洞的两院房,青乡里和三槐里,青乡里是祖屋要大一些,按长幼该你大伯住青乡里,可他不是王家的血脉,只能住三槐里了。我知道他从心里一直记恨,一直堵着。我也知道他肚子里搁着这事呢。你祖母听了他说的话,叫喊着扑过去要撕你大伯的脸,你大伯挡住了她,越说脸越红,话有些火,你娘听得不中听就插了话,你大伯站起来掴了你娘两巴掌,你大伯咒王家从此在下里断子绝孙。你祖母喊了一声:造孽!一头碰在了放粮的石仓上,你祖母用手指着你大伯咽了气。”王书田咳嗽了一阵,吐出一口血痰。
“你知道我为啥要告诉你吗?因为你大伯心里有气呕着。我知道那气很冲。你现在顶天立地是个男人了,可你不争气染上了鸦片烟瘾,你那大伯是披着王姓的狼,他从来就不念我和他是一奶同胞,你要争气啊,要给咱王姓后代争气,改掉烟瘾和上官芳过日子,生出几个健壮的后人来,爹死也暝目了。”
王书田又取出几本账本来要王安绪过目,并一一做了交代。王书田说:“我们王姓祖上曾出过进士,走到现在你爹也就是念了个秀才,你还不如你爹,眼看家业难守啊。再难守也不可做败家子,要戒掉鸦片烟瘾,记住了。”王安绪塌鼻梁上就有眼泪往下滑,几粒雀斑变得深黑。高秀英想起了那一碗血光,一下拽住了儿子的胳臂哭着说:“儿,娘就指望你和你媳妇的肚子了。”
这一年冬天,上官芳和王安绪拱在棉被里往肚子打造儿女时,40的王书田走了。凉意袭上了上官芳的双腿,她不知道一连串的灾难就要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