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夜(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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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脆弱的心(2)

实际上,瓦夏是个有生理缺陷的人——半边身子是歪的。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是个善良的人,所以对瓦夏一直怀着深切的同情,看到瓦夏交了好运,为他感到格外高兴。看着兴奋的瓦夏,阿尔科季爱怜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但他还是努力忍住了。

“瓦夏,”他发现瓦夏想拐到沃兹涅先思科教堂那边,便赶紧喊道,“你去哪儿啊?这条路比较近!”

“别喊,阿尔沙,别喊了!”

“你看,这边真的要近很多,瓦夏。”

瓦夏脸上洋溢着幸福说:“阿尔沙,告诉你吧,我想送丽莎卡一件礼物……”

“你想送什么?”

“亲爱的,拐过去就是列鲁太太,那家商店不错!”瓦夏说。

“好吧!看看去!”

“帽子,阿尔沙,今天看到一种帽子,样式非常可爱,听说叫做Manon Lescaut,很好看!樱桃红的缎带……但愿不要太贵,哦,阿尔沙,贵点也无所谓了!……”

“瓦夏,你看起来真像个诗人,赶紧走吧!”

两个朋友快走几步,很快就来到商店里。迎面走上来一个法国女人,黑色的眼睛,头发卷卷的。看到两个人满脸喜气,立刻也装出喜气洋洋的样子。瓦夏更高兴了,真想吻一下列鲁太太。

他扫了一眼柜台上琳琅满目的商品,低声说:“阿尔沙!你看,多好看啊!这是什么?那个呢?这顶帽子多可爱啊!”瓦夏声音细细的,指着柜台边上一顶漂亮的帽子说,可是这不是他打算买的那个,他从很远就看到了那顶让他中意的帽子。那是一顶又华丽又时髦的帽子。他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那顶帽子,似乎担心那帽子不翼而飞了,或者被别的什么人抢走或偷走。

阿尔科季·伊万诺维奇指着一顶帽子说:“看,我觉得这顶最好。”

“阿尔沙,亲爱的,你很值得表扬啊!你的鉴赏力让我钦佩了呢!”瓦夏狡黠地笑着夸赞道,“那顶的确很美,不过,你再来这里看看!”

“老兄,你到底喜欢哪顶啊?”

“在这里,你看!”瓦夏说。

阿尔沙看了,不禁吃惊地问道:“这个吗?”

瓦夏一边点头一边急切地从木钉上摘下帽子,在空中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仿佛是这帽子迫不及待地飞了下来,连上面的绦子、花边、荷叶边都发出了欢快的窸窣声。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健壮的喉咙里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列鲁太太之前一直都昂着头,保持着一种审美权威的派头,此时也不由得向瓦夏点头微笑表示赞赏。尽管她依旧保持沉默,可她的眼神、动作都表达了一个意思:您的眼光太好了!幸福就该属于您!

瓦夏看着手中的帽子说:“狡猾的小东西,你居然躲起来了!哦,亲爱的!”边说边吻了起来。实际上,他吻的只是帽子附近的空气,生怕把这个可爱的帽子弄脏了。

阿尔科季俏皮地说:“隐姓埋名的都是内外兼修的人啊!瓦夏,你说呢?”

瓦夏听了快活地说:“阿尔沙万岁!你这话引用的太妙了!你肯定会得到女孩青睐的。列鲁太太,列鲁太太!”

“我在这里!”

“亲爱的列鲁太太!”

列鲁太太回头给了阿尔沙个眼色,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中充满宽容。

瓦夏真的轻吻了列鲁太太一下:“您想象不到我有多爱您!请允许我的冒昧吧……”

列鲁太太为了保持自己的身份,不得不让表情重新显得很严肃,但其中又微妙地显露出礼貌性的亲切与优雅。她并没有怪他,这样的时刻她绝不会丢掉应有的庄重!

瓦夏问:“列鲁太太,这个多少钱?”

列鲁太太弄弄头发,微笑着回答:“五个银卢布。”

“这顶呢?列鲁太太?”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指指他中意的帽子问。

“八个银卢布。”

阿尔沙还不依不饶:“列鲁太太,请您说说,这两顶帽子哪一顶看起来更可爱,更雅致呢?您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吧!”

“您选的是可爱些,可他那顶比这个华丽。”

“好吧,我们就买那个!”

列鲁太太用一张很轻薄的纸把帽子包起来,别上别针。瓦夏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拿起帽子,给列鲁太太鞠了一躬,说着感谢的话走出商店。

“阿尔沙,我是个快乐的人,从来都很快乐!”瓦夏哈哈大笑着边走边说,笑声中有种刺耳的东西。他走得很快,超过身边所有的行人,因为他担心他们把自己的宝贝帽子挤坏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话了,声音里满是得意与快乐:“亲爱的阿尔沙,你听我说!阿尔科季,我真是幸福啊!”

“瓦夏,我也一样,我也很幸福啊!”

“不,阿尔沙,不是的,我知道你非常爱我,可我现在太兴奋了,你难以体会我此时的感受!我心里满是激动啊!阿尔沙,我觉得自己不该拥有这样的幸福!我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你能告诉我吗?我是怎么得到这幸福的?我做了什么?”瓦夏抽泣起来,“看看周围有多少人还沉浸在泪水和痛苦中,过着没有节日的乏味生活!再看我,得到了一个好姑娘的爱,她爱我……你很快就见到她了,你会知道她的内心有多美好!”

瓦夏又接着说:“我出身卑微,还天生残疾,尽管现在有了工作和收入,可并不高。她竟然爱上了我。今天看到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他也对我那么好,还亲热地对我说:”瓦夏,好好过节呀!”你看,居然叫我瓦夏了。我说:”不,先生,我还得工作。”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加了一句:”如果有时间,可能会玩一下。先生!”我刚说完,他就给了我那些钱,还说让我玩好点。阿尔沙,当时我的眼泪就下来了,他也有些激动,拍着我的肩膀说:”瓦夏,你要永远都这么真诚该多好啊……”

瓦夏一下子陷入了沉默。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转过身子,悄悄抹去了几滴眼泪。

瓦夏又接着说:“对了,阿尔沙,我从没和你说过,阿尔沙!有你这个朋友我感到很幸福!如果不是你,我都没有勇气活在这个世界上,——哦,阿尔沙,你不用说什么!把你的手给我吧,我要真诚地谢谢你……”瓦夏泣不成声了。

要不是正在横穿街道,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此时真想拥抱一下自己的朋友。他们两个激动万分地跑上人行道,阿尔科季·伊万诺维奇高兴之余又有些难过。他总觉得自己到现在为止似乎还没有为瓦夏做过什么,可瓦夏却把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挂在嘴边,对他表示感谢。他一时惭愧极了,责怪自己为朋友做的不够!转念又一想,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这才感到有些安慰……

那家人等不及,已经开始喝茶了!不过,上了年纪的人与年轻人比起来,看问题总是更透彻些。丽莎卡一直念叨着说,瓦夏不会来了,肯定不会来了。可她妈妈却说,她心里倒是认为他一定会来,因为他这时候是坐不住的,况且今晚又是除夕!直到丽莎卡听到敲门声,见到瓦夏站在自己面前时,她还不大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望着这个年轻人,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脸红通通的像是水灵灵的樱桃,心跳得很猛烈,如同被捉住的小鸟。实际上,她本人看起来就像是一颗红樱桃!

眼前的人儿太让丽莎卡感到意外了,她本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可他的突然出现让她一下子快活起来:“哦!你真是个小骗子,亲爱的!”手臂便牢牢地搂住了瓦夏的脖子。可紧接着她就被惊讶和羞愧弄得不知所措了,因为她这时才发现瓦夏身后还有一个人——满脸尴尬的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他此时正努力把自己隐蔽起来,恨不得找个缝隙钻进去,一个劲儿往瓦夏后面躲。他向来都是羞于见到女人的,在女人面前他总是那么腼腆,那么放不开,有一次甚至……

还是看看现在的他吧——他已经站在前厅了,穿着套鞋,披着大衣,脑袋上带着大大的皮帽子,不过一着急已经摘掉了,可身上还裹着一条围巾,破旧、土气、颜色发黄,为暖和还冲后系着。和人行见面礼的时候,谁都想显得体面些,最起码应该把围巾摘掉。可眼前的瓦夏实在太不顾及朋友的感受,让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有些不愉快,甚至有点令人讨厌的残忍——尽管他还是原来那个可爱的、善良的瓦夏。

他高声喊道:“丽莎卡,看哪,这就是我的朋友阿尔沙,怎么样啊?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拥抱他、亲吻他吧!相信我,等你了解他之后,你肯定会热烈地主动亲吻他的!”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真难办啊!该怎么办呢?围巾还没有完全解开呢!瓦夏的热情有点太过分了,让外人看了都觉得有些尴尬,更何况阿尔沙?当然,他这样的表现正说明他单纯善良,只是令人觉得有些不舒服。

当他们都走进屋里,老太太就开始表达见到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的喜悦之情,因为她早听说过他,可还没等她说完,就被满屋的惊叹声打断了。艾丽卡正捧着一顶漂亮的帽子,天真地笑着,满眼都是赞叹!

天哪!简直没有比这顶帽子更漂亮的了!这顶如同小爱神一样的帽子,简直魅力十足,所有人都在啧啧称赞。它是用漂亮的纱做成的,带着荷叶边,上面裹着一条镶着花边的樱桃色的宽绦子,一直垂到帽子后面,显得飘逸、别致!无论谁往头上轻轻一扣,都会显得无比出众……再看看捧着帽子的人儿吧!她那黑亮的眼眸一下子就滚出了两颗珍珠似的泪水,挂在长长的睫毛上,颤动两下就飘落到空中了……空气中立刻荡漾起伤感的气氛,可是,面对这么漂亮的帽子,实在不该掉眼泪啊!

接下来,瓦夏、丽莎卡,老太太与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都落座了。大家开始聊天,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这次很令人惊讶,显得落落大方,真的。他先是谈了谈瓦夏,之后就巧妙地把话题引到了瓦夏的恩人身上。他不断谈着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一直谈了一个多小时。他的话妙语频出,大家都被他吸引住了。他巧妙而又有分寸地把瓦夏与恩人的交情谈了又谈,暗示两人之间的某种特殊联系,老太太听得直入神。连她自己都直言不讳地承认了这一点,并且把瓦夏叫到一边,夸奖他的朋友又可爱,又稳重,十分了不起。瓦夏听了差点笑出声来,因为这位被人夸赞稳重的朋友,一小时前还像个孩子似的跟自己玩闹呢!

这时,老太太冲瓦夏使了个颜色,示意他跟自己去另一个房间。在兴奋之余,她想做一件对女儿不大好的事——泄露女儿的秘密,把丽莎卡给瓦夏的新年礼物偷偷展示一下。那是一个小钱包,用细小的珠子和金线绣成的,正面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鹿在奔跑,背面是一位著名将军的肖像,也很生动传神!

瓦夏看了钱包自然笑得嘴都合不拢,可就在此时,客厅里发生的事也是那么有意思。丽莎卡走到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面前,抓住他的双手,不住地说着感谢的话。因为她早就知道,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是自己未婚夫最好的朋友,他也很爱瓦夏,总是照顾他。当瓦夏遇到困难的时候,总是阿尔科季帮他出主意。丽莎卡为此非常感动,现在见到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本人,难以掩饰心中的感激,所以她说希望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也能爱她,像爱瓦夏那样!她还向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打听了瓦夏的生活情况,问他是不是注意自己的身体,还说担心他因善良和不善于与人打交道而受伤。她保证说,自己一定像教义里面说的那样,好好照顾瓦夏,好好爱护他,并且希望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还能像从前一样与他们生活在一起,不要离开他们!

她喊道:“我们三个人肯定会好得如同一个人!”那声音是天真而快乐的!

告别的时刻还是来到了!全家人都热情地挽留两个年轻人,可是瓦夏非常坚决地拒绝了!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也一样!大家都感到很奇怪,后来才问明白,原来是瓦夏接受了一个苦差事,后天早上就要交出去,当然还是尤里安·马斯塔克维奇的。最要命的是,现在不仅没有完成,而且差得还不少。老母亲一听就吓坏了,丽莎卡也开始忐忑不安,催着瓦夏赶紧走。不过,还是没有忘记临别一吻——尽管仓促,却也热烈、甜蜜。告辞后,两个年轻人就赶紧回家了。

刚走到大街上,两个人就开始谈论起自己的印象,阿尔沙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他实在是太喜欢丽莎卡了,此时此刻,唯一的听众就是瓦夏,他当然要和瓦夏谈了。他毫无愧色地向瓦夏坦白了一切,瓦夏听了,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得意地哈哈大笑。还说这简直太好了,他们的友情会更加深厚的。

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听了说道:“瓦夏,你一下子说出了我的心里话,真的,我同时爱着你们两个人,她就是一个天使,我们的天使,你和她的幸福会给我带来更大的幸福!瓦夏,她将是我们两个人的主妇,让她在照料你之余也照顾我吧,我的幸福就寄托你们俩身上。我是你的朋友,同时也是她的,在我心里,你们两个是合二为一的,都是我生活中重要的人!只是原来是你一个人,现在多一个罢了……”

阿尔科季太激动了,以至于无法继续说下去。瓦夏听了他的话,感到有些意外,因为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本身是个不大爱表达自己感受的人,也不爱不切实际地胡思乱想,现在不仅滔滔不绝,还有些浮想联翩!

阿尔科季又说:“我会保护你们的!给你们最大的安慰!瓦夏,你所有的孩子我都会给他们洗礼!再有,瓦夏,你该考虑一下我们的未来了,买家具,租房子,你、我、丽莎卡都得有自己的房间。对了,瓦夏,我打算明天去看房子。需要三间……哦,不对,两间就够了。瓦夏,我都后悔和你说过的话了,我们的钱肯定够花,不会有问题的!我从丽莎卡的眼睛就能看出来,钱绝对不是问题!为了她,我们要开始努力工作了!瓦夏,咱们豁出去了,就二十五个卢布,这房租我们出了,有了房子才是家呀!住得舒服,心情就好,做事的思路才会开阔!

“另外,丽莎卡要帮我们俩管钱,千万别多给我钱,好像我是个大手大脚住酒店的人,瓦夏,你也不对,难道你不了解我吗?我是个认真生活的人!将来薪水肯定会越来越高,偶尔还会发发奖金,因为我们都会更加勤奋地工作,就像勤勤恳恳的老黄牛,只想着卖力地工作!……瓦夏,想想吧!”阿尔科季·伊凡诺维奇太兴奋了,声音越来越弱,“没准我们会突然得到每人三十卢布或者二十五卢布!……有钱了,我们就可以买帽子、围巾、长统的袜子啦!我要让她给我织一条围巾!看我这条黄色的围巾,皱巴巴的,今天让我出了大丑!瓦夏,你今天显得真体面,大大方方地把我介绍给他们家人,可我为这个破围巾,真是别扭死了!……不过,这都不是问题。

“咱们说好了,银器的钱全都归我出!算我送你们的礼物,尽管不算厚重,但这是我的心意,也让我脸上有光啊!我的奖金定下了,绝对不会送给斯可络霍多夫。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从他那里取出来了!朋友,我会给你买些银勺子,还有做工精细的刀子,当然不是银的,还有还有,我要再买个马甲,给我自己,做伴郎的时候穿的!

“现在开始,你要注意啦,这两天我都会手拿木棒看着你,监督你干活!你必须拼命干活,快点写,快点写啊!过了这两天,我们的生活就恢复正常,不仅可以去参加舞会,还可以去打罗塔牌,那该多幸福啊!到了晚上我们还可以坐下来聊聊将来——真是太好了!不过,想起来就生气,我居然帮不上你。要是我们的笔迹一样就好了,我就可以帮你抄写,甚至全都拿过来给我抄多好!……”阿尔沙兴奋地说着。

瓦夏听了突然插嘴说:“是的,必须快点!现在已经十一点了,快些走,要立刻开始工作!”刚才还微笑着听阿尔沙说话的瓦夏,此时突然严肃起来,一言不发地快步向前走去。刚才还在发热的头脑,仿佛被某种想法冷却下来了,他似乎非常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