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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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对于我和艾一梅之间的关系,已经有同学看出来了。但是,大家都不说透。那时大家都把精力集中在高考前的复习上。也有两三对同学偷偷恋爱的,但都极为隐蔽。那时候学校里最重视的,就是防止学生恋爱,就像防贼一样。不,比防贼还厉害。

我也知道恋爱是不对的。但是,那种东西越是想控制,就越是控制不住。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是我的热度高。如果说开始她是有意的,后来她则变得很冷漠。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她听到什么风言风雨了?我也想冷静,告诫自己,要集中精力复习。可是,越是这样告诫,心里就越是想她。上课时,我就经常走神。晚上宿舍里熄灯了,躺在黑暗里,也还是想她。

内心当时是既甜蜜,又紧张,更多的是恐慌。那种感觉很复杂,生怕因为精力分散而考不上大学。那样,就太对不起家人了。内心里真的是痛苦的不得了。越痛苦越紧张,越紧张越痛苦。而我的成绩,也迅速地向下走。对这个青春期,我有一种莫名的憎恨。可以说,这个青春期毁了我。有时候,我偷偷地惩罚自己,用小刀,在手上、腿上,划出伤口,看着它流血。有些地方,到现在还有些伤痕。

你不会理解一个农村学生,当时在那样一个条件下的心理压力。高考对我们而言,就是人生的一道生死关口。考过去了,那你就是进入了一个“生”的境界,考不过去,虽然还活着,但实际上精神已经死了。尤其是对我这样的复读生。家里人供我们读书,差不多是砸锅卖铁凑出来的钱,有可能,全家都要卖血了。我自己还真的卖过血。为了能买一本高考的数学复习资料,我去镇上医院卖过一次血。那本资料书,到现在我还记得它的价钱——2块4毛5分钱。我卖血得了3块7毛钱。我用买书剩下的钱,买了两块烧饼、一盘猪头肉,大吃了一顿,以为吃了可以补血。

我努力地不去想她,不惜虐待自己的肉体。这样的努力作用还是非常明显的,在高考前的一次全县摸底考试中,我的总分居然名列全班第二。换句话说,如果保持住这样的成绩,大学本科是没有问题的。至少,中专有十分之九的把握,而她那次考试成绩不太理想,排在了全班第二十一名。这就是说,如果她想上中专,也还得再努力冲刺才行。我能感觉到,她那段日子情绪不太好,压力也肯定很大,我决定给她一些语言上的鼓舞。由于我们在学校里根本没有私下搭话的空间,而即使是放大周假,我们也好长时间没有走在一起了——她总是会提早走。我根本不知道她是怎么走的。也许是她家里人接她。反正放假时,我看不到她的身影。我就决定写一张纸条给她。

我写了一首诗。现在,我已经记不得写的是什么了。大部分都是勉励她的话,其中也有那么一两句,是和感情有关的。但那,只是一种暗示。

永远的感情

是一种

怀念

我们身陷其中

无力自拔

……

是在一个下午下课的时候,我悄悄塞给她的。她也悄悄地接了。谁也没想到,会出什么事。到了晚自习,值班老师点名,才发现她不在。过去,也有过晚自习时,同学不在的情况,老师从不介意。但那一次老师却如临大敌,因为当时有个特殊的背景。邻镇上的一个高中,有一女生晚自习上厕所时,被人奸杀。当时的农村中学,教室和厕所都相距很远。最远的会有好几百米。县教育局要求各个高中,认真严肃地做好保安工作。值班老师就追查艾一梅的去向,问她同宿舍的人。有个女生就说看到我递给她一张纸条后,她就没见了。

我被值班老师叫进了校长办公室。校长办公室里全是老师,如临大敌。事实上,我没进门之前,双腿就软了,预感到有大祸临头。我一进门,老师们的眼光齐唰唰地盯着我。“你对艾一梅做了什么?她上哪去了?你写的什么纸条?上面都写了什么样的话?她为什么接了你的纸条就不见了?”所有的话,劈头盖脸地砸向我。我当时就傻了。

“你是一个转来的复读生,你应该知道我们学校的纪律。”在我眼里,平时那个特别严厉的校长发了话,“你要老实说,你干了什么。按道理,我们完全可以开除你,取消你参加高考的资格。”

那就是一个晴天霹雳!

怎么着我都行,就是不能取消我的高考资格。现在想来,事实上是根本不可能的。老师们只是想吓唬我。但我当时“咚”的一声就跪下了。我哭了,求老师们大发慈悲,原谅我的错误。我请求他们放我一马。我承认我写了一张纸条给她,并且说是情诗。老师们问我写了些什么,我就结结巴巴地把那首诗大概给他们背了一遍。

屋里静得像死过去一样。

我不知道他们听了那首诗后的表情,因为我一直跪在地上,低着头,就像一个认罪的犯人。现在,我都无法想像自己当时内心的屈辱。不,事实上当时自己心里并没有屈辱。屈辱是后来才有的,就像现在。岁月越深,我的屈辱感也就越强。当时我是真心认为自己是有错的,我后悔得不行。当时最最担忧的,还是如果取消我高考资格,自己将如何面对家里的亲人,以及全村里的男女老少。

我跪着,没有一个老师让我起身。相反,他们痛陈我这一冒失行为可能带来的后果。他们说,有一些面子薄的女生,很可能会因为我这情诗,而感到受了羞辱,上吊或投河。而在我们那个学校周围,更是有无数条小河与很广阔的树林。我真的被吓坏了。

而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了吵嚷声,有几个老师赶紧跑了出去,以为在什么地方发现了她的尸体。我也是魂飞魄散,以为在后山的树林里,发现她挂了,或者,在某条小河里,发现她漂了。旋即我知道了,艾一梅回来了!是的,好好地,回来了,毫发无损,就像她下午从学校里走时一样。显然,她并没预料到,她这一出走,在学校掀起了多大的风波。其实,说风波还不够准确。应该说是风暴——对我的内心来讲,它就是一场风暴。十二级以上的龙卷风。它把我内心里所有的东西都卷走了,五脏六腑……我成了一个空壳。

没有人知道她那段时间到哪去了。老师们问她,她一直低着头,坚决不说。她成了一个谜。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短暂出走,也基本排除了和我那首情诗有最直接的关系。对学校和老师来说,只算是一场虚惊。只要没出大事,他们就可以长松一口气。没有人考虑过我的感受。关键还在于,他们认为,不管艾一梅的出走是否和我写情诗有关,我写情诗这一行为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最后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对艾一梅的出走原因,最终也没有明确说法。让所有的同学和老师都感到吃惊的是,她的意志表现得特别的坚决。任别人怎么劝导她,她就是死死地咬着牙关,不透半点的口风。

我就不一样了。那事对我的打击非常大。反正,我算是一个肇事者。在老师们的眼里,我是一个异类。在同学们的眼里,我是一个失败者、可怜虫。我从头到尾,成了一个笑料。打那以后,我再不愿意多看任何一个女生一眼,也不跟男同学说话。他们却经常嘲笑我,有时我真的恨不得有条地缝就钻进去。那种屈辱感,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一样,不,其实是一把生了锈的、很钝的刀子,一点点地用力割我的心。

高考前的那一个多月里,我受着非人的煎熬。那种内心的痛苦,别人是体会不到的。它比前面想念艾一梅的痛苦,更甚十倍。它们的性质是不一样的,有本质的区别。而高考的结果,也是可以想见的,我考得一塌糊涂。一共是八十九个人参加高考,我排名第四十一名。总分比摸底预考时,少了整整六十分。

我听到分数时,真的是五雷轰顶,整个人都傻了。

不仅是傻了,而且是垮了!当时整个人就像棉花一样,轻飘飘的,没一点的分量。或者说,像一根面条,站不起来了。魂没了!

一个人的时候,我大哭了一场。

死的心思都有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