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与克拉玛依分居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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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想起紫云英

多么稀罕,我竟看见一片紫云英。一丘稻田里的紫云英。久违了的紫云英。

那丘田很小,怕只有两三分地吧。那丘田也很瘦,一簇簇紫云英稀稀拉拉地长在田里,草茎短短的,却开花了。伞状的花序,环绕着细碎的紫红色花冠,一朵朵,像蝴蝶翩飞在暖风中。

不记得从何时起,再也不曾领略紫云英的花海,紫云英的原野。而从前,冬天的稻田是属于紫云英的,所以,到了春天,紫云英回报给土地的是遍野红花,然后,它们将所有的花、茎、叶和根系,都化成了田土,营养了田土。

一种肥田的植物,在人类更加贪婪地向土地索取的时候,居然被人彻底抛弃了。

我无数次行走在乡间,只是偶遇过三三两两的紫云英。它们流落在路边、溪边,混迹于杂草丛中,竭力举起几茎瘦弱的红花,一副委屈且无奈的样子。

我想起紫云英的春天。

南方的春天曾是紫云英的春天。农人在头年的十月就开始播种来年的春天了。他们把紫云英的种子套播在晚稻田里。我也曾是他们中的一个,我清楚地记得其中的细节。他们管紫云英的种子叫草籽。撒草籽的时节,晚稻已经灌浆。“早稻易老难黄,晚稻易黄难老。”晚稻稻穗黄了,成熟仍需等待一段时日。那时,农人便在稻田里开沟排水、播撒草籽。排水,有利草籽落地生根,又可防止晚稻倒伏发芽。为避免撒得不均匀,草籽里往往掺和着草木灰。待到收割晚稻时,紫云英已经出苗。一对对嫩嫩的小小的圆叶,藏在禾蔸里,藏在禾衣下,憨憨地窥望着,像所有破土而出或破壳而出的生命。是的,在农人眼里,它们像禾苗一样尊贵,像鸡雏一样可爱。我一再被告知,扎禾杆,要好生打净禾衣。有农谚称:“早稻是草,晚稻是宝。”它指的其实是稻草。早稻的禾杆只能沤肥,晚稻则不然,禾杆可作牛的饲料,亦可铺床取暖。所以,收割晚稻的同时,要将脱粒后的禾杆扎好,一把把立在田里晒干,再挑回去码成垛。扎好的每一把禾杆,要以十指为梳,捋下蓬乱枯黄的禾衣。天冷了,禾衣可以给越冬的紫云英当被褥呢。

禾衣温暖着紫云英。绿茸茸铺展在冬天里的紫云英,则温暖着疲乏的土地。其实,被当做草的早稻禾杆,喂养的也是土地。那种方形的用来打谷的禾桶上,总是装着两把铡刀。打落谷粒后的禾杆,得一铡两段,再抛撒到田里。烈日当头,晒得头昏脑胀。一身泥水,泡得全身难受。万一腿脚不稳,寒光闪闪的铡刀就可能割肉饮血。然而,没人敢省略这一环节。也许,他们担心土地囫囵吞下禾杆,不易消化。他们把土地当做了自家的孩子,或者,掉了牙齿的老人。

从前的农人真是把土地当做父母来疼的。一年忙到头,盼到农闲了,他们还得精心侍候那么滥贱的紫云英。又是撒草木灰,又是施钙镁磷。紫云英长得好,裸露的土地就盖上了厚厚的被子。土地也怕冷,紫云英不怕。

做知青的时候,我喜欢留下盛钙镁磷肥的袋子,拍净灰,用来包书。然而,那时没有书。我借来《李白诗选》,买来《现代诗韵》,抄成了两本书。抄在铁路上用的列车编组顺序表上,封面正是包装钙镁磷的牛皮纸,那该是最肥沃的封面了。

我装订的笔记本也有那样的封面。里面抄录的,是报纸上的诗歌和散文。报纸刊发文学作品并不多见,因而,对我来说,很珍贵。它们通常是礼赞花朵的。比如,木棉花格桑花杜鹃花英雄花。也有歌唱紫云英的。那时,所有的花朵都被人格化了,或者说,政治化了。花朵是品格和精神的象征。无疑,紫云英象征着牺牲精神。

紫云英在春天里义无反顾地牺牲了自己。

一开春,天气暖和了,紫云英疯长起来。紫云英比任何草木都更加珍惜春光。当枝头绽绿、河边泛青时,紫云英已用嫩绿覆盖了稻田里的禾蔸,覆盖了去年的记忆。也许,经历了漫长的冬天,紫云英知道自己属于春天。

田野上弥漫着阳光撩起的青涩气息。紫云英匍匐在田里,曲里拐弯地迅速长成了三节,长成了绿肥的模样。我曾拽起它来比量。倘若它能挺直腰身,便能没膝呢。然而,那样的话,它就必须有比较坚韧的主干,比如辣椒和茄子。紫云英没有。紫云英是水做的。它将溶于水而化为泥。所以,它青翠欲滴,鲜嫩无比。

农人总是说,千万不要让牛吃紫云英,吃多了,牛会胀死。也有另一种说法,说是紫云英里藏有蹦蹦虫,牛误食小虫就会死。书上则称,紫云英分为无毒和有毒两种。可是,整个冬天都在反刍干草的牛,怎肯放过嘴边鲜美的青饲料呢?事实上,插队几年,我不曾亲见也未曾听说哪里的牛真的因为偷吃紫云英而毙命。

于是,我怀疑农人的说法很可能是一种禁忌。就像他们不许牛啃噬庄稼一样。紫云英也是庄稼,土地的庄稼。他们要让土地得到足够的粮食。

三年困难时期,在南方,苦的是城里人,有钱也买不到吃的。黄菜叶烂菜邦子剁巴剁巴拌上糠,就能当粮食,家家几乎餐餐都是糠菜团子就清汤寡水的稀饭。凭着供应证去粮站买米,得排老长的队,排着排着就没了米。粮食定量很少,有限的口粮中还要配售百分之十的糠,细慷掺些面还能对付,买来的若是粗糠,嘴和屁股就遭罪了,粗糠几乎就是稻谷的谷壳,咽不下去,屙不出来。也是饿极了,我家楼下的列检员瞄准了人民公社稻田里的紫云英。他养着一群孩子。下班路上,他经常顺手牵羊薅它一把,藏着掖着带回家来给孩子充饥。终于有一天,他在众多社员的围追堵截下,被逮住了。愤怒的社员剥光他的衣服,狠狠揍了他一顿,口口声声臭骂其是“做贼的”。可是,薅紫云英能算偷吗?吃绿肥能算馋吗?

为了紫云英,列检员哼哼唧唧地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从此,他脾气变得更加暴躁。有一天夜里,他从梦中惊醒,听说外面捉住了一个小偷,便冲出去,凶神恶煞一般,对着捆绑在电线杆上的小偷就是一鎯头。讨厌他的人都说,他的坏脾气是吃绿肥吃的,绿肥胀气。

好些年后,我从菜市场买回一小把紫云英。清炒出锅,多半是水。尝一尝,紫云英的嫩茎不失为一道美味。

紫云英开花了。普天之下,尽是它的颜色,尽是盛开的红花。所以,紫云英有个乳名叫红花草。红花铺在大畈上,便是一望无际的花海。铺在山坳里,便是倒映着桃红李白的花的港湾。铺在梯田里,便是梦里花世界。

紫云英中一定有一些花朵是报春使者。它们最早感受到春意,率先绽放,成为始花。真个是一花引来万花开。星星点点的红,丝丝缕缕的清香,仿佛在一夜之间,唤醒了万紫千红,也唤来无数的翅膀。

养蜂人也有一对翅膀。他们长年在路上,飞赴一个又一个花期。我家住在铁路边,我居住的那个小城有江南最大的铁路编组站。每到春天,车站的股道间,沿线的路基上,总是摆放着很多蜂箱。晴日里,蜜蜂们飞去飞来,采的正是紫云英蜜。可是,漫山遍野的红花,绵延一个月的花期,也不能挽留蜂群,等待数日,蜜蜂们又出发了。仿佛前方有无尽的春天。

是的,春天也在路上行走,从南方到北方,直到遥远。蜂群紧随着春天。这是一个养蜂人告诉我的。他承包了农场的养蜂场,每年只在紫云英花开时节很不情愿地回来一趟。好像他对紫云英蜜不屑一顾,向往的是槐花蜜苜蓿蜜椴树蜜似的。其实,那是因为农场老是催逼他上缴管理费。每每回来,他根本顾不上动员蜜蜂们去采紫云英,他得绞尽脑汁琢磨如何赖账。他赖账的策略是以柔克刚、绵里藏针。他以嬉皮笑脸对付凶凶喝喝,然后,再以死乞白赖的方式反击。最终的结果,竟然让他占着理。农场不仅没有得到拖欠几年的管理费,反倒给了他一些补偿。他得胜的理由是,春天在行走。为了追赶花期,所有的费用都超支,他亏了。

有一年,职工群众忍无可忍,把他押到场部来批斗。我还记得其中的痛斥:田里有红花,山上有梨花桃花,你为什么还要满世界乱跑?为什么大肆浪费运输费?你存心想逃避群众监督!

他仍然嬉皮笑脸:春天也在跑啊。等到采完紫云英,春天跑远了,就追不上了。

批斗依然没有好结果。到头来,农场还是不甘而无奈地补了他几百块钱。那年雨水多,他得买白糖喂蜜蜂。

养蜂人有一对儿女。当时,他女儿十八九岁。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皮肤白白净净。挺漂亮一个女孩,见人却不说不笑,自然也就不怎么招人喜欢。听说,她没读过几年书,小小年纪就当了养蜂女,过着到处流浪而孤独的日子。如此看来,养蜂人的确亏大了。

火车载着蜂群,一路走走停停。由蜂群北上的路线,可以想见,当年的江南是红花江南,如霞似锦的江南。而今,在田野上几乎看不到紫云英的风景了,也不知超市里那许多的紫云英蜜采自何处。

我曾经鞭牛扛犁走向紫云英。犁尖之上,花浪翻涌,泥浪翻涌。一行行的泥浪,覆盖了一道道的花浪。

稻田该换季了。脱去绿茵茵的冬装,褪去艳丽的春装。这时的稻田赤裸着,不过,它把自己藏在水里。露出水面的那些零星红花,大约是攥在它手里,衔在它嘴上。

因为紫云英,我更愿意把春耕时繁复的精耕细作,想象为制作某种美食的工艺流程。譬如,犁田耙田耖田,好比是原料加工的多种手段;放水沤田,好比是泡制发酵的过程。如此等等。不错,紫云英正是献给土地的美食。

饱食后的稻田里蛙鸣如嗝。一声声,越来越响亮。它们是催促着农人快快插秧。我记得,从前的蛙鸣和从前的紫云英一样,有一种铺天盖地的气势。紫云英消失了,蛙声也微弱了。因为土地饥饿着。

水平如镜的稻田里,刚刚栽插的禾苗转眼间就返青了。紫云英早已溶于水而化为泥。或者说,蓬勃盛开的紫云英,此时一定盛开在泥土里。要不,稻田里怎会有那么多的泥鳅黄鳝和鲫鱼呢?

鲫鱼喜欢斗水。田缺处,一群群的小鲫鱼迎着来水雀跃不停。用土箕菜篮一捞,就是一盘好菜。捉泥鳅则要到天黑之后。打着灯,沿着田埂弯着腰,瞪大眼睛去寻找。泥鳅睡在浅浅的水下,睡在紫云英的梦里。看到它,尽可以从容地用带齿的泥鳅箝夹上来。黄鳝不比率性的鲫鱼和呆傻的泥鳅。黄鳝藏在田埂下的洞里。先得摸到它的藏身洞,再将钓钩挂上蚯蚓,塞入洞中。黄鳝一咬钩,就难以脱逃了。钓钩是钢丝做的,锉出倒刺就行。

没有紫云英的田野,所有的生灵都稀少了。

所以,我想,鲫鱼泥鳅黄鳝和青蛙,该是水里的蜜蜂蝴蝶和别的什么逐花的翅膀吧?它们一定是因紫云英变化为泥而幻化成水族的。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