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个永远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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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魂兮归来——追记青年舞蹈家任刚。

有人说,高尚的灵魂是不死的,它驻在月宫,它升入天堂。任刚,你的灵魂是高尚的,用自己生命的终结去延续另一个生命的存在,这是你对高尚所作的最完美的证明。你无怨无悔地走了,走得那样匆忙,年仅21岁。

C大调序曲:星星涅檠。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4月28日是你的忌日,和去年的今天一样,这仍然是一个霪雨霏霏的天气。是老天有情雨作泪,还是心泉激荡泪化雨,雾雨蒙蒙的阡陌上,蹒蹒跚跚走来两个疲惫不堪的身影。任刚,爸爸、妈妈看你来了,在你忌日的这一天,泪水和雨水在两张倦容憔悴的脸上交织着、融汇着、滚落着。任刚,你的的确确从脚下的这条小路走过,那时,路边开满鲜花,你们像一群快乐的小鸟从这里飞过,身后留下一串歌声,你分明是一去再也没有回来。“儿子,你究竟去了哪里?”爸爸和妈妈一样,一千遍一万遍地问你,问自己,问上苍。今天,他们循着你的足迹试图再一次寻找你的归宿。

第一乐章——生命之光

洛社,一个风景秀丽的江南水乡,翠绿环抱,碧水环绕,像一帧山水画,像一盆无锡景,依偎在太湖之滨,运河之畔。

镇中央耸立着一座现代化的建筑——洛社影剧院,这里是小镇人们娱乐活动的中心,巨幅电影广告牌,五彩高挂的霓虹灯,把它装点得富丽堂皇,格外引人注目。993年4月下旬,影剧院门口骤然扯起一幅醒目的横额,上书:欢迎武警春洲文工团来我镇演出,街头巷尾贴满了同类的广告。一时间,小镇沸腾了,人们奔走相告,热盼着亲眼目睹这场精彩的演出。

马不停蹄赶到洛社的那天晚上,已是4月27日深夜11点。为了迎接明天的演出,领导决定连夜装台。接连演出6场,你和文工团的战友都很疲劳,可一旦来了任务,你们一个个却像打足了气的皮球,激动地一蹦老高。

装台,按说是剧务组的工作,作为舞蹈演员,你完全可以袖手旁观或在台下指指点点,而你没有那样做,毫不犹豫地爬上5米的高空,去装那组面光灯。剧场环境不熟,照明条件极差,当一名新战士害怕地退下后,你左手拿着电筒,右手拿着电线,毅然地爬上了舞台上方那根宽不盈尺的横梁,独自沿着那根岌岌可危的生命之桥勇敢地向前走去。

台下的战友屏息静气地注视着高空作业的你,像在仰望天上的那颗星。在战友们心中,你的确是一颗星,一颗光芒四射的“希望之星”,你出身于艺术之家,毕业于舞蹈学校,在团里你是业务骨干,入伍不到两年,你由一名普通青年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台下看不见你的身影,能看到的是你手中那柱手电筒的光束,那光,像天幕中的一颗星,耀眼、明亮。攸忽间,那颗星突然脱离运行轨道,从人们头上划过一道弧线,骤然殒落。

“小刚,小刚!”战友们把你从地上抱起,一遍遍急切地呼唤着你的名字。你没有回答,也许你根本就没有听见。这灾难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让人心理无法承受。几秒钟之前,你还是一颗希望之星在空中闪烁。转瞬间你殒落在地,失去了光泽。战友们无法接受这个痛苦的现实,也无法理解无比强大的人类在灾难面前竟变得如此不堪一击,他们唯一的希望是将你从死神手里夺回来。没有担架,没有救护车,战友们找来一块门板,脱下军衣垫在你的身下,盖在你的身上,轮番抬着、拥着,把你送往当地医院。“小刚,你要挺住!”“小刚,下雨了,不要着凉!”“小刚,明天还有演出”伴着疾匆匆的脚步,战友们留下一路的叮咛。

你被推进急救室,战友们谁也不肯离去。“医生,求求您了,一定要救活他,要血我们有,要器官我们有……”面对这流泪的请求,医生已深深懂得了这条生命存在的价值,也感到身上的责任和这把手术刀的沉重。

一场与死神争夺生命的大战在紧张地进行。急救室外,几十颗悬着的心在急切地等待结果。

急救室的门打开了,医生脸上挂着无可奈何的神色,从里面推出一个神圣地庄严。

这就是我们等待的结果吗?“小刚,你不能走!”丧失理智的冲动往往带着鲁莽和疯狂。“你们为什么不能救活小刚!”几位战友拉扯着医生,攥紧的拳头最终猛击在那堵白色的砖墙上,在墙上留下一个个带血的印迹。

任刚,你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走得如此匆忙,甚至连最后一句话也没有留下。你那圆睁的双目分明想多看一眼这个值得留恋的世界。

“小刚,我们回家!”在那个瓢泼大雨包裹着深沉暮色的黎明,战友们一直护送你回家。

你的心脏虽已停止跳动,你那青春旺盛的鲜血却从伤口处不断地向外流淌。战友们轮流抱着你那还有体温的遗体,掏出手绢,撕破衬衣,给你擦拭伤口。他们掏出的、撕破的同样是一颗痛苦的、破碎的心。

“小刚,我们到家了!”战友们呼唤着沉沉睡去的你,在排练厅为你布设了一个灵堂,灵堂中央挂了一副你最中意的照片。这张照片本身就是一个美妙的梦,这是你为出国演出而准备的标准像。梦未成真,人却仙逝。遗像的两旁是鲜花环绕的一副挽联:翩跹舞姿犹酣,英容笑貌依然。也许因为这是永别,战友们厮守着久久不肯离去。早餐:牛奶、面包;中餐:炒虾仁,蟹黄蛋;晚餐:皮蛋、花生米、啤酒。战友们亲自下厨,做你平素最爱吃的饭菜,一日三餐,从不让你吃剩饭。啤酒一瓶瓶打开然后一瓶瓶倒掉,香烟一支支点燃,看得它一支支燃完。这份情,这份爱,这份思念,你能否感知?斯特劳斯的圆舞曲又再耳边响起。战友们知道音乐是你的生命,知道只有音乐才能和你的灵魂对话。你的血似乎全部化为那红色的音符,环绕着排练厅飘荡。战友们没有为你播放哀乐,那乐曲太伤感、太沉重、太压抑。你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经常到蓬勃激越的音乐旋律中寻找未来的渴望。

你出身一个艺术世家,妈妈是舞蹈演员出身的编导,哥哥是一名颇具造诣的青年画家,舅妈赵青是当代最负盛名的“红舞鞋”。父母的遗传基因和后天艺术环境的熏陶,使你从小就显露出过人的艺术天赋。还在襁褓中的你,就能枕着音乐入眠。上小学的时候,你能走进交响乐中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3岁那年,你考入安徽省艺术学校,这是一座培养艺术天才的摇篮,妈妈希望在你身上看到她艺术生命的延续,也希望你像舅妈和舅爷一样成为中国文艺界一颗闪亮的“星”。你没有辜负妈妈的期望,在这座小小的艺术殿堂里,你学会了用形体语言表现音乐,用音乐的语言塑造形体,用音乐和形体来表达你对生命的挚爱。也许是生活的美使你悟出了艺术的灵感,也许是艺术的美使你生活的美得以升华,你痴痴地追求生活之美和艺术之美的和谐统一。

艺校3年,你快乐得像只小鸽子,在艺术的天空中翱翔,寻找着那个属于你的星座。3年,你3次被评为“三好生”,成为全校唯一连续3年拿奖学金的学生。父母从你身上看到希望,老师从你身上看到潜力,他们着意将你栽培,期望所付出的心血会化作一道彩虹在艺术的天空里放射异彩。

1988年7月,在那个蓬蓬勃勃的夏季,你告别艺校这个艺术家的摇篮,走进马鞍山市歌舞团这个施展艺术才华的天地。扎实的功底,聪颖的悟性,使你很快成为最有培养前途的青年演员。如果沿着老师和父母给你铺设的艺术之路走下去,前面无疑是一个花团锦簇的辉煌。面对这如花似锦的前程,你毅然决然地改变生活的方向——当兵,把自己的青春和才华献给绿色的军营。团里的领导对你的选择先是吃惊,后是善劝。爸爸妈妈没有动摇你的追求和信念,特殊的生活阅历使他们对此有更深的思考:爷爷曾为国捐躯,如今孙子重踏祖父的足迹,实现爷爷的未竞之志,有何理由加以阻拦?部队是个大学校,可以塑造高尚的灵魂,可以培养高尚的情操。

“小刚,走与留的利弊得失已给你讲明,坚持要走,按退职论处,退伍回来后,一切从零开始。”这是领导留给你的赠言。你淡然一笑,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你毅然作出决断:当兵。穿上军装那天,你骑上自行车,独自在马鞍山市大街小巷转了一圈,你试图向人们证明:我光荣入伍了!参军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我决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会成为一个好乓!你就这样走了,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

第二乐章——往事的回忆

“蓝色多瑙河”的优美旋律在轻轻地流淌,奔涌的江水,奔涌的旋律,奔涌的希望……你无数次地沉浸在这音乐的旋律中寻找那个蓝色的梦。腾跃、旋转,战友们分明又看到你重又走上这舞台,那刚健优美的舞姿,随着音乐的节奏表现得淋漓酣畅。

自云奉献给蓝天,绿色奉献给大地,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战友。你无数次地这样吟唱,这样自问,这样思考。“把爱和美分发给官兵,让生命在舞台上闪光。”这是你思考后的答卷。

只有爱才能创造美,你爱警营,你爱战友,你爱自己的事业。训练场上你和战士们一起摸爬滚打,月光下,你和士兵们手拉手地谈心。你想了解他们,认识他们,去完美地塑造他们。在短短的两年多时间里,你创作的《太阳颂》、《午夜巡逻兵》、《爱的故事》、《风雨同舟朝前走》等舞蹈,在警营内外引起强烈反响,并在省市电视台多次播放。官兵们把你比作美的天使,每到一处,你给官兵们带走寂寞和疲惫,留下欢声和笑语。

“嘈嘈切切如丝雨,大珠小珠落玉盘。”随着一阵清新透明的琵琶乐曲,战友们又忆起你的一桩往事:如皋,一个如诗如画的江南水乡。第一次来这里演出,你上街买化妆品,回来时却迷了路。“老奶奶,我去如皋影院,路该怎么走?”你向一位手提菜篮的老人问路。老人立身上下打量着站在她面前的后生,说话甜甜的,笑容甜甜的,甜得让人心醉。“跟我走!”老人义务给你作了一次向导。一路上,你和老奶奶聊天,聊得那样投机,俨然是久别重逢的祖孙。老人步行两公里把你送到住地,临别时,你从衣袋里掏出5元钱和两张戏票送给老人,权作一种报答。老人执意不收钱却欣然收了戏票,晚上又特意来看了你的演出。演出结束后,老人四处打听,打听你们是哪里来的剧团,那个跳舞最棒的小伙叫什么名字,打听你们还要在这里演几场?知情人告诉老人,你们是从南京来的武警文工团,那个跳舞最棒的小伙叫任刚,在这里是最后一场演出。第二天,你们登车离开如皋时,送行的人群中又出现了这位老人,她提来一篮子水果,急匆匆地在人群中找到你,硬是要把这篮子水果送给你,战友们不解地问,老人是你什么人,你笑笑回答,是你的奶奶。“你奶奶不是在南通吗,怎么跑到如皋来看戏?”事后,战友们才知道你和这位“奶奶”的情缘。

曲终了,录音机缓缓地停止了转动。“小刚,歇歇吧,你走得太累了。”战友们不忍心吵醒你,你似乎刚刚睡去。

第三乐章——心灵的颤音

一位哲人说过,对于死,痛苦将永远留给活着的心灵。小刚,你匆匆地走了,留下辉煌短暂的人生,你可曾知道,你给活着的心灵留下多少痛苦的思念。

“任厂长,外面有人找。”那天,当厂长的爸爸正在公司开会,接到秘书通知。

“什么人找?”爸爸问。“小刚部队来的首长。”儿子部队的首长来家访,自然不能慢待。他请假走出会议室,压根没往坏处想。

“任厂长,你儿子因公受伤住院,请你去一趟。”宾主相见,免去客套,站在门口的警官开门见山说。

受伤?住院?面对这突然而至的沉重打击,毫无思想准备的爸爸被击懵了,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存念:尽快知道儿子的伤情。

“伤得怎么样?”

“正在医院抢救。”警官作了含糊其辞地回答。

“不,你必须准确地告诉我,他伤在哪个部位,伤到什么程度。”爸爸无法再保持冷静。

“对不起,任刚出事时我不在现场,只是奉命前来通知你前去看望儿子。”警官巧妙地避过话锋,他不能不这样说假话,老年伤子是人生最大的不幸,他担心这位父亲经受不住这沉重的打击。“厂长,上车吧,我们已经通知了你的爱人,他们坐另外一部车先走了。”

小刚究竟是轻伤还是重伤?是否会有生命危险?是否会留下残疾?他是舞蹈演员,一旦断胳膊断腿,无疑将宣告他艺术生命的结束,他能承受这样的无情打击吗?汽车在公路上疾驶,车后留下一路的担心。

车窗内的空气似乎凝固,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爸爸摇下车窗,让凉风吹一下烧焦的情绪。

“01,01,我是03,请告诉我你现在的位置。”车载台突然传来一阵紧急呼叫。

“03,03,我已进入市区,20分钟后可以到达。”司机回答。

进入市区,汽车拉响警报,在车水马龙的街道穿行。行人止步,车辆避让,警笛震憾着爸爸那颗忐忑不安的心。他感谢部队领导给予的不同寻常的接待,隐隐地感到这不同寻常的接待后面有一个可怕的隐忧。

汽车驶入那道高大的拱形大门,庄严的国徽和持枪的哨兵从眼前飘过,显示出这里与众不同的威严。

车怎么在这里停了?爸爸疑惑不解地走下车,前来迎接的是几位大校警官。他分不清这些人的职务,也叫不上他们的名字,可是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能读出少有的庄重和严肃。

“小刚在哪里?我要去医院看儿子,一分钟也不要耽误。”他提出请求。

“任厂长,我们已作了妥善安排,你先到会议室稍事休息,领导要给你谈谈小刚的伤情。”

尊重不如从命,爸爸走进会议室,他心急如焚,想立即知道他所关心的一切。

“任厂长,我沉痛地向你宣布,任刚同志在一次执行任务中光荣牺牲,4月28日零点10分心脏停止跳动……”

最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他无法接收这个痛苦的现实,又无法回避这个已经发生了的存在。

他没有晕倒,也没有流泪,关于儿子牺牲的经过他一句也没听进,思维和记忆随着儿子生命的结束而停止,此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失去自控的牙关咬破嘴唇,鲜血从嘴角溢出,染红了身上的白衬衣,染红了身下的沙发巾。

幼年丧父,老年丧子,这是人生最大的不幸。上帝啊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把这么多的灾难降临在他一个人的头上:任刚,你可曾知道,爷爷是地下党,是武汉解放时牺牲的,爸爸是在幼年丧父的痛苦中长大的。前辈流血牺牲、艰苦创业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后代过上好日子吗?如今,爸爸可以欣慰地告诉爷爷,他们的血没有白流,子孙们已经过上了好日子,儿子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有一份大展宏图的事业;有两个好孙子,一个到日本深造,另一个在部队文工团当兵,孩子们都有一个美好的前程。爸爸从小失去父爱,他原想把自己失去的加倍地还给儿子,前些年拼命创业,无暇顾及你们,你从小是由外婆带大的。你3岁考入艺校,住读3年,艺校刚毕业,又当兵离开家。爸爸有很多话要给你说,给你讲革命家史,给你讲人生价值,给你讲……你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呢,给爸爸留下一个终生无法弥补的缺憾。

爸爸步履沉重地走进那间为你布设的灵堂。“小刚,爸爸看你来了。”他静静地等待着你的回答。

“爸爸,我去执行一项光荣任务,先走了。”这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天国传来,他的的确确听到了,这是用心灵的感应器官破译的无声语言。

爸爸痴痴地望着你的遗像,用颤抖的手从衣袋里掏出一盒“555”牌香烟,轻轻打开,又一支支点燃。“小刚,爸爸平时不让你抽烟,抽烟有害身体。今天爸爸破例给你买了一包烟,亲自给你点着,爸爸看着你抽……”

白色的烟雾在缓缓地升腾,缓缓地飘散,如同一段逝去的人生。

爸爸显然看着你踏着烟雾一步步向他走来,一直走的到他心灵的深处。

“爸爸,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也为此失去了许多,我一定干出个样子来。”爸爸耳边响起了你的声音。

“儿子,你的确失去了很多,包括你年轻的生命,可你得到的更多,你得到了荣誉、信任和战友们最高的评价,你没有辜负爸爸的期望,你用青春的生命书写了一段辉煌的人生。”

“小刚,我觉得人生太没意思,生下来终究还是要死的。你瞧我们的老师,那么老了,已经在和死神握手了,他那么多的知识最终将随着生命的结束而被埋葬……”课堂上,一位同学递给你这样一张纸条。

“人总是要死的,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人生是否有意义,这就看你在老与死之前,是否对人类、社会作出过有益的贡献。”你这样回答。

小刚,这是你对生命的理解。你无怨无悔地走了,走得那样从容。

烟燃完了,淡淡的烟雾随风飘去,像一个飘逝的梦。小刚,你向爸爸的梦中走去,走进那镶着挽联的镜框里定格。

第四乐章——别情依依

追悼会在南京殡仪馆举行。

哥嫂来了,他们专程从日本赶来为你送行。

舅妈赵青来了,她刚刚送走一位亲人,又带着尚未愈合的心灵创伤赶来参加你的葬礼。

文工团的战友、部队的首长、家乡的亲人、已退伍的战友赶来了,带着伤痛的心和你告别。

爸爸、妈妈来了,最后送你两件礼物,一件是血红色的羊毛衫,一件是一块钻石牌自动手表。知子莫如父,爸爸知道你生前喜欢红色,红色象征着生命。为买这件毛衣,他在南京跑了5家大商场。至于那块表,原本是你答应送给爸爸的。“爸爸,你总是戴一块破手表,等我将来挣了钱,一定给你买块好表。”这是你生前给爸爸的许诺。这种许诺再也无法兑现了,可你那份孝心爸爸终生不忘。

一位中年妇女在你的遗像前插了一束鲜花。她是理发店的女老板。你曾到她理发店理过发,她见你是个漂亮、文雅、极有礼貌的孩子,打心眼里喜欢你,今天是专程搭乘出租车前来与你告别的。

追悼会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进行。

人们以极其沉痛的心情向这位年轻的共和国士兵告别,默默地祝福他从生命的零点走向永恒。

哀乐低回,步履轻轻,人们依次走过你的遗体,静静地默哀,深深地鞠躬。

爸爸步履艰难地走进你,这几步宛如隔着一个世纪,那么遥远,那么漫长。他知道这是和儿子的诀别,每走一步都踏着那颗痛苦的心。几天来,他的精神和身体几乎全部崩溃。

“大兄弟,一定要挺住!”搀扶他的表姐轻轻地叮嘱。

“挺住,一定要挺住!”他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幼年,爸爸光荣牺牲,几十年自己不是这样挺过来了吗?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取名刚,一个取名毅,这刚毅不正是自己的信念吗?

“请你们放心,我一定能挺住,也请你们答应我一个请求,让我和儿子多待一会。”

爸爸趴在你的脸上,他没有流泪,他知道泪水能模糊他的视线。他多想看你一眼,清晰地看你一日艮,像一位大师在审查他的作品,看得那样精细,那样专注,他甚至想数清你的发丝和眉毛。“小刚,你生前爸爸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不多,有很多话想给你说,没想到你走得这么快,来不及了。以后我走完了自己的路,一定跟你在一起,以弥补我们父子常不在一起的缺憾。”

“摄影师,请你多给我们父子照几张合影吧,这是最后一次,辛苦你了!”

“工人师傅,我跪下求你了,停半个小时再火化,我知道耽误你们下班,对不起了,这是我们父子的最后一次见面。”

“小刚,你站着是爸爸的希望,你倒下是爸爸心中的太阳。”这是爸爸最后给你的话别。

第五乐章——啼血子规

妈妈翻开桌上那页台历:1993年5月5日,这张普通的日历,对于母亲来说是个刻骨铭心的日子。

“妈妈,很久不见了,好想你,五一节前后,我们有几场演出,很忙。演出任务完成后,我们放假两天,5月5号我到家。对了,我有几位战友今年就要退伍了,我邀请他们一起到我们家玩玩,妈妈,又辛苦你了,到时做几道拿手菜。”儿子很久没有回家了,突然接到儿子要回家的电话,甭提妈妈心里有多高兴。皮蛋、大虾、活鲫鱼、扇贝、排骨……妈妈最了解儿子的食性,买回来那么多儿子爱吃的东西,做成半成品,藏在冰箱里。

儿子的骨灰盒回到家的那一天,正好是5月5日这一天。事情居然耦合得这么巧。

“儿子,你毕竟是回来了,你饿了吧,妈妈给你去做吃的。”妈妈自言自语又像在和你交谈。

那晚,妈妈依然一丝不苟地做了一桌你平素喜欢吃的饭菜;那晚,你邀请来的战友也一起来到这里陪你一起吃饭;那晚,妈妈照例在饭桌上给你摆上了碗筷。

“小刚,这是你最喜欢吃的松花蛋。”妈妈夹一块放在你的碗里。

“小刚,爸爸很少和你一起吃饭,今天爸爸给你倒一杯啤酒。”

“小刚,今天是你回家的日子,爸爸好好陪陪你。”那晚,爸爸一夜没睡,陪着你的骨灰盒坐到天亮。

你住过的房间,爸爸、妈妈一直让它保持原样,你的骨灰盒上放一顶你带过的大檐帽,四周摆放着“立功证书”、立功勋章、啤酒、“555”牌香烟、太阳神、“999”胃泰,你在新兵连患过胃病,爸爸特地托人从广东买来这包最好的胃药。

“小刚,爸爸上班了,你在家好好休息。”每天早上,爸爸照例推开你的房门,给你打声招呼。

“小刚,爸爸回来了,爸爸陪你。”晚上下班,爸爸再忙也陪你坐坐。

爸爸把你的照片烧在瓷盘上、茶杯上,放在你的房间,带给国外的亲友。在他们眼里,你没有死,你永远活在他们心里。

在你逝世一周年的日子,爸爸妈妈一起来到你牺牲的地方看你。“小刚,爸爸妈妈来晚了,请你原谅!”爸爸边说边脱下西装,呈人字型趴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他要亲自体验一下灵魂和肉体分离的痛苦,体验一下结束生命的瞬问是何种感受。爸爸一直在地上趴了两小时,一直趴到你生命停止跳动的那一刻。

爸爸从地上爬起来,像是经过一次生命的洗礼,将一束鲜花摆放在你牺牲的地方。“这束花名叫勿忘我,像这束花一样,爸爸永远不会忘记你。”

妈妈手提一只鸟笼,笼子里装着两只漂亮的画眉鸟。这是妈妈刚从鸟市买回来的。你从小爱鸟,常对妈妈说,我就是一只小鸟,不停地在外面飞,飞累了,就要回到家我的小巢里歇息。

“小刚,你真的太累了,如今回到巢里,妈妈怕你寂寞,让这两只小鸟来陪伴你。”妈妈打开鸟笼,对小鸟嘱语:小鸟,快飞去陪陪小刚。

洛社影剧院的门前,是一座芳香四溢的花坛,花坛的中央是一株红枫,四周环绕着白色的菊花。

爸爸在花坛前伫立,思绪万千,枫叶为什么这样红,红得像火,红得像血,它是儿子的生命和鲜血染成,菊花为什么这样白,白得透明,白得耀眼,它是儿子纯洁的象征。

小刚,爸爸真的看到了你,你生命的个体已化为另外的一种物质形式,你就是这株红枫,永远植根于这块再生的土地。

高尚的灵魂是不死的,爸爸妈妈笃信这一点,他们一遍又一遍轻轻地呼唤:魂兮——归来!

化腐朽为神奇——记垃圾艺术家罗军引子。

笔者:请问你的血型?罗军:金字塔。

笔者:你的人生哲学?罗军:两根筷子。

笔者:你的属相?罗军:凤凰。

笔者:令人费解,你不是属鼠吗?

罗军:是的,凤凰被烧光了羽毛落地为鼠辈。

一一作者采访手记

北京,1991年初夏,一份极普通而又极不寻常的请柬将我置于意外的惊喜之中。请柬上面是一行醒目的黑体字:“大墙人艺术展”将于6月6日至8日在北京工人文化宫展出,敬请光临。在请柬的背面,是关于这次艺术展的简介:罗军,赣裔湘人,948年夏问世。儿时善琴善画,入校读书6年,从师竹雕6年,从军习武一十六载。春风得意中乐极生悲,1983年夏触犯刑律被判刑15年。幸得亲友、干警和社会相助,痛定思痛,幡然醒悟,刻意求新求美,着力创造物我。长沙监狱服刑6年间,坚持业余创作美术、工艺品、文学、歌曲,1986年首开先例在狱中举办个人画展,将狱中作品百余件公之于世,使“大墙人艺术”在三维时空展示给观众。罗军的作品注重大墙这一特定的环境,于人生反思中借助艺术形式揭示切肤之感。他利用垃圾为原材料,化腐朽为神奇,把心灵重塑和艺术创造悉心结合,使“垃圾艺术”园地里现出一派生机。头发、树根、鱼骨、破竹席,这些毫无价值的生活垃圾如今堂而皇之地走进艺术宫殿,他愿把美和痛苦一并奉献,他确信这二者产生的美感和哀感会使所有人更加幸福和自由……

好一个“大墙人艺术”!好一个罗军!

我真诚地向他祝贺!祝贺他走出大墙成为一个自由公民,祝贺他实现了梦寐以求的夙愿!祝贺他获得新生后再创辉煌!

说起罗军,我们早在1987年就认识,那时,他是湖南长沙监狱一名正在服刑的犯人,而我却是一名身穿军装的记者。地位和身分之间的差异使我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是在管教干部的监督下与我交谈的。采访他,缘于他的一项发明获得了国家专利。

站在我面前身穿黑色囚服的罗军始终垂着头,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学生站在老师面前,表现出局促和不安。这就是监狱发明家罗军吗?我试图从他的眼神里、言谈中找出那种与众不同的机敏和智慧,可令我失望的是,他那始终垂着的头使我无法看到他的眼睛,那机械、呆板的答问使我一点也找不到机敏的感觉。我理解他当时的处境,可他无法理解我刨根问底的心情。谈他的过去,常出现不语的冷战和尴尬。

“罗军,听说你发明的国际通用象棋获国家发明专利,能谈谈你的发明动机和设计思想吗?”我改换了一个话题。据我所知,自建国以来,犯人获国家专利的他还是第一人。

“中国象棋如同中国古老的烹调、武术一样闪烁着东方文化的魅力,引起海外游客的关注。遗憾的是,中国象棋的方块字阻碍了它走向世界的步伐,同样遗憾的是,当中国体坛健儿捧着金杯走出世界赛场时,中国象棋大师们依然固守着自己的城池,难道中国的象棋不能越过国界,让全世界的棋手们欢聚一起,在中国象棋世界杯大战中决一雌雄吗?让中国的车马炮走向世界,这是我搞这项发明的外在动因,内在的动因是我心中的希冀和呐喊。中国象棋和国际象棋都有卒,中国象棋的卒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国际象棋的卒不同,它走错了路在直达底线后可以退回来重新走。当时我想,我第一步路走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一定重新走好。国际通用象棋是我的专利,并不是我的专长。我是一个美术工作者,在狱中已经举办了个人艺术展览,我最大的愿望是走出大墙后再一次地向观众展示我的人生和艺术!”

“相信你能够成功,等待着看到你的画展。”告别时我给他留下鼓励、安慰和劝勉。

此刻,他如愿以偿地在北京举办了这次“大墙人艺术”展。偌大个展厅,挂满了他的作品。开展那天,司法部的一位领导同志莅临剪彩,并留下了赠言。

他自任讲解员,因为他最熟悉自己的作品,每一件作品都凝聚着他浓厚的感情。参观的人很多,我没去打扰他,悄悄地挤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中听他的讲解。

“这幅画题名《慈母心》,是用我的头发做成的。画面上的这位老人是我的母亲,母亲盼子成龙,岂料孽子成虫,用什么抚慰这颗伤痛的心?头发是人体生命力最强的元素,它是母亲给我的,我要还给母亲。”

“这幅画取名《路》。童年的时候爸爸对我讲,世上只有走路最简单;年轻的时候爸爸对我讲,世上只有走路最艰难;不再年轻的我对孩子说:走路也简单,走路也艰难;只要不停地往前走,路上有你自己的明天!”

“这件根雕起名《索》,这下面的题记是我对人生的思索:做人难,做好人很难,做了坏人变成好人更难,做坏人变好人被好人认为是好人难上加难!”

头发、树根、牙膏皮……这些最廉价的材料,这些被人们视为垃圾而弃之的东西,经过作者巧妙地粘连、组合、雕琢,成为一件件艺术品。听他的讲解,看他的作品,我打心眼里钦佩作者的创作灵感,钦佩作者在作品中投入的情感。

看完他的作品展,我们进行了一次长谈。谈他的过去,谈他的现在,更多的是谈他对美的追求。那是何等的追求啊!一度死去的血肉之躯不堪沉沦于罪恶的渊薮,于是闯入烈焰寻求再造,有如一只火中的凤凰,在羽翼燃为灰烬后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