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范大学中文系的老教授听说我家在鹰潭,他乡遇故交似的,一把攥住我的手,属于长者的慈眉善目,竟溢出青春的激情,青春的豪气。他用曾能撬动钢轨的大手告诉我,他过去在鹰潭当兵,是铁道兵。
我惊奇于这双手。几十年来,我结识了好些由铁道兵部队转业的官兵,他们一般不是当干部就是做工人,而且多在铁路工作。他却成了教授,其人生经历有着怎样的传奇?
既然他的青春驻扎在鹰潭,那么他应该知道临管处。我说我家就住临管处,后来那儿叫双水坑。
教授很是激动,喃喃地念叨“临管处”。我们用彼此的回忆相互指认,指认他的军营、我的家,他的食堂、我的影院,他的操场、我的游乐园。我惊讶于他的记忆,是一幅战胜了潮湿的岁月、依然保存完好的老照片,我不知道在他内心深处是否装备有高科技的恒温除湿设备。景物依然,风情依然,清晰得甚至能看清每一天。
比如,在部队食堂里放映的一场电影,故事片之前加映的动画片。我记得那动画片说的是老虎和山羊的故事。我记得初生的羊羔也不怕虎,竟和老虎叫阵,摇头晃脑地说:老虎肉好吃!那句话成了我闻见肉香禁不住流涎的童谣。
教授会不会是拧过我的脸蛋、拍过我的脑袋,或抱着我一道看电影的哪个小战士呢?
屈指一算,差不多半个世纪了。
我和教授把初识当作重逢,当即相约,找个时间,一道去鹰厦线的起点鹰潭,去临管处,去上世纪五十年代。
所谓临管处,应该叫临时运营管理处。因为是临时的,陆续支援新线到鹰潭的铁路员工只当它是一个地名,并没有多少人能确切地道出它的来龙去脉,就像常驻鹰潭的铁道兵525部队所在地被叫作525一样。我父母1957年调到鹰潭,先是在临管处附近的单位上搭张铺,帘子一掀就进了家;后来建设鹰厦线的铁道兵大部队撤了,他们在临管处建造的五栋红石楼房移交给铁路做了家属宿舍,我家分得的住房便是原来的铁道兵医院门诊部,厨房是挂号处,两个房间分别是外科诊疗室和药房。教授唏嘘不已,显然他进过我家。遇到其他铁道兵老战士,我只要提起当年的医院,他们都哈哈大笑:那就是你家呀!
老医院的对门,曾有很大的一个草棚子,白天是部队的食堂和会场,到了晚上就是电影院了。我常常怀疑,当年才四岁的我怎能记住一部动画片。有位家在福建邵武的年轻女编辑对此嗤之以鼻,说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我反唇相讥:你家在邵武还不知道吗,火车有时要推,不推就翻不过武夷山。我让她回邵武时别忘了问问她那当过铁道兵的父亲,当年驻扎鹰潭是不是看过这么一部动画片,还有,食堂里是不是撑着许多的毛竹当柱子,扑啦啦乱飞的麻雀是不是经常掉进热气腾腾的饭桶里。那姑娘好久不给我回话,问她,她却红着脸替我剥了个桔子。
红石楼房的中间,是操场兼球场。一对木制篮球架,大约保留到了七十年代初。孩子喜欢在球架上攀爬,大人则常在上面晒煤饼,最甚者,也不怕闪了腰,竟把准备腌的白菜一棵棵挂在篮框上晒,把煤饼一块块贴在高高的篮板上,像烤烧饼似的,这大概是民间的行为艺术吧。有一阵子,铁路住宅区流行自搭厨房,各家疯了似地抢地盘,从鹰厦线两边的山上拉来红石,盖起一间间东倒西歪的小房子,忽然就把整个球场给占了。
这样,能让教授辨认临管处的,只剩那五栋红石楼房了。而近年我每次探亲回去都听母亲说,这一片住宅区已经列入下一年的拆建计划。
今年,母亲的语气更加确定。
我希望那个计划继续拖延。不只为了我和教授的约定,更为了我心中的纪念。纪念一些人,一些日子,一些往事;纪念一种生活,一种建筑,一种石材。
那五栋楼房在盛产红石的鹰潭一带,可以算是红石建筑的代表作。砌墙的每一块石头如同经过精心挑选,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平整,细密、均匀的錾痕,斜斜的,仿佛每根线条都测了角度。赭红的墙面看上去,整齐中富有变化,精雕细刻一般。当地石匠管修整石坯的工艺叫“洗石”,仅此一项就足以让几代石匠汗颜。铁路子弟上山抬石头为家里搭厨房,每遇石匠干预,便极尽嘲讽:拉你几块毛石还敢作声呀,跟铁道兵比比,你们洗好的石头也只能算废品!
灵得很,石匠们一听就噤声了,好像早在心里拜了祖师爷。
也是奇怪,楼房和人一样,说老就老了。几年前,铁路建筑段还说,这几栋房子大修一下,再住五十年没问题,如今哪栋新楼的质量比得上它,还冬暖夏凉呢。可能是心理暗示的作用吧,从那时起,忽然就见红石楼房渐呈衰相,墙面风化得很厉害,连高处也看不到錾痕了。随手抹一把,红粉飘飘洒落,墙角没了棱角。因为常有人倚墙躲雨晒太阳,蹭脚处便是深深的脚窝,靠背处便是深深的人形。当年用石灰水骑着二楼窗户从西头刷到东头的标语,自然也彻底风化了去,标语写的是: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金门、马祖、澎湖列岛!后面用了三个感叹号。修建鹰厦铁路的战略意义由此可见一斑。而临管处的孩子一看到还有那么多地方没解放,心头挺沉重的。我的少年时代,好些个假日都随着一拨男孩子在南郊扬旗那一带的山上转悠,指望逮个破坏铁路的美蒋特务,让老师表扬一番。我们还莫名其妙地担心,穿山而来的火车,能否看清设在弯道处的扬旗。
因为鹰厦铁路,鹰潭这个原先在地图上并无标识的小镇,成为一个小圆圈,接着又发展为双圆圈,被称作“火车拉来的城市”,这比喻十分的恰切。但现在,鹰厦线已不再是入闽的唯一铁路通道了,我的朋友,一位政府官员去福建考察,在归途上凝望进入扬旗后铁路两侧的荒山,感慨道:鹰潭的优势已经失去。他在文章中指出,荒山上那成片的闲置库房,完全应该利用起来,建设物资中转基地。
那片库房,就是原铁道兵525部队。那里有铁路小学少先队的校外辅导员夏排长,他脖子上的红领巾是我给系的;那里有一支虎虎生威的篮球队,所有铁路子弟都是它的铁杆球迷;那里的俱乐部乃至营房,凭着衣裳上带路徽的纽扣,我们可以自由出入。然而,在铁道兵全体脱下了军装成建制地转入铁路后,它成为铁路的一个单位,只有少许人员留守。前些年,我沿着钢轨上锈迹斑斑、枕木间野草萋萋的专用线进去过,成堆的钢铁、水泥枕竟也被繁茂的植物覆盖着,满目荒凉、颓败的景象。比邻的郊区乡租用其中一座很大的仓库,办起了保温瓶厂,却是不闻机声不见人影,惟一能让我感受温度的,就是工厂招牌上的“温”字了。
也许,如今的风胜似往年,许多坚硬的事物转眼间就被它销蚀了。仿佛,连岁月也风化了。
但是,临管处的老住户心里永远藏着一种自豪:我们这几栋楼房是铁道兵建的。
其实,即便临管处旧迹难觅,也不要紧。在我眼里,任何一趟经由鹰厦铁路入闽的列车,都是前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前往一个、或一批铁道兵战士的青春岁月。
说起来,遗憾得很,直到现在,我乘火车走鹰厦线只有一次,仅到达距鹰潭七十余公里的资溪,还没过铁牛关入福建境,这长度不过是全线的十分之一。而青少年时代若想去厦门、福州,十分的方便,随便和跑车的邻居、同学打个招呼,不用买票就能畅行无阻。参加工作以后,南方诸省我都去过,偏偏落下了最为便当的福建。
偏偏,那是一条对我最有诱惑力的铁路。
蜀道难,闽道也难。从前,鹰厦线上跑的货车特别短,只有二三十节,而且常用两个蒸汽火车头来牵引,翻山越岭时还得有个车头在后面推;那种火车头和跑浙赣线的不同,不似那么笨长粗蛮,很干练很精神的样子。我记不清谁叫“克得拐”,谁叫“墨克妖”了。由火车头的型号及所拉车厢的数量,我能想象出前方的崎岖、前方的险峻。
我很想体验峰回谷应的呼啸和速度,很想领略纷至沓来的隧道、深涧和漫漫无涯的林莽。一趟趟火车满载着浓郁的木材芳香,我即便坐在家里,也有香风袭来,也能看见武夷林海中所有被惊醒的眼睛和翅膀。我常去车站接车,接从邵武、光泽捎来的铺板和藤椅,从闽南各地捎来的香蕉、菠萝和荔枝、龙眼;而我们这些孩子钓鱼回来经过车站,鱼篓总叫福建旅客搜空了,无论鱼,还是摸来的河蚌、螺蛳,他们全要买。他们吃厌了海鲜和山珍吗?由我对沿线站名的熟悉程度,可以想见,我的心常在鹰厦线上梭巡。
然而,连我自己也疑惑不解,好几次动了念头却未能成行,是受天气阻遏,还是被冥冥中的玄机所牵制?或者,我自己把平凡的旅行看重了,非要负载沉重的思想行囊不可。我一直在为这次旅行准备某种心情吗,比如,一首诗,一束花和一听啤酒,再不,就是这篇散文?
在我的记忆里,每年雨季,临管处的住户都不由自主地惦念雨雾中的煤烟,雷鸣中的汽笛,眺望和谛听鹰厦线,关注着平时躺在车站备用线上的救援列车的动静。线路塌方之类的消息,顷刻之间就能传遍沿线各站,连老人和孩子也像运筹帷幄的将军,对千百里之外的抢修进度、开通时间了如指掌。我记得当年有位司机,发现前方山体滑坡,赶紧撂闸刹车,却是来不及了,危急之中,他威逼副司机和司炉跳车逃生,而自己陪伴着他的机车,一道钻进泥石流中。他的事迹曾传诵一时,可是,如今我在一本铁路志的人物篇里,并没有找到那个被我记住的名字。
鹰潭有位作家写了一本长篇纪实文学,书名叫《风雨鹰厦线》。我以为,“风雨”二字渗透了作家对这条铁路的真切体验和理解。它的确是穿行在风雨中的钢铁大动脉,一条湿漉漉的路。
此刻,我通过那本铁路志,剖析自己当年向往却犹疑的矛盾心理——
……经资溪穿越武夷山入闽境,地质构造系古华夏大陆的一部分,为太古代的花岗片麻岩,上层为石炭纪石英岩,板岩及三迭纪、侏罗纪沙岩及页岩。主要工程地质特征是岩层风化作用,尤以化学风化为剧,一般深达5至15米,使岩层物理技术特征改变,稳定性大为降低。水文大部分埋藏较深,地面下4至10米,土壤中水与裂隙水分布极广。沿线温暖湿润,雨量丰沛……
不必去深究那些地质学的概念,即便望文生义,也不难想象那穿风破雨的行程了。
劈山筑路的工程又该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
鹰厦铁路建成通车十五年后,常在525部队周围红石山上玩耍的孩子意外地发现,山塘的淤泥里尽是黄澄澄的铜片,碎的像炸开的弹片,完整的如子弹壳。山塘是采石造成的,四四方方,一口挨着一口,深如两层楼房,夏天水浅时便有孩子下塘捉鱼捞虾。那个夏天的发现让我们激动不已,都扛着铁锨拎着土箕去淘铜,有的甚至举家出动,半个临管处泡在山塘里。将淤泥铲进土箕,就着晒得滚烫的腥水使劲淘洗,一层铜片就出来了。废铜的收购价是七八块钱一斤,在那个夏天我一个毛孩子竟挣得了父亲养活一家七口的月工资,简直是一笔意外横财。惊喜之余,被烈日晒得脱皮的人们纷纷猜测: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是排山倒海的爆炸吗?
有些大人断定,一定是当年铁道兵把报废的雷管倾倒在这里了。
沾着紫泥的铜片,散发着硝烟的气息,无声地震撼了平凡的日子。我从小就被告知,在鹰厦线上,平均每公里就倒下了一个建设者。果真如此吗?
若是,那么,每块里程碑都是墓碑,都是一个青春的生命。
这样,红石楼房赋予临管处的自豪感就是入情入理的了。我以为,这种自豪感恰恰正是集体深层心理最柔软最感伤的一隅,来自五湖四海的铁路人口,可以轻易地在同样来自五湖四海的铁道兵官兵中,找到乡音,找到依靠,甚至找到女婿。想当年,铁路的女孩子无不以嫁给525为荣。假若,风还是旧时的风,坚硬的事物依然坚硬,可能我所有的同桌都会成为军属。
临管处也向战士敞开了博大的胸怀。有两件事让我至今感动不已。读中学时,铁道兵部队的汽车先后出了两次车祸,先是一辆教练车撞了我的一个同学,两年后,一位连年的五好战士驾车不慎轧死了我家邻居的女儿。两个失去儿女的家庭,在悲痛中都没有为难部队,他们向部队提出的惟一要求竟不约而同地充满温情:请首长千万不要处分司机,他还是孩子呀,比我的孩子才大多少,他身后还有一辈子呢。
我家邻居甚至把那位五好战士认作了自己的儿子。每个节日战士都会提着大包小包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叩开一扇博爱的门,被再生父母拥入怀中。战士认的父亲是大字不识一箩的装卸工,母亲则是生育了五个女儿、腰背蜷成半个圆的家庭妇女。竟也奇怪,一个长舌妇从此深沉起来,话短了个子高了,腰硬了笑容柔了。我最后一次见那战士出现在临管处时,他已是一家三口,一个顽皮的男孩滚着铁环似的中秋圆月,蹦蹦跳跳,走进父亲青春的临管处。
而撞死我同学的那位新兵司机,可能责任更大些,尽管有死者家长力保,部队还是给了较重的处罚,并把我同学的哥哥招去当兵。于是,本来随着人家一道抹泪的左邻右舍,好像怀疑人家有勒索之嫌,表情变得暧昧了。
受鱼水之情的熏陶,临管处的孩子对铁道兵崇拜得不得了,读到吕正操将军的故事,无不奔走相告,仿佛这位铁道兵政委也是我们的将领。凭着一本革命回忆录,我在车站扩建工地上结识了一个铁道兵战士,姓揭,广东人。我翻出写吕政委的一篇给他看,他马上就拿我这个中学生当知己了,那两年我们来往很频繁,或者我去工地看他,或者他在校门口等我。我还邀请他来家中玩,为此,他专门拍了彩照送给我。我送他的却是从证件上揭下来的带着钢戳的黑白照片。母亲忧心忡忡地埋怨我:你这孩子,让人家解放军叔叔上彩干嘛,不怕变修啊!
此刻,我从影集里翻出他的照片,凝视着他那仍带着稚气的大眼睛,不由一怔:他后来因违纪被遣返回乡,会不会是彩照惹的祸?
我一直记得关于临管处的约定。可惜,其后不久,已退休的老教授被福建某校聘用,我很难联系上了。
我想像穿过青春岁月入闽的他,该有怎样的表情和心情。火车头由蒸汽改内燃又换成电力机车,扳道房早已消失,信号灯实现了现代化,钢轨、枕木不知换了多少茬,却是被煤烟、机油染黑的道碴无须更换,依然坚硬如昨。
所谓岁月无情,是否指的是,生活和人生轨迹上的幸存者,往往是平凡和微小?
现在,我可以从临管处出发去车站了。我已梳理了心情,备好了行囊。我将拿这篇文章去买票。平均每公里付十个字。或者,在每百米的标志处,交一个字。
教授会在一路上辨认当年的道碴吗?
我会。
列车启动之后,我马上能认出被1957年攥过的道碴;然后,在十公里以内的线路上,尽是我和临管处的孩子共同保卫过的道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