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与克拉玛依分居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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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儿戏中学

从长有高大桉树的小学,到坐落在秃岗上的中学,路程只有三四里,可是,待我真正走进初中课程,差不多就该毕业了。

小学毕业那年,毛主席要在北京接见红卫兵。学校派出一位代表,是校长的儿子,而不是当着少先队大队长的我。当时,我肯定闹情绪了。于是,父母开了张免票,派我去南京;在经由上海去南京的列车上,巧遇我的班主任,他叫我猜字谜,金银铜铁,打一地名。明明知道他是无锡人,我却偏不回答。

我自个儿去让外婆接见。那时候,铁路家属一年有两张免票,坐火车不花钱。我还可以去济南天津,让姑爷爷舅爷爷们接见。

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之后,满世界流行红颜色。红旗、红宝书、红袖章,煞是耀眼,煞是勾魂。可是,小学生要得到那一方红布,起初并不容易。懵懵懂懂的,不知该怎样使自己“红”起来。

忽然来了几个中学生,各是各的司令,各为自己招兵买马。大约都不甘在中学里屈为人臣吧?我加入了钱老板的队伍。钱老板正读初二,好像是调度员的儿子,姓钱,人称钱老板。钱老板动员我们加入时,慨然许诺,保证能弄来大串联的经费。都渴望经风雨见世面呢。

钱老板的队伍其实形单影只,连我一共三位小学生。所以,钱老板钱司令不配政委,不配副司令,只拿我们三个当警卫员。不过,钱老板毫无司令的官架子,作风民主,平易近人,有事总是大伙儿一块干。仔细想来,打加入起只干过一件事,那就是一同去印染店订制红袖章。我们的袖章上印着“红旗红卫兵”,都是毛体,“红旗”二字略小,置于上方。

比我们高两届的钱老板果然兑现了诺言,为我们开来介绍信,用领到的少许串联费印制了一些红红绿绿的纸片,是毛主席语录卡,是最新最高指示。大串联为了播撒革命火种,它就是火种。没想到,他把旗帜也交给了我们。

本来打算乘火车串联的。可是,一趟趟列车满载红袖章,连车门口、车顶上都是。车厢成了人肉罐头,人肉浸泡在屎尿里。铁路家属区每天都沉浸在挤死人、轧死人、摔死人的恐怖传言中,听说还有女生是被尿活活憋死的。父母自然强烈反对我们乘车串联去。何况,一帮小学生也挤不上车呀!

只好徒步出发。红旗直指红色故都瑞金。我们走了,钱老板就成了光杆司令。究竟为何不率领我们亲征,不知道。或许,因为他是独子,独子不当兵;或许,他得留守司令部,总不能倾巢出动吧?

二十多天后回来,却始终未得钱司令接见。他甚至忘了索回那面红旗。第二年春天进了中学,也不见其影踪。正停课闹革命呢。他不来学校,也懒得闹革命了。几年后,在路上偶遇,他已长大成人,顶职当了调车员。当时,他双手撑腰,一脸的痛苦。他被溜放车轻轻撞了一下。真是万幸。

大串联的风潮刚刚过去,我马上就去了济南。不是图让谁接见,为的是把去老家过了多半年的奶奶接回来。去济南要在上海倒车。下车容易,上车却难。上海的造反派和保皇派正闹武斗,两派都冲进了车站,站台上熙熙攘攘,上海至北京的列车所有的门窗上都是撅起的屁股,挥舞的手臂,愤怒的脸。站台上林立的大腿淹没了一个十二岁的男孩。

幸好有人发现了我,并高喊道:让小孩先上车!竟也奇怪,为了抢占列车而拳脚相向的两派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并瞬间达成默契,都伸出了援手。我被高举在攒动的人头之上,打站台经车门一直传递到硬卧车厢里。

两派都是产业工人,都是彪形大汉,都要到北京去告状。列车晚点开出,在沪宁线上不时地临时停车,有时一停就是几小时。保皇派说,这是造反派干的。造反派说,这是保皇派逼的。途中,两派的人都拿我当他们的孩子,关怀备至。快到济南时,他们又先后来动员我,要我跟他们去北京做证人。

证明什么呢?列车几点钟从上海发车,在哪里停车多久,在上海站围堵列车的是谁,如此等等。双方都把各自的标准答案教给我了。

我说,我要接奶奶,奶奶在姑爷爷家等我。

两派都没有为难我。不料,其后不久,我竟被一个冤魂弄得狼狈不堪。某天早晨,与我家相邻的两栋楼房墙上,突然刷出两条对峙的标语。一条道:刘华烈士永垂不朽!血债要用血来还!另一条对死者就很不恭了,说死得活该死了喂狗狗还嫌臭。尽管人们悼念或诅咒的肯定不是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心里却一直忐忑着,生怕有人当众高喊那个姓名。好在同学都是邻居,彼此习惯呼小名,并没有谁拿我当烈士或喂狗的什么来戏弄。

死者是个调车员,听说他参加过保皇派。当时,加入某个组织是一种时尚,当逍遥派是耻辱的。可是,他并非因武斗身亡。人家远离武斗现场,安分守己地当着夜班,岂料,一颗不长眼的流弹还是把他跟武斗联系起来了。

尽管不用上课,我们还是天天去学校。为的不是闹革命,而是扒火车。我们家住西站,铁路中学在东站,东站是调车场,进库出库的火车头,解挂编组的溜放车,必定要到我们家门口附近换道。我们把火车当作了接送学生的校车。

我没有扒火车的胆量。可走马路来回,与女生为伍,为男同学所不齿。与危险相比,男孩子更害怕被讥嘲为胆小鬼。起初,只是扒守车,守车很安全,上面还有座位,冬天能从守车中央的煤炉里掏出煨红薯。那是运转车长下班时遗忘的或吃剩的。分享着红薯,眨眼间到了目的地,实在很幸福。只是常有调车员飞身上车。他们一般都很凶恶,或怒骂或敲打,极恶者会逼我们从缓缓行进的车上跳下去。

危险就在于跳车。几回回扭伤腰,几回回摔痛了屁股,居然也掌握了跳车的诀窍。于是,一个个胆子更大了,要当飞虎队。看准车厢的扶手,随着溜放车猛跑一阵,一伸手,一弹腿,居然稳稳当当扒上去了。如附在檐下的紫燕,贴在壁上的蝙蝠。

乐颠颠地到了学校。不必背书包,不必佩校徽,不必揣着中学生的许多烦恼。没有老师的教训,没有铃声的管制,更没有作业。多半时间还是呆在教室里,课程只有一堂:玩。

扑克军棋象棋西瓜棋,是英雄自有用武之地,张张课桌都成了战场,处处烽火狼烟,时时杀得性起。为翻军旗直翻白眼,为当头炮唾沫横飞,为剃光头手舞足蹈,为钻桌子泼皮耍赖,赢得趾高气扬,输得热泪盈眶。跋涉人生的种种表情,都是那时练就的。

遍尝了成败荣辱,便也看破了棋盘上的功过得失。于是,都祈望摆脱无休止的厮杀征战,都渴求创造一种皆大欢喜的游戏形式。大约是受那配合钻桌子的“鼓乐”的启发,某一天,有同学禁不住手痒,无端地拍起桌子来。原来,拍打桌子的喧闹剔除了钻桌子的意义,就是崇高的艺术,就是打击乐。

于是,男生女生纷纷仿学,以课桌为鼓,以双臂为槌。咚巴咚巴咚咚咚巴,咚咚巴巴咚。若要击打出节奏来,也非易事,需不断演练。然,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归杂乱为一统,集百家而齐鸣。肉拳狂抡,如威风锣鼓;双掌猛击,似赤道战鼓;手指轻叩,像少先队的队鼓。鼓声如雷,招来了满校园的眼睛。

就这么闹腾了多日,忽然觉得耳鼓生疼,耳鸣不已,想必是噪声所致,也是腻烦了,便思想着花样翻新。

玩,因地制宜地玩,没有条件创造条件玩。原来,教室也可以成为流连忘返的游乐场,桌子凳子也可以成为奥妙无穷的魔方。

先是用课桌摆成两座对峙的方城,旗鼓相当地把人划为鬼子与八路,各据一端,折纸为弹,狂扫滥射。继而,发现课桌板凳具有积木的功能,具有建筑构件的功能,很可以创造建筑艺术的杰作,于是,化干戈为玉帛,鬼子八路、男生女生共同携手,摆布起来。

由拙到精,由简到繁,老天爷,那再也不是战壕地道堡垒了,是曲道回肠、幽深可怖的魔窟,是神奇瑰丽、柳暗花明的迷宫,是雄伟壮丽、金碧辉煌的御殿。几十号同学都藏在以课桌板凳建造的魔窟或宫殿里,做一天妖魔鬼怪,做一天猴精花仙,做一天公主王子。陶陶然悠悠哉不亦乐乎!

讲故事唱歌捉迷藏。累了饿了,这才走出深宫爬出魔城。哇,天色已晚,真是洞中才一时,洞外已一天;仙界才一回,世上已千年。

停课的日子是漫长的。日子一长,每每爬出迷宫洞府,心里便有了几分凄惶。这种愁滋味也许是一位女生勾起的。她每天在黑板上练一阵子字,再写下“到此一游”,独自悻悻离去。当她练得一手好字时,学校接到了复课闹革命的通知。我记得那是秋天,收获红薯的季节,来自沿线工区的同学常以蒸红薯为午餐。

复课后,课程大约有语文、代数、音乐、工业基础知识和农业基础知识。既没有课本,也没有讲义。音乐课倒是经常油印一些革命歌曲散发,蜡纸由同学轮流刻。我的字难看,我比较擅长站在油印机旁推滚筒。最受欢迎的课应是农基。农基老师原本教化学,恰好他满口方言,且长得像老农,令我们兴致勃勃学说他的方言,得以记下好些农谚,其中的气象农谚让我受用了好些年。现在不灵了,现在的天气喜怒无常。也许,上农基课正是我们将奔赴广阔天地的先兆。

那位女生当初肯定料不到,复课后,她反而常常被停课。学校出批判栏,班级出黑板报,都需要她那娟秀的好字。批判栏常出常新,即批判资产阶级教育路线,也批判具体的人,走资派、学霸、反动学术权威等等。抄稿子,成了她最重要的课程。这还不算,学校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硬是把她也拉了进去,每天下午均为排练时间。性格内向的她并非能歌善舞,而是因为批判栏矗立在校门内侧,她经常站在凳子上抄稿子,那亭亭玉立的身段,太引人注目了。

可怜见的。

除了宣传队,学校后来还有一支奇异的队伍,其中老的少的都有,整日在刚落成不久的校园里平整操场、拉煤渣铺路、烧锅炉,乃至打扫厕所。他们被剃成光头,挂着牌子,牌子上的姓名打了叉。最年少者,才十四五岁。那时候,说错一句话,写错一个字,不小心弄破一个像章,都有可能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偏偏,瓷器像章大量发行,不知害了多少人。

我恍惚记起,体育老师先是因海外关系被揪出来,后来多了两顶帽子,现反和流氓。关于流氓,有大字报揭发,说他带班去江里学游泳,故意在水中用双手托住女生身体,而且,公然在沙滩上当众套上花裙子换游泳裤,如此等等。体育课没了老师,只能练队列,一二一,练了近两年。读高中,我们转入地方中学,那时体育课索性被改为军训课,还是立定齐步走。有意思的是,做了六年知青后考入大学,进校头一周,仍然要练队列。

每个学期,个人要做自我鉴定,再由集体评议。其目的在于,发扬成绩纠正错误以利再战。这也是最高指示。我的不足之处与生俱来,并贯穿一生,即老好人思想严重。体育课安排打篮球时,我等四体不勤者尚可以当拉拉队,场上也容不下那么多人呀。体育变成出操后,我便自觉地添加了一条缺点:有怕苦怕累思想。

以后,下厂学工,去乡下学农,这条缺点一直伴随我。直到初三,它被“战备观念不够强”所取代。那时,个人的缺点总是紧密切合着一个时期的主题词。

我生活的那座小城,是鹰厦铁路的起点,是前线的后方、后方的前线,它一直被美蒋特务惦记着,从台湾起飞的高空无人侦察机曾频频光临。从小,我的梦里充斥着有关战争的意象。而在初三下学期,战争突然变得更加具体可感了,它是青天白日里响起的凌厉的防空警报,是铁路沿线密布的高射机枪,是潜行在夜色中的一趟趟军列,是各个单位争相开挖的防空洞。

学校也不例外。学校建在光秃秃的红壤山包上,全校师生在山包上摆开了战场。军事化后的班级叫排。挖防空洞正是以排为单位。一个排几十个人,分成若干小组,轮班作业,昼夜不停。

那阵子,原本一天三次播音的学校广播站从早到晚哇啦哇啦,激励大家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就凭着铁镐铁锹不断向前掘进。许多的茧子变成了血泡,许多的血泡破了,揭去皮,长出嫩肉,很快又磨出了老茧。虽然目的神圣,可一旦钻入那真正的洞府迷宫,一个个却是游戏心态。从此,校舍之下,一条条黑黢黢的老鼠洞纵横交错。

这大概可以算作回报母校的拳拳之心了。当然,也是交给初中时代的答卷。对了,这三四年里,我还曾采桑养蚕,满世界去寻找桑树,到头来,收获了一脸盆蚕茧,倒入沸水中缫丝,结果弄成了一团乱麻似的蚕丝疙瘩;还曾徒步前往邻县县城去买书,那里的新华书店并不比我幻想得更富有,除了红宝书、马恩列斯和一些有关时政的单行本,再有就是农业科技类图书。我买的是通俗易懂的怎样养鸡、养鸭,以及《养蜂法》。我养了一群鸡鸭。书本真是好老师。其中一只鸭,居然能连续半年一日不停歇,一口气生下一百八十个蛋,而且,六个蛋足有一斤重。

我还记得那青皮鸭蛋的色泽和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