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生命的迷惘
女儿:生命是什么?
父亲:生命是真的骨骼、善的肉体、美的皮肤和爱的血液。女儿:艺术是什么?
父亲:艺术是生命之花,人的力量、智慧和情感之花。女儿:我呢?我是什么?
父亲:你是我的生命之花。
一一摘自罗军手稿
他痴痴地望着画布上的裸女:那多情传神的双目,那浅浅淡淡的微笑,那丰满健壮的胴体,那完美诱人的曲线,直搅得他心旌摇动。蓦的,裸女从画布上款款走来,微笑着向他伸开双臂。他忘情地拥抱着、亲吻着,一阵激动,一阵兴奋,一阵恐慌。裸女猛然挣脱他的双臂,脚踏五彩祥云飘然而去,他拼命地追赶着、呼唤着,裸女回眸顾盼,朝他抛下一枝橄榄,橄榄顿时化作一片七彩球,悠悠然在空中飘荡。他极力抓住一个彩球,随裸女在茫茫苍苍的宇宙飞升。啪!气球爆炸了。他紧闭双目,带着失望,带着惧怕,带着哀号向深沉的大海坠去……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罗军从噩梦中惊醒,他似乎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伸出颤抖的手抓起话筒。难道东窗事发?不会吧?近几天北京“拉网”,进去了一个哥们,他会出卖朋友?如果他闭口不讲,那些事鬼才知道!就是知道了又有啥关系,又不犯法,大不了给个处分转业回家。转业,不正是自己求之不得的吗?部队太压抑人的个性,到地方工作多自由……不,也许是公事一桩。他自我安慰地猜度着,自我调节着紧张心态的平衡。
“喂,罗军吗?到报社来一趟,有稿件要商量。”听得出是社长的声音。
罗军悬着的心落下来一半。临时撤换稿件,这是报社常有的事。
“什么稿件,让总编室主任定吧!”他还是不放心,想打探个究竟。
“不,你们两个都要来,一定要来!”那肯定的语气隐隐地透着不测。
“罗军,你去哪?”妻子坐起身关切地问。
“去办公室有事。”
“深更半夜的,有什么急事,明天再去就不行?”妻子是一名护士,在外地进修,难得回来一趟,她多想让丈夫陪着多说几句悄悄话。
“少兰,如果今晚能回来,我将把一切全部告诉你;如果今晚回不来了,你好自为之,把孩子带好,我走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妻子瞪着惊疑的目光。“罗军,你……”
回答她的是“乒”的关门声。
罗军走了,妻子少兰心头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己外出学习半年了,平时很少回家,如果在这半年内丈夫移情别恋,她不怪罗军,她不止一次地给丈夫说过,爱是伟大的、圣洁的,来不得半点虚伪,也容不得丝毫的亵渎,如果你有一天不爱我,我不怨你,不恨你,与其同床异梦,倒不如分道扬镳。凭着女人的直觉,她感到丈夫并没有移情别恋。可今天这是为什么?他心里肯定有一段不可告人的隐秘。
报社办公室,多么熟悉的地方,他的事业在这里,他的希望在这里。领导,多么熟悉的面孔,曾给予他多少信任和期望。今天怎么了,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社长脸上常挂的笑容不见了,连那柔和的灯光似乎也板起冰冷的面孑。他呆呆地站立着。沉默,可怕的沉默!
“罗军,知道今晚为什么把你请来吗?”“不知道。”
“罗军,你滑得太远了,组织决定对你拘留审查。从今天起,你不要回家了,到看守所交代你的问题。”
对组织的决定,他虽感到突然,却并不感到意外,他毕竟是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那点事吗?充其量也不过是个道德品质问题,既上不了纲,又上不了线,最多给个处分或安排转业,他这样为自己开脱,并不感到十分紧张。地方,同样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可以自由地伸展自己,可以潇洒地对待人生。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生,他笃信这个宿命论的哲学。一个星期后,一张逮捕证送到他的面前,他吃惊了。逮捕,意味着什么?判刑,劳改,在那没有阳光的监狱里度过余生。太可怕了,他从来没有这样糟糕的思想准备。
咔嚓!一双冰冷地手铐铐住了他的双腕。完了,连同他心中那残存的侥幸。
“罗军,对家里人还有什么话要说?”身后响起一个冷峻的声音。
“我……”
要说的话太多了,能说得清吗?自己被捕了,妻子至今还蒙在鼓里,怎么向她解释?还有那可怜的女儿,她过几天就要上学了,刚刚走上人生之路,幼小的心灵却要罩上一个可怕的阴影。妻子还年轻,她能承受得了这沉重的打击吗?万一她走了,孩子呢……“没说的就押走!”那个冷峻的声音在催促。
“请允许我给女儿写几句话。”他几乎是在乞求。
拿起笔,那笔重得像根千钧棒。写什么呢?在报社他是有名的才子,能画能写能摄影,思想敏捷,思维丰富,报纸补白、编者按、诗配画,他手到擒来。今天是怎么了?他直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此时此刻,真不知道该对孩子说些什么?
“女儿,爸爸对不起你,你好好上学,听妈妈的话……”
她毕竟是个不满6岁的孩子啊!写多了她不能理解,只有就此止笔。给妻子捎上几句什么?“原谅我,也原谅你当初的疏忽,选择我,无疑是你一生最大的错误!因为我患先天性理智缺损,才酿成这后天性爱的不足。这毕竟是最后的一句真言啊,神圣的法庭会提供给你合法的证据。”他打好了腹稿,没施于笔端,只有一把酸楚的泪。
看守所。
一个可怕的夜晚。
高墙、电网,头上是荷枪实弹的看守;铁门、铁窗,身下压着一张吱呀作响的木床。污浊的空气令人窒息,肆虐的蚊虫吸食着麻木者的血浆。
窗外,大雨如注,电闪雷鸣。伴着隆隆的雷声,监房外一家工厂的空气锤发出均匀而有节奏的闷响。
此情此境,骤然在他跟前幻化出两幅十分熟悉而又十分可怕的画面:
一个巨浪冲破地平线,铺天盖地而来,似乎要吞没这个罪恶的世界,观其势,闻其声,给人一种无比震憾的力量,同时给人一种世纪末的情绪。这是著名画家列维坦的名作《十级浪》。今天,他突然觉得这个巨大的浪正翻卷着朝自己压来,真的要把他吞噬。…条渔船在海上沉翻,落水者奋力与汹涌的海水搏斗。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活着的挣扎着叠起罗汉,居最上面的人手持一块白布条在奋力呼救。这是席里柯的名作《美多萨之筏》所表现的画面。这幅画不正是我们一伙人的写照吗?这次“严打”,团伙中的大多数人都进来了,我们同样也在呼救,还有希望吗?那个拿白布条的是谁?那些死去的是谁?我是其中的哪一位?躺在木床上,他似乎感到在大海中的惊涛骇浪中飘荡。
痛苦,绝望。看守所的一个不眠之夜。
他从来没有认真地思考过人生。也许他一生中所走的路太顺了,没有荆棘,没有坎坷;也许是他生活得太知足了:妻子温柔,女儿可爱,家境殷实,职业令人羡慕。他快乐得像个王子,整天无忧无虑。突然到来的厄运使他面对严酷的现实,躺在令人窒息的监房里,他重新思考人生,寻找走上歧路的根源。往事如烟,历历在目,童年生活的画面蒙太奇般在他眼前出现:
1948年,伴着新中国黎明的曙光,他降临在江西丰城这块富有革命传统的土地上。祖辈闯荡江湖,漂泊人生,幼年时随父母迁至湖南益阳。爸爸读过4年私塾后学木匠,极尽精巧之能事,长于雕龙刻凤。妈妈擅长玻璃画,将她笔下的鱼虫花鸟镶嵌在成套的家具上。小时候,他瞪着好奇的眼睛注视爸爸手中的刻刀,注视着妈妈手中的画笔,从这里潜移默化地受着美的熏陶。
3岁,他跟妈妈学画。5岁,妈妈的那点家底给他掏光了。看着儿子小小的年纪学画人了门,妈妈打心眼里高兴。
一天,妈妈买回一本小人书回家对他说:“小军,照它画吧。”那本小人书名叫“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他看不懂。
“妈妈,这人咋和猴子长得差不多?”
妈妈耐心地给他讲孙悟空的故事,他听得入了迷。妈妈的故事讲完了,他缠着妈妈问个没完没了。
“妈妈,唐僧为什么给孙悟空戴紧箍咒?”“是因为孙悟空经常犯错误。”
“唐僧不也常犯错误吗,他总是把坏人当好人,为什么不给他戴紧箍咒?”
“因为他是师傅。”
“干吗不让悟空当师傅?它本事比唐僧大。”“这……”妈妈无从回答。
罗军被孙悟空的故事所吸引,一口气画完了厚厚的一本。
那本孙悟空很快画完了,妈妈又给他买回一本。渐渐地他的小人书多了起来。
“小军,把你的小人书拿出来,我们办个小书摊好吗?”哥哥向他提出建议。
罗军摇摇头。
“小军,开个小书摊租书,每本可以收回二分钱,租10本就是两毛钱,两毛钱就可以买一本新书了。”哥哥耐心地给他算了一笔账。
“以后买书就可以不向妈妈要钱了?”罗军茅塞顿开。
“是啊,我们买了鸡可以下蛋,有了蛋可以孵鸡,鸡生蛋,蛋生鸡……”聪明的哥哥又给他算了一笔长远账。
罗军想通了,拿出他所有的小人书,和哥哥一起在家门口办了一个租书摊。租书摊生意红火,正如哥哥所料,鸡生蛋,蛋生鸡,两个月下来,又新添了十多本新图书。
罗军的小人书越来越多,他一本一本缠着妈妈讲,又一本一本照着书上画。
一天,他突然发现借书者还来的书少了一张封面,心疼地哭了,“赔我的书,赔我的书!”他不依不饶地和借书者争吵起来。“小军,莫哭!你不是会画了吗?画一张补上就是了。”哥哥半是劝慰半是鼓励说。
自己匦?!对呀!他抹干了眼泪,十分自信地拿起画笔。“哥哥,你瞧我画的像不像?”
“像,真棒!”哥哥半是鼓励,半是夸赞。“噢噢,我要当画家,我要当画家喽!”哥哥笑了,妈妈笑了,爸爸也笑了。上课铃响了。这是二年级一班的美术课。刘老师把一只铃铛放在讲台上,转身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示范图。
黑板上的铃铛画好了,罗军似乎发现了什么,同学们都在认真作画,唯独他嘴咬铅笔头坐着发呆。
“罗军,你怎么不画?”老师走过来,望着他那出神的样子问。“你画得不像。”
“哪里不像?”刘老师用惊异地目光注视着这个不满7岁的孩子问。
“我不知道,反正是和桌上的铃铛不一样。”“你到黑板上画一个好吗?”刘老师鼓励说。罗军走到黑板前,踮起脚,在黑板的下沿重新画了一个铃铛。
有所不同的是,老师画的铃铛下端是一个椭圆,他画的铃铛的下端是一条弧线。
刘老师上前擦去自己画的示范图,转身对同学们说:“罗军同学画的是对的,大家照着他的画。”
同学们疑惑不解,刘老师心里有数,罗军同学发现了示范图的一个透视错误。莫非这孩子是天才,这么小的年纪就有这么强的理解力?刘老师暗暗称奇。
“老吴,这是我的学生,是个画画的小天才,就把他交给你培养吧!”老吴是刘老师的爱人,在市文化馆工作,是当地颇有名气的画家。从此,罗军成了吴老师家里的常客。吴老师发现罗军聪明伶俐,不吝赐教,教他临摩、写生、素描。罗军刻苦好学,悟性极高,深得吴老师的喜欢。
市文化馆门前有个画廊,在这里展出的字画无疑是全市文化艺术的最高水准。
画廊前挤满了人,人们兴奋地指指点点,嘁嘁嚓嚓地议论。“瞧,这幅画是五年级的小学生画的。”
“才0岁的孩子,画得真不错。”“了不起,这孩子有前途!”
他就是罗军。在吴老师的教导下,他进步很快,他的作品第一次登上了这大雅之堂。
吴老师喜欢画画,也喜欢音乐。“罗军,美术和音乐是姊妹艺术,我教你吹笛子、拉二胡好吗?”吴老师见罗军有音乐天赋和表演才能,引导他走进了另一块艺术园地。学画画罗军悟性高,学音乐罗军同样痴迷,不出半年,拉二胡他居然能和修炼了十多年的老师齐步走。初生牛犊不畏虎,在市里组织的文艺演出中,他登台独奏,竟意外地获得了表演奖。
五年级下学期换了班主任,班主任老师教语文,对文学有所偏爱,他想选一个语文课代表,罗军进入了他的视线。
“罗军,你的作文写得不错,发展下去会有前途的。”“崔老师,我喜欢画画。”
“文学和美术并不矛盾啊?”班主任老师不断地给他开小灶,不厌其烦地给他讲写作。
《党费》是语文课本上的一篇文章,十岁的罗军被这篇文章里的主人翁感动了,意犹未尽,他斗胆为王愿坚的《党费》写了续篇。当他把那篇洋洋万言的《党费》续篇交给班主任老师时,崔老师猛然发现,他的确是个文学天才,这小小的年纪,居然有这么丰富的想象力,说不定若干年后,他真的能成为一名大作家。老师的厚爱和鼓励,激发了罗军写作的热情,说不清他哪来那么多的灵感,也说不清他肚子里哪来那么多的故事,他的第一篇小说写了足足三万字。看完他的小说,崔老师惊喜不已,赞赏有加,并为这篇小说写了评价推荐到市文化馆,在市文化馆举办的作文比赛中,罗军的作文又放了一颗新星。为此,他被市文化馆评为“红色少年”,当了少先队的宣传委员兼校园墙报的小主编。少年得志,罗军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重点中学。
刚刚上了半年中学,他失望了。“老师,我要退学!”
“为什么?”
“在学校也不上课,还不如回家当学徒。”
当年正是那个三年自然灾害勤工俭学的年代。
老师没有更多地理由劝阻他,痛心地看着这个他们所钟爱的学生离开了校门。
“你上学,我们供得起,自己不愿意上,将来不要抱怨我们!”这是父亲的话。“齐白石原先是个木匠,13岁学画,最后成为一代画师。上学也好,做工也好,干什么都要有毅力。”父亲见他执意弃学从工,也就不再阻拦。
齐白石13岁学画,我今年不也是3岁吗?我要当齐白石!父亲一句劝勉的话,又一次萌发了他当画家的热望。
辍学后,罗军来到父亲主持的木艺厂当了一名艺徒。如果说他日后能走上美术创作的道路,应当说是在生活和事业的岔路口上作了正确地选择。他进厂6年,专事木雕2年,后改竹雕达4年之久。
镁光灯、摄影机,给益阳竹器厂带来了殊荣。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来这里拍电影,消息一传开,小小的工艺车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人们好奇的目光跟随着摄相机的镜头对准了一名年轻工人,他正在认真作画:快慢相间,深浅有度,挥洒自如,随着刻刀的转动,一幅《青虾嬉水图》跃然而出。瞧那神态,静中有动,动中有静,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娴熟的刀法,精湛的技艺令人倾倒。他就是7岁的罗军。论年龄他还是一颗嫩竹,可在竹雕艺术上他已艺术娴熟。那年,他担负了全厂最艰巨最光荣的任务一一为广交会制作竹雕样品。他制作的样品《老雕工》在地区举办的美展中获奖。8岁那年,他学徒期满,当了师傅,这学徒与师傅的换位,使少年得志的他更加意气风发。
益阳是竹子的故乡,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和民族艺术的融合使竹器厂走向更加广阔的市场。养在深宫人不识,一举闻名天下奇。《老雕工》广交会一展风采,赢得外商的青睐,益阳竹器厂第一次走向国际市场,承担了出口任务。为完成出口任务,厂里请来了工艺美术专家前来指导。
“罗军,你的刀功不错,可你的美术修养还有待提高。在学竹雕的同时,还要学书法、金石,这样才能走出自己的路,才能创作出高质量的作品。”
“罗军,竹雕是民间艺术,要创新要发展,还要提高文化修养,你文化程度低,要加强学习,不但要学专业,还要学文化。”
经名师指点,罗军找到了自身的不足,明确了努力的方向,他报名参加了市文化馆举办的美术讲座,报名参加了文化补习班,工作之余,他努力学习,不断地充实自己,丰富自己,为日后的崛起他苦练着这个必要的“下蹲”。
1966年,当那个势不可挡的“红色风暴”席卷中华大地时,罗军和所有的热血青年一样,带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革命激情投入其中。作为团支部书记的他一跃而成为“红色暴动总队”的“司令”。从此,他不再从事竹雕,全身心地投入“革命”之中。他带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走乡串寨演出样板戏,他带领美术组东走西奔把毛主席的巨幅画像画上墙。当“司令”,一呼百应,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很神气。
他至今也不明白,他领导的“革命队伍”里为什么会出现分裂。解放军“支左”来了,分裂的队伍一半是“拥军派”,另一半竟是“反军派”,那时的他,坚定地站在“拥军派”一边,为了表示他“拥军”的决心和诚意,他居然把“罗钧”改为“罗军”。和“支左”的解放军接触多了,他萌发了一个强烈的愿望一一参军。
1968年,他光荣入伍。
1969年,他是吐故纳新后发展的第一批新党员。1970年,他由战士提升为干部。
1971年,他由师里抽调到军区搞创作。1972年,他的作品送到北京参展。
1974年他喜结良缘。
1975年,他调到某报社当美编,爱人从外地调到北京。夫妻团聚,又分了一套宽敞舒适的住房。
在上山下乡的同龄人正为回城四处奔波,为找对象找工作而;一愁莫展时,生活却给他开了一路绿灯,该得到的他都得到了。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前程的航船鼓满了风帆。
奔涌的改革大潮席卷着神州大地,腐朽的传统观念被打破,封闭的、排外的大堤被冲垮。人们的认识观念在变,文化观念在变,经济观念在变,生活方式在变,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人们看到了希望,又不免生出疑虑种种:黄色录相、淫秽书刊在黑暗的角落里泛滥;存在主义、杯水主义、泛性论在一些青年的思想中产生效应……面对改革大潮,罗军的那叶心帆将驶向何方?
冲击波来了,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量,他无法躲避,被卷进洪流。第一个冲击波:堂而皇之出现在首都机场候机楼的大型壁画《泼水节》。好一个《泼水节》!竞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出现裸体画!这不是对中国陈旧的封建的传统观念的挑战吗?
第二个冲击波:遇罗锦的小说“一个冬天的童话”的出版和一些介绍性知识的书籍公开面世。性,这个国人讳莫如深的话题,居然能公开的赤裸裸地展现,这不是新观念和新生活的开始吗?第三个冲击波:内部电影,内部图书,外国书刊画报的引进和出现。外国人的生活太开放了,中国人思想太保守了!强烈的冲击波,使他常常发出这样的感叹。
在奔涌的潮头上,在重新自我设计和选择人生道路的关口,他耳边响起震耳发聩的画外音:
一一罗军,要想在艺术上有所作为,就要从民间艺术中走出来,学西方画派,画人体,画变形体,搞大写意,用夸张表现现实。一一罗军,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思想还那么守旧,思想要再解放一点儿,胆子要再大一点儿。
是啊,眼下已到了而立之年,人生平平,事业未立,逝者如斯夫,错过这艺术上的最后一班车,岂不悔恨终生?!
罗军在思忖:封闭多年的国门已经洞开,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绚丽多彩的世界,对于生活,人们历来都有两种态度,一是当积极的参与者,一是当消极的旁观者。在参与者和旁观者中间,他选择了前者。挡不住的生活诱惑扑面而来,自己能驾驭这生活之舟吗?上过半年初中,说到底只有小学文化,没有知识,缺乏文化,能自立其间吗?他发现了自己的弱点,他需要充实自己,他向领导提出到美院深造的请求。
坐在美院那间宽大明亮的教室里,罗军心里荡起一种从没有过的精神愉悦。那是一节人体素描课,指导老师走上讲台,教具是一尊雕塑维纳斯。教室里很静,同学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那尊维纳斯的雕像上。
“艺术,就是所谓静观、默察,是深入自然,深透自然,与之同化的一心灵的愉快,是智慧的喜悦,在良知照耀下看清世界而又重现这个世界的智慧的喜悦。艺术,是人类最崇高的使命,因为艺术是要锻炼人自己了解世界并使别人了解世界。拙劣的艺术家永远戴着别人的眼镜,真正的艺术大师,他们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别人见过的东西,在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上能够发现出美来……”
老师的高谈阔论,罗军似懂非懂,他兴趣所在的是那堂不可多得的人体素描课。千呼万唤始出来。当老师结束了那番玄论,当女模特安然地走进画室,几十双眼睛又不约而同地改变了聚焦点。太美了!无与伦比,维纳斯相形见绌,她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种从没有过的心灵愉悦。教室里依然很静,罗军和同学们一样用眼睛说出心里的赞美。
“素描的艺术,好比文学风格,装腔作势、故弄炫耀的文风是不好的,好的应当是使读者忘记这是风格,而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所处理的主题上,所表达的感受上。”指导老师继续他的美论。
一种偷吃“禁果”的律动之后,罗军开始注意观察他笔下的这位模特,她很年轻,如入无人之境地斜坐在画台上,首先引人注目的是那庄重而又轻松的表情,不仅显露在她那目光流盼和嘴角边凹下去的活动的小酒窝儿中,还强烈地表现在她那圆圆的脸蛋和秀气的鼓鼓的下巴上。她整个胖乎乎的脸和那匀称的身体都散发着健康的表情。她侧着脸,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目中无人地平视着前方,只是两眉之间偶而出现一条小小的皱纹,消失了,又显现出来,接着又闪开去,这是那内心矛盾的唯一迹象。
那堂课结束了,可那个令人心里愉悦的美的瞬间却留在了罗军的记忆里。
既然模特公然出现在大学的教室里,为什么就不能走进自己的画室?自从那次人体素描课之后,罗军那悸动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他终于烧旺了胆子把模特请到了自己那个密闭的画室。
低垂的窗帘,遮住了日光,紧闭的门窗锁住了门外的喧嚣。这里,一切都显得那样神秘,昏暗的灯光窥视着这里将要发生的一切。
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锁着两个人,一个是富有青春活力的年轻姑娘,一个是手捧画夹的罗军。
姑娘从容地解开衣扣,一件件款款地脱下衣衫。她是职业模特儿,她知道今天自己所担负的使命,也许是经历的这种场面多了,她毫无羞涩和紧张感,心地像湖水般平静。抑或是她真正理解美的含义,决心为美而献身。她毫不犹豫地解开最后一颗纽扣,脸上依然挂着蒙娜丽莎般神秘的微笑。
瀑布般的秀发,白皙的皮肤,健美的胸脯,完美的曲线,眼前近在咫尺的裸体,像一股强大的电流刺激着他那尚未脱俗的神经。啊,太美了!他再一次感受到美有这么大的力量。他真的想把这个永恒的美的雕像留在画布上,可此时此刻,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心在抖动,手在抖动,画笔显得那样无力。
人体是神圣的至高的艺术,世界著名的雕塑家罗丹说:在任何艺术中,没有比人体的美更能激起富有感官的柔情了,在他们塑造的形象上飘荡着一种令人沉醉的神往。人体,由于他的力抑或他的美,可以唤起种种不同的想象,有时像一朵花,体态的婀娜仿佛是花茎,乳房和面容的微笑、发丝的辉煌宛如花萼的吐放,有时像柔软的长青滕,劲健的摇摆的小树。有时人体向后弯曲,又像爱神丘比特射出的无形之箭的良弓,有时又像一座轮廓精美的花瓶或蕴藏未来生命的壶。他在素描时常常发出这样的感叹:呀!这女人的肩膀,多么令人心醉,真是完美的曲线……我的画笔太笨了……我是用心画的……可是……你瞧这个女人的胸脯,饱满的乳房,美妙无比,令人爱煞,如此的优美,简直非人间所有!你看这女人的臀部,多么神奇的起伏,软玉温香中,肌肉多么美妙,真是令人倾倒!
对于人体,用艺术家的目光看是美的,用僧侣的目光看是丑的。艺术家看到的是圣洁,邪恶的目光看到的是欲念。罗军属于哪一种?此刻,他像夏娃偷吃了人生禁果一样,心在剧烈地跳动,担心受到上帝的惩罚。
他用世俗者贪婪的目光呆呆地望着这尊大理石般至圣至美的雕像。他多么想让时光永驻,留下这个永恒的美的瞬间,然而不可能。他心里明白,这是一次不合法的尝试。如果坐在美院的画室里,面对这样的场面,他也许不会这样惊慌,可他没有这个机会。模特儿是自己花钱托朋友雇来的,一但被人发现,岂不遭来非议?不知是肉体的欲念搅得他魂不守舍,还是担心窗外的目光窥探到这间小屋里的秘密,他再也无力完成这幅作品。
像临近终场仍有一道难题无法解答的考生一样,他有点心慌,又有点惋惜。突然间,他来了灵感,从书架上取下那台进口照相机。
“为了节省时间,先拍照,再临摩,你不反对吧?”他用渴求的目光征询女模特儿的意见。
女模特点头应允。
他毫不吝惜胶卷,全身,半身,特写,远近高低,八面透视。个胶卷照完了,他似乎有了一种解脱感,谢天谢地,无人发现。
洗印,放大,一式0份,赠送友人。让朋友们开开眼界,他只是觉得新奇。
“罗军,新借来一本‘花花公子’,够刺激,翻拍一套如何?”罗军没有拒绝。
“罗军,新搞来一套三级片,见识见识。”画册演变成录相,友情似乎也在升温。他去了,带着猎奇的目光。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慢慢的,他结识了一批有“身分”的朋友。他们有办法搞到禁忌品。从此,他常出入舞厅,伴着疯狂的音乐跳它个通宵达旦;他踏进那深宅大院,在那昏暗的密室里,如饥似渴地看那些不堪人目的录相片;他常出入高级宾馆,听沙龙里的朋友谈西方文明,谈性解放。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面对光怪陆离的世界,他迷惘了。这不就是生活吗?
当他接触那些常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生活时,美与丑的价值观念在他的心灵深处发生了变化。美即生活。我追求美,不就是为使自己的生活更加丰富多采吗?过去听闻人世间的风流韵事,现在这种事就发生在我的眼前,伸手就可以触摸到。这才是有滋有味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才算有意义。
环顾周围的一切,带情人去舞厅的并不都是平庸之辈,他们中间有社会名流,也有在事业上取得过卓著成就的“家”们,社会气氛是宁静的,缓和的,右派摘了帽,地富平了反,人们去掉了人人自危的心病。新颁布的《婚姻法》放松了离婚的条件,通奸不再以犯罪论处。这是改革开放的必然结果,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
30岁了,在艺术上是“末班车”,在享乐上也是“末班车”,赶不上,岂不枉来人世,虚度此生!葡萄美酒夜光杯,人生难得几回醉。来吧,品尝人生的美酒吧!面对五光十色的诱惑,他灵魂内道德的天平开始倾斜。
一个女人的胴体躺在他卧室的床上,火辣辣的眼神盯着他来呀,真没出息!哪还像个男子汉!他不敢迎接这挑逗的目光,又无法躲避这眼前的现实。
这不就是自己梦想的那种生活吗?到了眼前为何却步了?一种犯罪感隐隐地在他心头袭扰。
她是自愿的、主动的啊!《刑法》第139条规定:不违背妇女意志的性行为不属强奸。不属强奸,自然不受法律惩处。就算是通奸,也够不上法律处罚呀!苦心经营了10多年,有了这样一个令人羡慕的地位,有了这样一个美满的家,他不愿意因此毁于一旦,寻找过法律的保护伞。
这毕竟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啊!对得起她吗?一个为自己生儿育女把全部的爱捧给自己的妻子。每念及此,他总是对妻子说:情人不过是个码头,只能暂时停靠,妻子才是港湾。我对妻子的爱永远不能变。
“罗军,你真傻,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思想还那么陈旧?杯水主义,杯水主义懂吗?哈哈……”一个戏谑的声音在他耳边震响。他终于失去了自控,像一只失舵的小船在欲海里飘荡。
恐惧一一坦然一一冒险,这是他心态变奏的三段式。画裸体、看黄色录相再也无法满足他那溃疡的病态心理。他像一个鸦片的吸食者,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一任滑向罪恶的深渊。
啊!不堪回首的昨天,令人惊悸的噩梦!
躺在岌岌可危的命运之舟上,他几夜没有合眼,思维的排列组合,总给他一个无法解脱的绝望的结论。一个美术工作者,干了那么多令人不齿的丑行,一旦抖落开来,岂不让人元地自容?事到如今,最好的解脱只有死!自古人死万事空,人死了,自己可以从永醛薷中找到解脱。
生死轮回,一切都归于轮回吧,他偷偷拣来一根曲别针,展直,磨尖,藏在枕头下,等待时机,向人生告别。
“罗军。”一个低沉的声音把他从恍惚中唤醒。“这是家里送来的东西。”铁门打开了,门缝里塞进来一个小包袱。
他接过小包,不经意地扔在床上,一个将要告别人世的人要这些东西还有啥用?
“罗军,老婆给带来了什么好东西?打开来看看。”一个同监好奇地问。
罗军像具木乃伊,直挺挺地躺着,没有丝毫反应。
“我帮你打开看看。”那位同监犯人显现出多余的热情。
小包打开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中间夹着一块巴掌大的纸片,纸片上画着三盆吊兰,下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几行小字:爸爸,这是我画的第一张画,咱们家里的一棵吊兰快要死了,妈妈浇上水,它又活了。看,它长得多好!
“罗军,快来瞧,你女儿的画多棒!”
女儿的画?像打了一针强心剂,他猛地从床上跳下来,像夺回失落的宝贝一样,迅即把女儿的画抢到手。
吊兰,家里的三棵吊兰,其中的一棵就要死了,这快要死的一棵不就是我吗?浇上水,它又活了。这另两棵吊兰需要我,我不能死,我要活,要为他们而活着。
也许女儿作画没有想到那么深远,只是一种灵感的偶发,或者像他给予女儿的生命一样,仅仅是一种偶然的巧合。然而女儿的画却给了他再生的生命。他感激女儿,感激女儿这幅寓意深长的画。
吊兰浇上水能活,我还能不能再浇水?这是孩子的话还是妻子的话?他哭了,哭得那样伤心。
金秋过去了,接踵而来的是肃杀的冬天。
呼啸的西北风卷着尘埃钻进监房,监房里没有暖气,干冷干冷的,犯人们蜷曲着身子,依偎在墙角瑟瑟发抖。铁门打开了,走进来两个拿手铐的管教。“罗军,出来!”咔嚓,给被定为重刑犯的他戴上了手铐。
哐啷,重重的铁门重又锁上。
风依然在凶猛地刮,天依然那般冷。
开饭了,犯人们眼巴巴地等在门口,直愣愣地望着菜盆里那几块油腻腻的肉片,生怕由于天冷,管教干部的手抖动,从自己应得的那份中滑落一块。
轮到罗军了,掌勺的管教格外恩赐地多给他打了一勺。“多吃点吧,吃不了几天了。”
真的吃不了几天了吗?戴戒具,加菜,这一个个反常的迹像,不正是被判处极刑的徵候吗?端着这碗格外照顾的饭菜他一口也吃不下。
女儿把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难道法律不容我再生?他陡然生出一种从没有过的哀感。
面对死神,他突然想到地狱。地狱真的存在吗?那是一个多么恐怖的世界啊!他看过但丁的《神曲》,看过《神曲》中对地狱的描述。
怅怅然望着窗外大风卷起的落叶,他脑海中突然闪现出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的一幅作品《瞬间》:一个秋日的傍晚,画家凭窗远眺,突见一片落叶飘然而去。画家捉住这个稍纵即逝的瞬间,挥笔而就,得此名篇。
秋叶落了,无可挽回,可在它没有落地为泥的那个短短的瞬间,它是存在的,依然有它存在的价值。我不正是这片飘落的秋叶吗?在我还没有走进地狱之前,我依然存在着,在失去和存在之。间,不正是艺术家们所刻意追求的境界吗?抓住这个瞬间!一万万分的绝望中他又产生了一分微弱的希望。
秋叶落了,是一个生命过程的完结,也是另一个生命过程的开始。用不着为此惆怅,也用不着林黛玉式的伤怀。它仅仅是一种自然现象。满头的黑发过早地落了,它不同于秋叶,不是自然地凋落。按照监规,服刑的犯人需要理光头。罗军不能违抗,面对那缕黑黝黝的长发,他情有所牵:头发,人体细胞中生命力最强的元素,它来自母亲,应该奉还于她。于是,他用那缕头发粘贴了一幅母亲的画像,取名“发丝画”。用头发作画这不是一项发明吗?他很快写成报告,送给办案人员。属于他的时间不多了,他想用自己的智慧最后为社会作点贡献,以赎回他的罪孽。
“这叫什么发明,扯淡!”他的论文很快被不屑一顾地退了回来。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他这样想:过去我是一个车,一匹马,一门炮,可以在生活的棋盘上纵横驰骋,今天,我成了一个卒,一个在河中翻船的卒。我真的就这样完了吗?为什么不能让我走两步?就像国际象棋的卒一样!
突然,他头脑中产生了一个奇妙的联想:中国象棋,国际象棋,棋盘相似,棋子相等,都有车、马、相、卒,能不能把这两种棋盘合在一起呢?让国际象棋盘上走中国象棋,让中国象棋盘上走国际象棋。中国正在实行对外开放政策,中国古老的传统文化也日益为西方国家所重视,如果将这两种棋合在一起,不也可以促进中西文化的交流吗?对,发明中国、国际通用象棋,让中国象棋走向世界,让国际象棋风靡神州!
发现是发明的前提,发明依然是一个艰苦的创造过程。监狱里搞发明谈何容易,没有纸,没有笔。没有资料,这是起码必须具备的。为了争取到一支笔,他毛遂自荐为看守所办板报。没有纸,他找来一块作包装用的塑料布,在上面画图,来人了,立即擦掉,人走了,重新再画。更重要的是缺乏国际象棋资料,国际象棋仅有儿时初学的印象,大抵已淡忘,只好搜肠刮肚搞设计,好在监房里有一盏长明灯,真是天赐良机!
到了下半夜,饥肠辘辘,饿得心里发慌。人啊人,为什么适应自然的能力这么低下!
第二天开早饭,他依然多得了一个面包。他心里揣度,这是对“死刑犯”的特别照顾。两个面包,他没舍得一顿吃完,悄悄地藏起来一个。过去花天酒地的生活,从没品尝出生活美的味道,今天,他真的品尝出面包的香甜,了解了面包的价值。人往往是这样,存在的东西不加珍惜,一但失落了它,才发觉它的珍贵。
夜深了,罗军拿出白天藏起来的那块面包,作了3天分而食之的计划,轻轻地掰下三分之一,十分珍惜地将掉在床上的面包渣携到嘴里。
“罗军,你在干什么?”哨兵居高临下地大声吼道。“吃面包。”
“吃面包?吐出来!”
哨兵完全不相信他的话,因为他是重刑犯,说不定是吃了毒药或是吞了玻璃渣。
“你放心,我不会自杀的。想死我有的是办法。”“你有什么办法?”
“我把毛衣拆了上吊。”“把你的毛衣给收了。”“我扯床单上吊。”
“床单也收了。”
“饭碗总不能再收了吧,我打破了饭碗也能自杀。我不想死,我是在写东西。”
“你在写什么东西?是不是在写遗书?交上来看看。”
写行字的塑料布被没收了,剩下的只有那番奚落:他罗军能搞发明,我们也成爱迪生了……
求生不得,求善不能,求死不甘,无奈的时日甚于酷刑。
无助的他无意中取出那根藏起来的曲别针,锋芒所在,曾为他缝衣、剔牙、挑刺……将其功用发挥到极至。
据悉一位日本曲别针专家,精心研究出曲别针的300多种用途。983年的那个残冬之夜,他却在研究那位日本专家尚未发现也不可能发现的曲别针的最后一种功用:它能挑破动脉血管,让生之过死之罪归于平衡。是的,他是未决犯,依然拥有自我结束生命的有效方式和权力。权力,为什么不能反其道而行之?由自己创造一种自我拯救、自我创造的方式!人生的价值不就在于创造吗?唯其难而伟大,唯其伟大,才能战胜一己之渺小而再造自身。一念闪现,石破天惊。他忽然全身心一震,周身强直而反弓,双膝长跪,而攥紧的拳头却骤然剧痛。他知道是曲别针刺破了掌心,一任鲜血滴淌,这血,证明自己还活着。
面对高悬的国徽,置身庄严肃穆的法庭,他并不很紧张,因为他深信罪不当诛。
“判处罗军有期徒刑15年,剥夺政治权力3年。”
听完判决,他喉头哽塞,欲哭无泪,欲说又无言,以“军营我的父亲”他写下了下面的感慨:面对死神我徘徊过,犹豫过,绝望过,我挺过来了,没有自杀,是“父亲”给了我坚毅的性格。甘地夫人说过,任何人都不能把我打倒,因为我自己没有把自己打倒。我是自己摔倒的,我不恨“父亲”,只恨自己。
在开除他党员的决定上,他负疚地写道:当年,我曾在党旗下庄严地宣过誓,如今我违背了当初的誓言,成为党的异己。今天组织上开除我的党籍,从此我和党断了血缘,但是我对党的感情永远不变,没有党就没有我罗军……
宣判一周后她来了,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带着满腔的怨和恨。看到的再也不是那一张和蔼可亲的脸,听到的再也不是那亲切的话语。变了,一切都变得那样突然,就像一座无形的墙,把她与周围的人们隔离开。她忍辱负重,把一切屈辱咽下。然而,最令她心碎的是那刚满6岁的孩子,受人冷落,每天带着泪花回家。“少兰,该知道的你全知道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如果法律判错了,我可以上诉,可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事到如今,只求你一件事:我们离婚吧!”
离婚,多么简单的两个字,似乎可以把一切罪责开脱。她没有回答,只有辛酸的泪。那一肚子委屈,满腔怨恨,想过的那么多尖刻的话,似乎全被铁窗高密度的大气压压得粉碎。
站在铁窗外,望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她心如刀剜。这是什么地方?从来也没想到过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相见。上帝啊,多像开了一个过分的玩笑,多像做了一个离奇的梦。梦和玩笑是可以忘却的,而生活却是现实,它没有玩笑那么轻松,更没有梦境那般飘渺,它是现实一一严酷的现实。
20分钟的接见时间是那么长,又是那么短,她什么都想说,结果什么也没说。回到被无数次查抄凌乱不堪的家,她用笔写出了白天没有说出来的话:
我真怕见你那张脸,更怕那无形的锁和狱警那猜疑的目光。在那有限的时间里,听你谈将来,发宏愿,不知为什么,与其说我想笑,倒不如说我更想哭。我不能不对你说“晚了”这个无情的字眼,但希望你能振作起来,顽强地生活下去,这需要勇气,需要意志,更需要信念。生活本身是一面镜子,你对那镜子奉上一片赤诚一片爱,那生活回报你的一定是微笑。可你玩弄了生活,那生活回报你的必然是冷漠。
从我们结合的那天起,我的确是没有想到过今天。今天,我们要分手了。当我们谈到分手时,你我似乎都很平静,但这种平静中带着怨恨,带着痛苦,带着渴望,同时也带着爱。只有你我两人对这个可怕的字眼彼此相知吧!说起相知,你却使我失望,你的荒唐行为击碎了我自信“长相知,不相疑”的梦,击碎了我的心。碎了,心随梦境情归天,我不知是去那古老的“离恨天”,还是现代的“乌托邦”?这心,这情,还能找回吗?古人云:哀大莫过于心死,试问君如何?
梦中的女儿甜甜地睡了,她在想什么?孩子我会带大的,她是我唯一相依为命的人,我会尽力爱护她,使她少受委屈。你自珍重!多放心!
功德林中改造了无法战犯,他们都比比重获新生。假如你也是血肉之躯,也是一个男子汉,我希望你将那高高的围墙视作生命的里程碑,告别你醉死的过去,开始你新生的今天、明天……
生命若是一张画布,这画布是用时间来支撑的,精神是那图画的调色板,那画是你的一言一行。绘画描画,笔下失误在所难免,你不妨将铁窗作为你的油画刀吧,剔去笔误,涂上新的色彩,我预感你生命的图画还会重现光彩的。这就是我一一你的小妹或一位曾与你并肩涉足人生但最后又分手的友人的忠告、期望。
看了妻子的来信,令他万分感动的是他从中看到了一颗硕大无比的爱心。对于女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丈夫对她情感的背叛更加残酷,这打击太大了,令人无法容忍。这封豁达大度的信里,有恨有爱,有泪有情,也有真诚的盼望和期待。
他理解妻子这颗博大的爱心,可他无法接受这个伟大的赠与,在痛苦和迷惘的胶着中,他给妻子写了一封回信:
谁敢把禁果当赌注
是由于一时的忘形糊涂还是由于眼前的迷雾我像只可悲的馋猫把偷吃禁果当成口福直到今天如梦方醒但那圣洁的爱果已被我玷污原谅我,也原谅你当初的疏忽选择我,无异于最大的谬误她转业了,不得已而为之。“张少兰同志,你是一名军人,如果你想继续留在部队工作,必须与罗军脱离夫妻关系。”这是组织上的决定。“罗军已经被判刑,只要你提出离婚,法院可以按照缺席审判原则,会批准的。主动权就在你的手里。”一位领导同志找她谈话,听得出,完全是出于对她政治上的关心。“少兰,是他背叛了你,一个对妻子不忠诚的男人还有什么留恋?”“少兰,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很长,你不能为了一个负心人而无端地浪费了自己的青春?”领导的关心,好心人的开导,不都是为自己好吗?张少兰打内心里感激他们,可又有谁知道她心里的苦衷?结婚九年了,没有人比她更懂得罗军,他走到这一步自己为什么一点也不知道?难道这其中就没有自己的过错?他真的不可救药了?凭着女人的直觉,她知道此时的罗军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她,他需要她的帮助,需要她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她不是那种带着封建传统的金箍咒从一而终的女人,可她也不是那种对爱情和家庭不负责任的女人,她有自己的审美观,她有自己的认识论,一个有缺点有错误的人总比一个完美无缺的苍蝇要高尚得多。一个跌倒了再爬起来的人在今后的人生征途上就会稳健得多。无数遍的思考,无数遍的审度,她作出了令人吃惊又令人不解地决定:转业。她把这个带着爱和恨做出的决定写信告诉了在狱中的罗军:
“……我走了,什么都带走了,只有那些在生活中谱写的旋律留下了。在这9年中,有我们共同谱写的‘如梦的柔板’,也有你自己谱写的荒诞的和弦,也有我和孩子凄苦等待中的悲怆……但我却渴望在未来的生活中多谱写雄壮的交响乐。我们相识0年了,10年里,我们做过不少梦,但梦全碎了。今后的路更长,更艰难,我渴望在今后的奋斗中,再找回那些破碎的梦,尽管它失落在天涯海角,也要找回诗一般的梦,花一般的境。冯玉祥将军曾写过这样一句教予诗:欲除烦恼须无我,历经磨难好做人。我常常想,对于那些顽强的生命,当他走完了苦难的历程并确确实实在其中体验到了生命,并在其中净化了自己的灵魂,那这个生命便完成了一种替代,一种丢弃了丑恶的欲望、自私的渴求、狭隘的悲哀的升华。我不知你是否有一种感觉,在磨难之外,生活本身有好些东西使你为之奋斗,尚若你体验到了,那我坚信,那些阻碍你愿望实现的一切障碍物就会在你的面前退却,而你也会走向永恒。在这苦难的历程中得到自新,得到完善。”
她毅然决然地走了,带着孩子从北京回到山西父母身边。环境变了,条件变了,一切都得从头开始。痛苦中,她没有沉沦,回家后的第一年,便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成人高考。高校录取通知书发来了,她犹豫了:脱产上学,孩子咋办?她主动放弃了这个令人羡慕的良机,改作利用业余时间学习,潜心攻读法律。三年后,她通过了该专业所有考试,取得了法律专业大专文凭,由一名普通护士调到某法院当了一名审判员。
法官与囚犯,这是那些颇富灵感的小说家们无法杜撰的主题,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却用恨和爱写下了一部感人的诗章。年复一年,她每月给罗军写一封信,让我们在此摘引几段,看看这位女法官改造罪犯、呼唤亲人回归的赤诚之心吧:
命运之绳将我们紧紧地拴在一起了,我们应该搀扶着走完人生的旅途。尽管生活的冲击波会使我们不自觉地回忆失去的一切,那里有几分甜蜜,几分痛苦,但那些毕竟都过去了,我们都向前看吧,前面有许多路要我们共同去铺垫,有许多甘美的果实等待我们共同收获,也同样有许多困难等待我们去克服。生活的路还很长很长,我希望你有信心,能做到吗?
我相信你的感情,更希望这种感情能给你创造力量。相信你会怀着这份爱这份感情在痛苦中获得灵感。我相信你!还记得那座桥吗?在雨中,我们同站在桥上,我久久不愿意离去,因为我爱那滚滚而来的江水,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挡它流入大海,人站在那天际相连的江水之上,似乎一切都净化了。其实,生活何尝不是如此,去者已逝也,而来者可以依。过去的东西像那滚滚流去的水,可以留下叹息,留下回忆,留下追悔……但都过去了,而未来的一切呢?不也正向从上游滚滚而来的江水吗?未来总是充满诱惑,充满希望,令人神往,令人振奋你的设想我认为很好,但切记:言不可以先于行。我真诚地告诉你,不管你成功与失败,我都会给你斟满一杯最好的酒。
我劝你应当好好地想想你身边的工作人员,他们中的许多人为了工作,一辈子都交给了劳改事业,其实他们也有苦衷,可他们无怨言。再就是想想你的亲人,你出事了,大家牵肠挂肚,都希望能把比平时更多的爱给你,使你重新鼓起生活的风帆。你有了成绩,家人比你高兴,同你分享快乐,就像当初分担你的忧愁一样,想想大家,想想亲人,你应该充满信心,充满乐观。
过去你有过许多梦,有的梦已成为现实,有的梦被生活证实只是一个梦,但我想,你应当努力学习,其实,人只有在不懈的追求中才能体验到自己的社会价值,也才会孜孜不倦地去奋斗,至于什么成就,那无关紧要,只要你怀着理想、怀着希望去追求,去脚踏实地地做,路就在你的脚下,希望就在你的前头。
塞万提斯说过:丧失财富的人损失很大,可丧失勇气的人,便什么都完了。我相信你是一个有勇气的人。
一月一书。6年间,72封特殊的情书,罗军认真把它抄录在一个精美的笔记本上,常常翻阅,常常默读,从中获取创作的灵感,生活的力量。
让我们再翻看一下这个不同寻常的笔记本吧。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四行情诗:
三九消迹年四七收物须把忠言记涉猎群书眼界阔有为必得常努力扉页的右下方是一颗塑料胶布黏帖的红豆。这笔记本是当年他们爱情的信物,也是她当年捧给他的一颗爱心。
人们常说,有缘千里来相会。他相信缘分,这是上帝的安排。他祖籍江西,她生自鱼米之乡的江南。一个天南,一个地北,是那个绿色的梦幻使他们走到了一起,又是那个偶然的机会使他们相识。
他比她早入伍3年,她还在当新兵的时候,他已经十分骄傲的成了年轻的军官。如果不是那次生病,也许他们今生不会相遇,如果不是那次尴尬,也许今生他们会擦肩而过。
那次住院,她是卫生员,他成了她的病人。
“3号,你去哪?”穿病号服的罗军刚溜出病房,身后传来一个女高音。
“我去画画。”罗军注视着站在身后的小女兵,面目清秀,身材苗条,无檐帽下闪动着一双机智的大眼睛,那身合体的军装格外地给它增添了几分阳性的美。“画画有什么了不起,回去!”这语气简直像是长官在给部下命令。
小小的女兵,蛮厉害的嘛!罗军不敢有违,乖乖地回到了病房。
“那个小卫生员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后门兵?是哪位首长的千金?”像一个私人侦探,背地里罗军在悄悄地打探她的身世。当时并没有过多的想法,只是想找个机会让她知道这“3号”是个她应该尊重的军官,让她懂得下级对上级说话要讲礼貌要和气。他主动地和她接近,她例行公事,丝毫看不出对他有多少热情。他对她的“报复”计划一次次落空,他对她的好感却在一天天地加深。他喜欢她的单纯,他喜欢她的直率,喜欢她那带着吴语味道的普通话。
在70年代初的军营,女兵是一道风景。那时的女兵很少,她们大多是高于子女或有特殊的身分。物以稀为贵,在部队她们格外受宠,她们用不着下连当兵,用不着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她们大多在医院、通信站、打字室做些服务性工作。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在男子汉为主体的军营里,为数不多的女兵们被高高地捧上了天,像天上那轮月亮,骄傲地在爱的天空里飞升,发出一抹淡淡的清光。到了播种爱情的季节,她们用绿军装把爱包裹得那样神秘,她们身边的求爱者一个个与她们擦肩而过,那张开的丘比特之箭始终没有开弓。
像白云般轻轻地飘来,又像白云般飘然而去。她每天都来。他熟悉她那脚步,熟悉她那声音,熟悉她那身影。她来了,给病房带来欢乐,带来温暖,带来生机。她走了,那欢乐、那温暖、那生机似乎又随她而去。她永远留在病房、留在身边该有多好?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罗军对这位小护士产生了依恋,尽管他当时不敢高攀,可那份糊涂的爱却在悄悄地滋长。
说不清那来的创作灵感,罗军的画笔下只有一个人物形象,他每天在悄悄地观察,每天在悄悄地速写,画她打针,画她送药,画她罗军出院那天,他把那一摞自己用心灵创作的画稿赠她,她没有拒绝,给他一个真情的爱的回报。
后来他们结婚了,他们的结合在当时也曾创造过爆炸性新闻。谁也想不到一个女护士竟然把绣球抛给了一个既不是高干子弟又没有文凭尚看不出将来是否有出息的最基层的军官。
可是,结婚9年了,笔记本上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许他们婚后的生活太平静了,也许是他从来不敢在这里暴露思想。他入监的那天,妻子又找到了这本存放了9年的定情物,怀着当年赠物的那种感情,再次赠给他。翻过扉页,思绪万千的罗军终于在第一篇日记中这样写道:
一重复地向同一个人赠送同一件礼物,似乎是违背常理的,但是这种无视常规的赠予,却能使礼品本身的价值倍增。看看这个精美的笔记本吧,前后两次赠我时隔9年,扉页上的墨迹褪色了,然而,那颗赤诚的心和真挚的情还是如初的坚贞。这些天,我多次展读扉页上的题句,心情难以平静。因为我这9年的一切,如行云流水,有如笔记本上这整页整页的空白,愧对赠言啊!我何能自恕?
此时此地,于无言的内疚中,只有那痛苦的深思在驰骋、在痉挛。因为被钉在耻犀柱上的灵魂欲解脱、欲超度、欲在自己的纵向和横向坐标系中找到理想的归宿。这是痴人说梦吗?这是异想天开吗?N0!NO!
朋友,请相信我无比虔诚的努力,重新塑造自我,并告慰那颗白玉般的心,让这空白了9年的珍本作证吧!
让我们打开这个当年作为定情物的笔记本吧,这上面写上了一个负心人的内心独自:
一一在同一个世界里,谁也找不出两样绝对相同的东西,在同一张嘴里,又怎能说出两个绝对相同的“爱”字?
一一我断言,那些从来没有过幸福的人,压根就没有痛苦可言,那些从来就没有获得过爱情的人,永远也不能理解失去爱情意味着什么。
一一使人类得以传宗接代的物器无疑是神圣的,而人们用以排泄便溺的器官无疑是肮脏的,可是,造物主把这两件东西塑造在一起,它们一起参与构成了最完美的人体。
一一随着现代医学的发展,癌症正在被人类所征服,而另一种非生理性癌,依然在威胁着人类健康,制服它,需要教育家、法学家、政治家以至整个社会。
一晦恨、热泪终究会渗入大地,而脚印会因风雨而湮没,只有信念的火花焊接起来的阶梯,才能使自己从陷落的逆境中重新崛起。
一一失去爱是痛苦的,但是有时获得爱情更痛苦,假如你自认为不配得到这份爱情的话。
一一在罪孽的深渊淹没了自己的双脚时,我庆幸自己还有一双手。我要用这双拍摄过丑恶瞬间的同一双手连接过去和未来,连接今天和明天,连接失去和获得,连接新生和死亡。
一一痛苦尤如无情的烈火,要么被烧成灰烬,要么被陶冶成钢。
一一最感人的爱情莫过于地球两极,虽然双方永远不能相见,却在永恒的默契中保持着无限的引力。
一对于“阿波罗”来说,冲出大气层是需要力量和勇气的,更伟大的是返回大气层,在风火电的摩擦中飞向既定目标。重返社会和重返大气层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一一对于大自然中的每一条曲线,人们都在赞美,然而,对于人生道路上的起伏曲折,世人却未必众口一词说:曲线美。
一一祸福荣辱喜怒哀乐这成双成对的词汇赫赫然镌刻在天堂、地狱的界碑上,挂在这儿的因果树上,烙在我们走过的和将要走的道路上。
一一世界上只有两个地方能使某些物质一一诸如物品和人的使用价值达到极限,这地方便是废品站和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