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与克拉玛依分居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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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老去的河

最近的十年间,我遍访江西的古村古镇,因而结识了许多不知名的河流。如今看来,它们只是一条条干瘦的沟渠、山溪罢了,或者,虽有着宽阔的河床,生长其中的却也并非粼粼波光,而是灌木、杂草和乱石,一线细流小心翼翼地穿行在荒滩上,游蛇一般悄无声息。

尤其遇上大旱年份,那种感受就更加强烈了。而干旱,始终蔓延在我的记忆中。其中虽没有水文记录,却保存了太多的干涸的影像。那些片段的影像,几乎贯穿了所有的年份所有的季节。

一年又一年,行走在深山里,已很难听到峰回谷应的鸣瀑,潺潺湲湲的流泉。而连绵的丘陵间,浅浅的河床令人吃惊地全裸着,脱了水的礁石暴露无遗,骄阳下的卵石被晒得黢黑,最惹眼的是那在岸边樟树林的反衬下,显得更加白亮的沙滩,如肥胖的老妪横陈着身体,肌肤的皱褶层层叠叠,慵懒的卧姿松松垮垮。

凭着一脉脉日渐瘦弱的河水,已经很难想象它们曾经的丰腴,曾经的壮阔了。河流仿佛老去,显现的河床是它们嶙峋的骨骼。它们的躯干旁边,还有岁月的骸骨和断发。我在吉安富水几乎干涸的河床上,便拾得了能够印证历史的残片。萎缩的河水把藏了许多年的青花瓷片交了出来,陈列在沙滩上,听说常有外地客人在此寻寻觅觅,视若珍宝般收入囊中。瓷片已被河水冲刷磨蚀得没了棱角,但素雅的青花出污泥而不染,依然清新俏丽如沐新雨。那些青花该是一个个俏立于船头的撑篙女子吧?要不,是船老大手里斟满冬酒的粗瓷大碗?或者,是在归途上被狂风恶浪颠覆了的一船船好梦?

河床上俯拾皆是的瓷片证明,我们眼里的小河小溪,曾是许多村庄、城镇连接世界的通衢大道,承载过穿梭忙碌的船只,飘摇着繁华记忆的樯帆。

瓷都景德镇的远郊,也有一条用青花瓷片镶嵌河床的小河。它叫瑶河,发端于与安徽交界的山里,流经瑶里、高埠这两个著名的古镇,然后跟随昌江汇入鄱阳湖。长江日夜在湖口守候着瑶河的水、瑶河的梦,携着它飘洋过海。

瑶里正是景德镇过去的瓷业中心,曾经是“十万窑工,万炮齐轰”、“夜阑惊起还乡梦,窑火通明两岸红”,在那里,人们“富则为商,巧则为工”。瑶河两岸瓷窑遍布、水碓密集,瑶河之上舟楫往来、商贾辐辏;而高埠镇则是高岭土的产地,沿河一座座寂寞的古码头依然在追忆着往昔的热闹。要知道,高岭土就是从那儿登船离岸的。

今天的瑶河里,尽是一堆堆的沙石丘,一堆堆高过人的茅草,人们在河床上筑起一道道低矮的石坎,这才留住了在卵石和草窠中匍匐潜行的流水。静悄悄的流水被石坎挡住了脚步,便成了一汪汪死水。

瑶里镇有禁鱼的传统,那里的河段是观鱼的好去处,大鱼小鱼成群结队地在薄薄的水中贴着瓷片和卵石游弋,悠闲而自在。它们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被圈养在水的栏舍、水的囚笼里,永远也走不出那方逼仄的天地,除非山洪暴发。

过去的鱼,可以追逐着过去的鸥鸟过去的帆,一直把它们送到长江边。而今却不可以。而今连浩淼的鄱阳湖竟也罕见地连年干涸。

鄱阳湖是与赣江、抚河、信江、饶河、修水等五大河流尾闾相接的似盆状天然凹地,是受长江和五河经制约水量吞吐平衡而形成的连河湖,本来就具有“枯水一线,洪水一片”的自然景观。随水量变化,它的水位升降幅度较大,年内水位变幅在九米多到十五米多。水位变幅造成了湖泊面积的巨大变化。汛期,湖面陡增,辽阔无垠;枯期,洲滩裸露,水流归槽,归于几条蜿蜒曲折的水道。

可是,当河流老去,湖也老了。老得忘记了自己的规律和信条,老得记不住事了。它不分季节,总是干涸着,而且,呈现的是古往今来少有的旱象,一年比一年更甚。

它的确是老了啊。就像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端坐在暖阳下絮絮叨叨。它把许多珍藏在水底的记忆也晾晒在阳光之下。它把许多被水湮灭的秘密都告诉了我。比如,一张已被沤烂的渔网,可能还纠结着某个美丽的神话;一件锈迹斑斑的铁器,可能还记得某次水上的兵戈相见;一块被水冲刷得没了棱角的瓷器,可能就是一条梦想着飘洋过海的船所留下的遗言;一片雕刻精美的瓦当,可能就是一座沉陷湖底的古城在诀别时所赠的信物……

我经常好奇地在龟裂的洲滩上搜寻湖的履历,拾取湖的心思。我曾看见一只小羊钻进渔网里,左冲右突,怎么也退不出来。那张网为等待丰水时节,锲而不舍地眺望在湖滩上,不承想,收获的竟是一只羊。湖应能听到那一声声咩咩的呼号,河呢?

河听不到。我相信,有些河流已老眼昏花,有些河流正苟延残喘,还有一些也许早就寿终正寝了。

孩提时,每个暑期,我天天跟着伙伴去钓鱼。我们常去两座铁路桥下,垂竿于横架在桥墩基座之间的钢梁上。那两座桥分别坐落浙赣线和鹰厦线上。不时有列车从头上隆隆驶过,能咬钩的鱼一定是想去远方旅行的鱼。所以,更多的时候,我们横卧在钢梁上,横卧在碧波上,听涛声拍岸,看浪花惊颤。是列车让浪花受惊的。为了保证第二天不为家长阻挠还能来钓鱼,我们在回家之前总要在沙滩上捡一鱼篓蚬子蚌壳,以贿赂家中饲养的鸭子。

郊外的两条河,竟因城市的不断扩大而不见踪影。我无数次经过从前的河道所在,地形地貌均已改变,那变化恰如人们乐于夸耀的翻天覆地。我很难想象两条河流的去向。对了,从前的河流永远地留在了不远的从前。

武夷山下的石塘镇,在明代中叶造纸业十分发达,最盛时仅抚州籍工人就有三千人,并建有抚州会馆,到民国时期附近山区还有纸槽五百多家,此地生产连四纸和二洋纸,连四纸有“寿纸千年”之誉。而这个古镇的历史却无需到故纸堆里去翻寻,它印在明澈的溪流里,装订在高耸的砖墙上,雕刻精美的门面就是它的封面,敞亮气派的厅堂就是它的内容,鳞次栉比的建筑曾是财富的纪念碑。

沿着鹅卵石铺就的街巷进入纸上的历史纸上的生活,指认着“赖家字纸行”、“查家纸行”、“复生源纸行”、“金鸿昌纸行”、“松泰行”等建筑,我感觉,“品重洛阳”的匾额决不是自吹自擂,它的骄傲底气十足,年三十夜弄、商会弄、天后宫巷这样的地名,让我尽可以任意想象当年的纸醉金迷。在众多纸行的院内门前,青石板下有水声潺潺,一条沟渠时而隐没,时而显现,为人们的生活提供便利那是无疑的了,我想探问的是,这引自山溪的源源活水是否倾注了人们对财富的来势的渴盼,对石塘所依傍的那条溪流的感恩呢?

那条山溪横穿古镇,横穿千年。来自武夷山区的溪水,浸泡着采自武夷山中的嫩竹,酿成了一段回味不尽的历史。我宁愿相信,人们把溪水引入自家庭院,是对水的尊崇,对河的缅怀,是一种珍藏和陈列。我不知道是造纸业的颓败导致了溪流的枯萎,还是溪流的老迈决定了造纸业的衰落,正如岁月的沧桑爬上纸行的门额,宽阔的、浅浅的河床上,怪石嶙峋,草木萋萋,草木上随风飘扬的附着物不过是某次山洪的记录。

曾经年轻健壮的小河小溪,孕育了像瑶里、石塘这样的工商重镇,也孕育了众多令今人留连忘返的古村。

在流坑人的心目中,宗族的根盛叶荣,与堪舆大师杨筠松步龙相地密切相关。流坑的东侧,乌江自南向北、再转西绕村北流去,村庄的西侧有一条长湖,江湖相通,合抱着村庄,这番地形水势被杨筠松认定,“活水出簰形,簰中人富贵”;有如石印般的两块巨石挡住乌江水流,使之折而西流的景象,被杨筠松诠释为“印浮水面,焕乎其文章”;乌江流至村庄西北角江面狭窄了,成为流坑的出水口,于是这片河谷地又被杨筠松喻作“鱼袋”,它的好处是“鱼袋若见兑,位卿相可期”。因此,他认为保固“鱼袋”地势,关系到将来流坑的兴旺,而把好水口尤为重要。

民间传说他曾手持“撼龙鞭”企图将别处的山脉移至水口,以固河防,却是未能如愿。想来这位大师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见杨筠松赶山把水口不成,村人只好自己动手在那里栽树植竹,蓄成一片洲林,抵挡泛滥的江水,保住“鱼袋”地形。两宋时极其兴盛的董氏大家族,到了元代日渐衰落,并遭草寇的屠戮,以至族人流散,村野荒凉。流坑人很自然地把那段屈辱的历史和风水联系起来了,认定那劫难缘于洲林被水毁之故。入明以后,洲林得到培蓄维护,林木再茂,江水复归西流,流坑董氏重又振兴。尽管历经了盛衰兴废,人们对杨筠松赶山不成却没有丝毫怨怼,相反,对他更是顶礼膜拜,说是如此变故,恰恰被他言中。他说了些什么呢?他说:“五百年中犹解败,辛戍水流大,若见水流庚,依旧好流坑。”他说此话时至水毁洲林,其间恰好相距五百年左右。

被堪舆先生做足了文章的乌江,的确是流坑生活富裕、家族兴旺、人文昌盛的环境要素。它在“天马南驰,雪峰北耸,玉屏东列,金绛西峙”的盆地中间缠绵环绕,滋润了两岸的沃野良田,尤其是它贯通赣江的舟楫之利,不仅为流坑带来了繁华的贸易,也引来了灿烂的庐陵文化的辐照,使地处偏僻山区的流坑与当时的吉州“序塾相望、弦诵相闻”,以至“文风盛于江右”。从这个意义上看,可以说,是乌江孕育了流坑“五百年耕读、五百年农商”的历史。也正是依靠乌江的水运,流坑一带丰富的竹木资源浩浩荡荡地流向广阔的市场,兴起于明代中期、繁盛于清代前期的竹木贸易和竹木运输业,成为流坑的经济支柱,对它的发展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乌江流经此处由湍狭变宽缓的地利,被董氏家族充分利用以控扼乌江,独占了这一水系的竹木贸易,这真的应了杨仙的把守水口的“鱼袋”之说。乌江造就了众多腰缠万贯的商人,而流坑现存古民宅绝大多数建于商业繁荣的清康熙至道光年间,可见,正是发家致富的商人们在大启土宇、高堂华构。

村人传说,与乌江共同怀抱着村庄的龙湖,当年开掘它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连通乌江,使之成为藏竹木排的避风港。究竟若何,并不要紧。因为在乌江河沿上,至今还残存着三个石阶码头,它们当目睹了满江竹木顺水而去的壮观景象。

聚于水口的生气,能化作灵泉,让人文思如涌;也能凝为星辰,引人平步天衢。当然,人们对水的寄予并不仅限于此,还有人丁兴旺的心愿,安康幸福的祷祝,财源茂盛的梦想,水承载着人们太多的祈望。所以,有时候我会觉得,过去在乡间做一条小溪也挺累的。

比如,在婺源汪口,其水口处曾有一个煌煌大观的建筑群,除了文昌阁外,还建有西峰亭、关帝庙、五显庙、汇源禅院、三相公庙、拱文亭,和旌表俞氏兄弟同榜进士的同榜坊、旌表俞一贯的柱史坊,以及石狮、石人等。看看,人们把驳杂的民间信仰与平凡的生活理想都堆砌在这里了。这个庞大的建筑群还伴有樟、楠、檀、柏、紫薇等古树,遮天蔽日的浓荫与那些建筑一道,构筑起为村庄拱卫好运的门户。遥想从前,往来于水上的船只、跋涉于陆路的行人,望着这个临溪耸立的水口建筑群,注定也会对这个村庄肃然起敬的。

汪口是一个两水汇合、三面临溪的半岛,来水一股为正东水,一股为东北水。自宋大观年间俞氏祖先迁居此地,人们凭着耕读并举、儒商结合而苦心经营,在人丁繁衍的同时,财富也迅速积累起来。汪口的发达正是得“通舟至此”的舟楫之利,古时这里是重要的水陆码头,俗称“草鞋码头”,沿着弯月形官路正街辟有溪埠码头多达十八处,其间依稀回荡着商贾辐辏的市声。

河水把大地养成了沃野。于是,河水被盛情的人们请进了村庄。河水被有心留客的村庄灌醉了。醉倒在幽深的村巷里,就是幽深的水井;醉倒在开阔的坪地上,就是开阔的水塘;醉倒在绿树成林的村口,就是绿荫环抱的水口。

与汪口巧合,傍水的渼陂也在河边建了十八座码头。那条河叫富水河,经渼陂村西流,村中一条长街顺势蜿蜒于河边。宽阔的河面,成了那条长街的来路,成了临街人家的后院。那些码头无疑也是村庄的气场了,财富在此离船上岸,功名在此衣锦还乡,一切生气都得益于这舟楫之利,源源不断地注入村庄。

大概正是出于对富水河的膜拜和钟情吧,渼陂人并不满足碧水环绕,他们还要让那不尽活水滋润整个村庄,滋润每个日子。一条深一米、宽三米的渠道,把河水引入村庄,在万寿宫那儿一分为二。一支在富水河和街市间流淌三百米后回到富水河;另一支向东入村以明渠串联四口池塘,再次分流,流向东北的暗渠斜穿街道汇入富水河,向东的渠水时明时暗,串联起九口池塘,最后也折入富水河。有着数百年历史的水渠枝蔓横生,就像大地的经络,就像村庄的血脉。而这些水渠的使命是,为分布在村里村外的二十八口池塘灌注源源活水,灌注蓬勃生气。

据说,因为从前那些池塘都有沟渠连通,夏天孩子们在池塘中嬉水,可以通过沟渠在池塘之间捉迷藏。显然,在那二十八口池塘中荡漾着的是人们的心思,它们错落有致地排列成八卦图形,象征着天上的二十八星宿护卫着村庄。然而,那金线串葫芦的动人形态,何尝又不是瓜瓞绵绵的寓意呢?

贵溪曾家村现存的一副楹联,精辟地道出了此地的好处:“一萦流水漾文章,四壁青山罗保障。”它的横批是“含宏光大”。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的曾氏祖先,决定在这偏僻的深山之中定居,安全稳定无疑是首选条件。以青山为障,安全无虞;有竹木成林,衣食无忧;而村前的泸溪河,正是曾家村于封闭的环境中“含宏光大”的必由之路,是财源的来路,抱负的去路。这个依山而建的村庄,如同一个严密而亲和的整体山庄,伫立在村里村外的棕榈树,仿佛在痴痴地翘望着蜿蜒流去的一河叶影,一河花容,一河富足生活的记忆,一河世外桃源的梦想。

河是村庄的门户,村庄的前途,河让村庄顾盼远方内心骚动。没有沟通外界的河流,村庄的发达是不可思议的,同样,人文兴起也是不可思议的。人们择水而居,水才是古村真正的命脉,也是古村建筑艺术的命脉。然而,那些小河小溪竟能为村庄带来舟楫之利,总叫我耿耿于怀,因为我一一拜访过的那些河流,早已告别了帆影桨声,有的甚至难以承载一只纸折的小船。

河流也会老去么,当河水枯萎、码头冷落、舟船消逝?

我流连在一座座古村镇里,想象着它们曾经的年轻丰盈,曾经的充沛浩荡,曾经的激昂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