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我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不想对人说。一切都过去了,我什么也没有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现在看来,我是一个非常失败的人,真的。我常常想:为什么我的一生会这样的倒霉呢?
你是想像不到,我是多么的倒霉。这世界上,再不会有比我更不走运的人了。就像人家说的,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每个人的命运也都各不相同。在我们那个地方,没有人想到我会成为今天这副样子。
我这样出来已经有好多年了,一直漂泊着。我出身在乡下,父母一共有子女五个,我在家排行老二。我家那地方叫朝阳沟。过去有个戏,戏名也叫《朝阳沟》。四处都是山。我们村就坐落在一个小山沟里。村子不大,总共就只有几十户人家。山外还是山。另外的一些山沟里,也有一些小村子。村与村隔得很远。原来,从我们那里,要是去趟县城,得走三天三夜的路。现在当然不一样了。我在二十岁以前,一次也没有到过县城。
很小的时候,我特别希望自己变成一只鸟。真的,很多时候,我经常长时间地在家门口,看着天上盘旋着的老鹰。它们飞翔的姿势,真的是漂亮极了!天是那种深蓝深蓝色,云是一朵朵的,就像一朵朵白棉花,静静地浮着。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山头,整体都是墨绿色的,背阴处则是完全的黑色。一两只老鹰就那样,在高高的蓝天白云映衬下,翱翔着。有时,它们能像一只风筝一样,静静地停在半空中。
我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就像天上飞着的老鹰。可是,山里人,如何才能到山外去呢?我们那个地方的人,祖祖辈辈,从没有人走出过大山。即使心里有这样的想法,也不能说出来。说出来,要受到所有人的嘲笑。除了你说你要当个货郎,否则就是梦想。
我心里就有梦想,但是我想的不是当货郎。村里的人都知道,我很聪明。从小学,一直读到了初中。初中里的老师很喜欢我,他们相信我将来一定会有出息。本来家里人已经打算让我在初中毕业后,就回到村里劳动。毕竟,山沟里的人家,念书是件不容易的事。为了不让我这个“好苗子”葬送掉,我的初中班主任竟然摸黑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半夜来到我家,做我父母的工作,让我到邻村的高中去读书。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其实又是一个幸运儿。是的,我是家里也是村里唯一一个上高中的人。当时父母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让我去上学的。多一个人劳动,和多一个人读书,差别是非常大的。在村里人眼里,不亚于是天壤之别。当然,能读到高中的意义也是很大的。因为,能读到高中,意味着将来可以参加高考,就意味着有可能从这大山里走出去。
村里村外的人,已经把我看成一只金凤凰了。记得上邻村高中那天,父母一直把我送了好几里地。所谓的邻村高中,实际也隔了一座山呢。我怎么劝他们回去,他们也不肯。最后是父亲跟着我,又跟了三里多,一路上为我背着干粮。
“娃,你可要好好读。”最后,父亲对我说。
我接过干粮袋时,眼泪都快要下来。我看到他的一双手,虎口处皲裂了,都渗出了血丝。为了凑足我第一学期的学费,他在山上整整打了半个月的柴。当时那情形,我现在闭着眼睛还能想得起来,就像在跟前一样。然后我就头也不回地向前走。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报效父母。
在邻村高中,我是早出晚归。中午在学校里吃些干粮。渴了,就去学校操场前面的小河里,喝点水。那时候不觉得苦,习惯了,从小就那样。与村里的许多同龄人比起来,我算是幸福的了。
心里怀着考大学的梦想,两年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但事实上,在那两年里,我已经感觉到了危机。我就读的那所邻村高中,几年来,只有七八个人考上过中专和大专,平均一年也就两三个人。老师们都是本地的,水平有限。可是,人们总是希望一年更比一年好。而学生们,更是希望自己成为其中的幸运者。
考试前,我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那就是不可能考上的。结果当然和我预想的一样。离录取的最低分数线还少五分。这样的结果其实不算坏。因为,这其实让我看到了希望。当时的班主任也对我说:你明年再考一次吧,你是很有希望的。但是,不要到我们这里来了,转学吧,转到镇上高中去。
我父母听说我要复读的消息时,什么话也没有说。他们不敢想像如何再这样供应我一年。再说,下面还有弟弟妹妹也在读。如果不是那个老师的话,也许我真的就放弃了。但是,一想起班主任老师的话,我就心有不甘。我要奋斗,要拼命一搏!我发誓诅咒要再考一次。那一段日子,我和父母的关系非常紧张。当然,整个夏季里,我也非常努力地干活。没早没晚地干。一个夏季过来,我瘦了十多斤。我本来就很瘦。最后父亲的心软了,对母亲说:那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咱们别害了娃!
镇上的高中是封闭的,两个星期放一次假。在这两天,学生可以回到家里去,取一些粮食,或是添换的衣服。这个学校里,一共有十几个班,四五百个学生,大部分是镇上的。外地村里的,都是住校。
平日里,我们在学校白天上课,晚上还有自修课。大部分同学都是特别的上进,要强。我当时的成绩不算好,但也不算坏。主要是我很用功,会利用一切时间来学习。我知道自己和别人的区别,我是一个复读生。复读生要是再考不上,那思想上的压力就太大了。我已经感觉到别的同学,看我们几个复读生的眼神了。幸而,到了当年的下学期,我的成绩已经从中上游,跑到了班上前五名。按照以往的惯例,前十五名,都有指望能考进中专以上的学校。
那时候考上中专,毕业就算是国家干部,就可以分配工作就可以变成城市户口,吃上国家皇粮。那差别,就是天壤之别,那就叫“跳龙门”。谁家要是考上了一个中专生,就是整个村里的一件大事,就像过去中了什么举人一样。
不管怎么说,那时候我是有信心的,精神是好的。每到大周(我们把每两个星期放一次周假,称为大周)放假,是我们这些外地学生最开心的日子。我们都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就飞回到自己的家里。人,真的是很奇怪的动物。住校的日子里,我们都特别想家。男生还好,有些女生动不动就哭得哇哇的。事实上,我们每个人的家里都特别的贫困,根本就没有什么好想的。我们家里甚至都没有电灯。上了高中,我们才第一次接触到电灯。但我们就是想家。
我们回家的时候,完全是靠两条腿步行。有一些同学家境稍好点的,半道上会有自行车来接。有时,有些村里的干部子女,有用村里的拖拉机来接,我都是走。二十多里的山路,我一点也不觉得累。习惯了!
开始的时候,顺路的同学们总是走在一起,但慢慢的,就三个一群,五个一帮了。人总是越走越少。我和另外四五个同学,路最远。这里面,有一个女同学,姓艾,叫艾一梅。艾一梅家在另一个村子,和我家隔得不是太远。开始时,我们绝对不是有意的。但不知怎么回事,我们慢慢地就经常结伴在一起走。
艾一梅在家里是老大,她的家境比我家要好,她的成绩也很好。其实,从一开始,我和她几乎不说话。那时候,我们男女生即使到了高中,也不怎么说话。再说,那时我们的观念有点奇怪。比如说,当时她长得比较丰满,乳房啊,屁股啊,都很明显,我们就认为是邪恶的,至少是不那么纯洁。真的,我们当时就是那样想的。总之,她并不是我们男生眼中理想的女同学,或者说是不符合我们对未来妻子的形象的要求。放大周假时,开始我竭力地躲避,不和她走得太近,仿佛和她走得太近了,就染上了什么污秽。
有些东西,其实就是命。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会爱上她。是的,是突如其来的。有一回放大周假,我们一起回家。到了最后,山路上就我和她两个人。她唱起了小山调:
我和姐姐一路来,
旁人讲得嘴巴歪。
旁人讲来随他讲,
郎装聋子姐装呆。
姐姐哎,
我们是姜太公稳坐钓鱼台!
我没想到她的声音会那样的好听。开始的时候,她唱的声音小小的,细细的,满脸通红,一边小声的唱,一边用眼角在看我的表情。我夸她唱得好,她的脸就红得像是一朵玫瑰。看她那样子,我也有些脸红。那个时候,已经没有多少人会唱这种小山调了。她说她是向她奶奶学的。她能唱许多,还有一首,词也挺有意思的:
撩不到好姐姐不要焦,
老鼠打洞慢慢掏。
白天跟她挑担水,
晚上跟她抱柴烧。
我相信,除我之外,学校里没有别的同学听过她这样唱过。而且,在我当时的理解,她唱的那词,有点别的意思。其实现在想来,所有的小山调全是那种情歌,并不是专门为我编的。可那个年龄,容易多想啊。一想到她可能是有意的,我就心慌。从那以后,我们几乎是固定地走在一起了。季节好,心情也好!山里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我们特别喜欢夕阳西下时的景色,远远近近的青山,明暗的变化,非常神奇。慢慢西沉的太阳,会把群山镀上一层金色。山脚下,有一些小村子,房顶上冒着炊烟,乳白色的,在墨绿色的山麓间飘荡。
每次大周假过后上学时,我们一早就要出发。那时天上还有星星,密密麻麻的。一般我会多跑两里多路,等在一个路口,在那里能看到山脚下的她家所在的那个小村子,和星星点点的灯火。等她的那一刻,心里是最甜蜜的,因为心里面有些莫名的期待。见到她了,我会松一口气,然后我们一起向学校的方向走。在不知不觉间,东边的天空一点点发亮。最先亮起来的,是远处的一个山头,在山尖上,会有一点亮,针尖那样大,特别的刺亮,白金色的。然后慢慢地变大,变红,就像是出炉的钢水,慢慢地倾泻开来。光线就像潮水一样地漫涨,群山间逐渐明亮。我们行走在山道上,处于明暗之间,左侧的群山是向阳的,金碧辉煌,右侧是背阴的,仍然是阴森森的一片幽暗。我们会一起走好几里路,到前面出现别的同学了,才会有意识地分开,保持一定的距离。
这方面是心照不宣的。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出事。现在看起来,那简直像是一出闹剧。那样的一个年代,那样的一个贫困落后的地方,任何一点小事,都会引起轩然大波。
一句话,我就是比别人更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