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与克拉玛依分居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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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成长岁月的法治体验

我从前居住的小城曾有“小苏杭”之誉。它的美在于和火车站相对的公园,几座山头雄踞于一弯澄江之侧,几棵古樟,满树白鹭,一片灌木,遍藏翠鸟。水贴着崖壁流,船划着树影走。但见渔人收起网来,半是鱼鳍半是羽翼。

还有几条街的行道树,让小城充满南国情调。一条,全是浪漫的合欢,在开花的五月如红袖飘飘;另一条,栽的是喜树,高大挺拔,如乐观向上的男子汉。从火车站到公园,则是两行棕榈一路芭蕉。

棕榈和芭蕉的中段,六十年代辟出一座万人广场。一个小山包,却没有全搬走,留了一小部分继续因地制宜做主席台,而且那里有人防工事的入口。听说,以前这儿便是群众聚会的小广场,如果开公审大会,宣判完毕,把该死的犯人拉到山包后面执行就是,十分的方便。后来,刑场迁到了南郊。留着的土堆,其意义便有些暧昧了。

每个重大节日之前,广场都要召开公审大会的。开会的时候,刑车就在主席台旁边等着。刑车一旦发动,会场便像炸了营,与会群众四散奔走,急切赶往刑车必经之路的某个好望角,以便最贴近地看清死囚的面目和表情。为了达到鼓舞人民威慑敌人的目的,刑车所选择的路线总是繁华地段,它载着罪犯缓缓地在市区游街示众,然后,在我家附近的十字路口一拐弯驶向南郊。离开市区,它就撒欢儿跑了。但人们锲而不舍,更有成群男女早已捷足先登守候在刑场附近。那片丘陵山坡虽时有鲜血灌溉,仍是草木稀疏,即便是晴朗的日子,也阴风习习,充满肃杀可怖的气氛。惟有行刑前的那一刻,才热闹非凡。当然,荷枪实弹的刑警是不允许观众靠前的,都被堵在公路上。就是说,他们不辞辛苦地赶来,只能听响。尽管如此,他们从无怨言和悔意,乐此不疲地赶着场。

我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数百人追着刑车狂奔,那场面实在富有感染力。我观看过的死囚依次为现行反革命份子、大贪污犯、强奸杀人犯、抢劫集团首犯和主犯、投毒犯和其他几个杀人犯。最叫我们铁路子弟解恨的,就是瞄准现反份子的那几声枪响了。他从山上把巨石掀到轨道里,险些造成车翻人亡的大灾祸。当时,一连好些天,都有警犬在现场周围的山上拉网般侦查,满山犬吠刺激得铁路中学的男孩子热血沸腾,一放学就往山上去,企望和警犬抢头功。案子告破,是在一两年后。那个死囚吃了枪子,可能因为家人不肯收尸吧,尸体被一家部队医院要了去。我们一拨胆大好奇的半大男孩,居然打探到了确切消息,居然成功地混进了戒备森严的部队医院,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像太平间一样偏僻、死寂的解剖室。我们看到了那具尸体,赤裸裸地躺在药水池里,没有头,像一只扒掉皮的大青蛙。有的小说家老爱把女性的玉体称作“青春胴体”,以为很美。何谓“胴体”?这只割去首级的大青蛙便是。想着他企图颠覆列车的罪行,我们义愤填膺掏出家伙排成一溜儿冲着“胴体”一阵狂扫乱射,每人都补了一梭子。

我们的仇恨还有别的缘由。

在此案真相大白以前,做着英雄梦的我们,整夜整夜在小城的街道上梦游。幻想着某一天,意外地发现那个坏蛋或别的可疑者。那时候,连小学生的学期鉴定里都有战备观念如何的评价。作为中学生,我们十分明白小城的重要战略地位,是前线的后方,后方的前线。我家住的那栋红石楼房墙上,当时仍留着五十年代用石灰水刷下的标语: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金门、马祖、澎湖列岛!想到这么多地方没解放,心里挺难受的。进了中学,好些女孩子身体蓬勃了,有个女生依然瘦小得像只秧鸡,大人说,她是叫美蒋特务撒下的糖果给害的,她幼时在火车站捡糖果吃中过毒。我相信这一说法,因为U2型高空无人侦察机真的光顾过我们的头顶,报载在华东地区击落敌机的消息,其确切地点就在小城周围。

因此,我们有理由怀疑每个夜晚,怀疑每个鬼鬼祟祟的动作、眼神和身影。我们常常守候在棕榈树旁,芭蕉叶下,那里是出入车站的咽喉,是坏人潜入或逃跑的必经之路。发现可疑者,我们一般是跟踪观察。我印象最深的一次跟踪,走了有七八里路,走到了郊外,结果还是跟丢了。很沮丧地回来,一路上大家反复回忆那人可疑的行迹,说他躲在电杆后面划火柴是发暗号,要不怎么还对着电杆踢三脚呢,怎么躲躲闪闪尽走暗处呢,怎么东张西望时时来几个怪异的举动呢。把情况这么一凑,都懊恼不已,都觉得功败垂成。

最具讽刺意味的是,我们之中块头最大的一个男孩,长相酷似外地警方正在通缉的罪犯,让火眼金睛的小城卫士盯住了。也不知那位便衣跟踪我们多久了,有天夜里,我们进了理发店,等到我们理完发,站在风扇下凉快的他拦住了我们。吊在头上的风扇是一块长方形的纸板,好像是靠人力拉动的,啪哒啪哒,扇得人心都凉了。

他把我们请进了公安局。一个个审。表情很严肃,目光和那条“一定要解放”的标语一样坚定。因为要证实我们是否真是本地学生,他甚至像如今的“综艺大观”主持人那样,出了一些关涉本地的地理题、风俗题、人物题。比如他问我:你说你家住在双水坑,那儿为什么叫双水坑?因长相让我们受牵连的大块头,则被要求回答本地特产是什么,他答道:红石,柚子,瘌痢头。

回答正确,便衣变得和蔼可亲了,欣然送客出门。

那泡尿,就是英雄饮恨的排泄物。

在此之前,我还有一次被讯问的经历。确切地说,是发生在中央苏维埃政权所在地红都瑞金的审讯,场面比小城正规得多,有审判长、审判员,还有书记员。

小学毕业之际,“文革”起来了。在红卫兵步行大串联的热潮中,我们十多个男孩子也拉起了一支队伍,要走瑞金再去井冈山。找学校开了一张介绍信,并做了一面旗帜。凭着介绍信,出发前可在学校领一叠红红绿绿的毛主席语录卡,一路散发;到达沿途各县,还可去红卫兵接待站申领。

我们的队伍向南挺进。一出城就得经过南郊的刑场,那片草木稀疏的丘陵令我们不寒而栗。于是,便装腔作势地齐声歌唱,脚下却是急急慌慌的。第一天赶了一百零八里,天完全断黑后到达金溪县城。第二天一早起来,都走不动了,便闹内讧,分裂的结果是大多数人扯下旗帜打道回府,剩下三人分得一纸介绍信和一根旗杆,将旗杆截成三根拐杖,继续一瘸一拐地前进。前方,不断传来流行性脑膜炎爆发的消息,县城和乡镇这类海报铺天盖地。我和一个同学因感冒去县医院开药,医生不问青红皂白,把我俩扣下住院观察,另一位吓坏了,悄悄当了逃兵。医院把我俩关了一周才释放出来。出院后,我们依然执意前行。历时二十多天,步行四百多公里,我俩终于喝到了沙洲坝的红井水。

好像就是在沙洲坝,我那同学遇到了他的哥哥。他哥哥是高中生,独自骑自行车来的。为了冒领更多的语录卡,那个高中生出了个主意,让我俩和他交换介绍信,各自再去接待站申领。反正接待站只是看一眼介绍信,并不登记,换张面孔未必能记得。语录卡大小似如今的名片,很受沿途围观串联队伍的群众欢迎,当他们用土话高喊“我要最高指示”时,摸出一把撒出去,看着他们在公路边雀跃着争抢,当时觉得很神圣很自豪。

不料,那个高中生用我们由小学校开出的介绍信,获得了成功;而我们拿他的介绍信却被人识破了。

逮住我俩的是来自北京政法大学的大学生。而且,我们在前往瑞金的途中曾两次相遇,我俩还搭过他们拦下来的卡车,也算一路同行的战友了吧?但是,他们是学法律的,他们正好可以进行法律实践。

我记得那个审判庭是临时布置的,是一间空空的教室,拖来几张课桌组成审判台,中央的板凳上坐着被告人。大学生们很威严地入席,审起两个懵懵懂懂的小学生来。问我俩的真实身份,问这张介绍信是怎么弄来的,问我们有没有前科。

我俩除了不懂“前科”的意思,别的全招了。全被人家记录在案了,还在记录上按了手模。

后来,我俩不敢再去井冈山,乘汽车赶快回家,带着一身的虱子一身的晦气。母亲把我全身的衣服用汽油搓、用开水烫,还逼着我用汽油洗头,总算把虱子消灭干净了。可是,在其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忐忑不安地等着学校的惩罚。

政法大学的人威胁道:你们的行为,我们一定会让学校做出严肃处理的!

时间证明,那只是大学生吓唬小学生而已。

在广场上召开公审大会,颇有杀鸡给猴看警诫老百姓的意思。但话不这么说,满街标语都说是“灭阶级敌人威风,长革命群众志气”或“打击敌人,保护人民”,稍露骨些的,称:“打击敌人,教育群众”。所谓公审,其实没有审理程序,只是宣判一批、公捕一批。所以,有时又叫宣判公捕大会。我读中学时,经常被组织去出席大会,有时站在学生队列中,有时作为居民卷在女人堆里(我母亲身体不好,如果每个家庭要派一名代表,那只好派我了),有时我兼有双重身份,不得不两边站站。开起会来,动辄万人,广场上密密匝匝的一片人头,都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在宣判已押上台的罪犯前,一般都要从人海中揪出一些人,被公捕的一批便是下次开会的主人公了。每当这时候,偌大的广场居然鸦雀无声,能清晰地听到周围的心跳和汗滴。在人人自危的紧张气氛中,即便好人也不免心虚。台上所宣布的姓名,被从各个角落里揪了出来。我常常想,公捕是否事先设计好了,他们怎么一逮一个准呢?

我插队所在的农场,有个青年职工带着场长的女儿去看过几次电影,就叫那姑娘怀孕了。场长勃然大怒,召来公安,要求以流氓罪法办他。谁知姑娘却拐走小伙子,在外面躲了一阵子,看来是死心塌地的爱情无疑了。场长无奈却不甘心,等到他俩回来后,再不威胁和恫吓,只是沉着脸,派小伙子去城里参加公审大会。我无法揣测小伙子当时的心情,反正会后他就蔫了,爱情也蔫了。场长带着女儿找了个土郎中,冒死打掉了已隆起于腹中的胎儿,然后草草把她嫁给了一个偏僻而陌生的小村子。可见,开会的教育作用不可低估,那是触及灵魂的。于是,我想,人们追着刑车奔跑的疯狂,不会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爆发吧?

公审大会之后,全城的大街小巷马上就贴满了布告。为了以利观瞻,同样的布告要挨着贴上好几张。在当年,这样的布告可能是最引人入胜的读物了,每个罪犯的名下,就是一个故事梗概。有些甚至隐约可见情节线索。读那样的文字,可以培养想象力。我在观看布告时,总能听到对某个罪犯、某个案例的各种版本的演义。我有一位朋友,在八十年代,凭着对当年布告的记忆,以那上面性犯罪的案子为素材,编了不少通俗故事。其实,布告之所以为群众喜闻乐见,恰恰在于那些关涉性罪错的内容。除了现反之罪,布告上最常见的罪名可能就是通奸罪了。而在我朋友的通俗故事里,他为许多负罪之身脱去了囚衣,换上了爱情的外套,美丽而哀婉。

可能是民不举官不究吧,就在那通奸可论罪的年代,我在自己暂且栖身的小小的农场,竟发现了一个令我瞠目的秘密。那里最早进场的几个职工,其妻女几乎都和首任负责人有染,他们经常在我耳边彼此揭发,有的甚至把自己窥见那事的日子记了下来,不,是把一页页日历撕下来,珍藏着。其目的肯定是用来保护自己反击别人。农场的宿舍是泥木结构,隔墙是竹篱抹上黄泥和白灰,听多了传言,我便留意了,果然家家墙上都有人为挖出的眼。我插队期间,那位早已返乡养老的领导曾来农场看望他的老相好,平日里相互指戳的几个男人,在他面前却是同样的卑微,都点头哈腰、诚惶诚恐,仿佛倾尽所有也不能报答他似的。而他曾给予的好处,无非是多给人家记了几个工而已。他的后代步他之后尘,到公社当干部、玩女人,玩了几个女知青,赶上当年的一次“严打”,被判二十年徒刑。

我在乡间的机耕道上常常遇见其中一位受害者。她插队的村子本来在另一个方向,出事后,便调换到别的公社来了。

那个姑娘很好认,胖胖的圆脸总是血红血红的。所以,在我们目光相遇的瞬间,我不免为那颜色犯惑。

那位通俗文学作家也写过她。在他笔下,她委身于人,却是情感使然,因为别的真正的受害者告发,才把她牵扯出来。这和我当时听说的故事基本吻合,但她后来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从我朋友的中篇纪实里,我得知,施害于她的那个男人十多年后放出来,纠缠她很久,要和她结婚。作品在她茫然无措的苦笑中,留下一个耐人寻味的尾巴。整个故事充满黑色幽默意味,但我确信,它没有虚构。

农场有位技术员,读高中时被判现反罪,在劳改农场学得果树栽培技术,刑满后被我所在的农场收留,看中的正是他的一技之长。当年我虽脱产当会计,却对园艺十分着迷,成天跟着林业队去剪枝、疏果、打药,与他交往自然频繁。瓜果飘香的夏天,我们偶尔会拖着大板车上街去卖。上街必经广场,若要绕过广场,须待附近一所中学打开后门,横穿学校出来。他是忌讳广场的,总要赖在学校后门等一阵子,巴望有人开门,实在无奈了,才顺从大家。经过广场时,他的神色很复杂,瞟一眼主席台,脸就灰了,慌慌地加快步子,他的耻辱就是那高耸的土堆。

我离开农场几年后,顶职进城工作的他忽然当上了总经理,承包了广场主席台旁边新建的一幢商厦。那时,它是小城最高的建筑,并在全城商场中率先使用了电梯。冲着那电梯,商厦一时间顾客如织,或曰游人如织。我不知道他和主席台比邻而居时,感慨多少,心情如何。我猜想着,他之所以承包雄峙于主席台旁的大厦,是对过去的蔑视、挑衅,还是伸张和呵斥?我曾在商厦里转了一圈,希望找到他和他叙叙旧。为电梯而骄傲的员工,并不理会我的询问,我只得悻悻作罢。

没多久,广场主席台被拆毁了。商厦遮挡着阳光,它是一棵蔫黄的植物。在它的遗址上,如今栽着新的高楼。没了主席台兼审判台的广场,其实也失去了广场的意义,演变成街心花园。我每年回小城探亲,漫步其间,总是恍若隔世。我隐隐地担心,经历着精神变迁的小城居民,总有一天会彻底忘记广场的历史。

甚至,连许多的美丽都在不知不觉间被砍伐了。何况那些阴冷、凝沉的记忆?

比如,棕榈与芭蕉、喜树与合欢是被一声号令屠戮的。还有一街槐花,则是被一棵棵逐个暗杀的。囚在烟尘里的古樟,如今已是蓬头垢面、垂垂老矣;至于白鹭和众多的翠鸟,差不多流放了几辈子,它们的重孙辈当不知怎样填籍贯了。

孩提时,我对一位担任人民陪审员的大妈崇拜得不得了。她不过是个家庭妇女,六几年的时候忽然风光起来。不过,风光只是因为名分,作为我家邻居,我知道她好像也没怎么代表人民去谋事干活,成天织着毛衣走门串户家长里短的她,又能干什么呢?前几年清明节,我在小城郊外的马尾松林里看到一座生坟,面积相当于一个可以开pt的客厅,墓基用红石砌得怕有两层楼高,从山下仰望很是雄伟。墓主便是依然健在的陪审员夫妇。听说他们常在晴日里上山看看自己今后的寓所,很欣然地安度着晚年。

想象他们凭吊自己墓地的情景,我觉得他们已经生活在下辈子了。

他们还能理解前世的审判、刑车、布告以及其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