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乡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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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叩问石塘寻洛阳

石塘镇在鹅湖书院的前方,在永平铜矿的前方,在横亘于闽赣边界的武夷山下,在一条满是鹅卵石的河流上游,在厚厚的故纸堆里,在薄薄的折扇之中。

石塘镇是一本本奏章,一册册典籍,一页页契文,一轴轴书画……对了,石塘镇是纸上的古镇,纸上的家园,为纸而聚居于纸上,因纸而扬名于纸上。

我通过纸的倾诉,得知了石塘;

通过石塘,我要叩问纸的消息。

河床无语。虽然,因道路泥泞我不得不绕行,此时依然下着小雨,而那么宽的河面上,却只有一线细流蛇一般游走,团团簇簇的茅草齐人高,草秸上飘摇着上次山洪留下的纪念物。满床的石头更是历次山洪的见证。

枯槁的河流是一种暗示。暗示着石塘已经老去,纸的历史已经发黄。因为,水是纸的生身父母,是纸的肉体和灵魂。不信,请读清人程鸿益所作的《铅山竹枝词》——

未成绿竹取为丝,三伐还须九洗之。

煮罢皇锅舂野礁,方才盼到下槽时。

双竿入水揽纷纭,渣滓清虚两不分。

掬水捞云云在手,一帘波荡一层云。

这首词,生动形象地描写了铅山纸包括石塘纸的制作全过程,民谚则称之为“措手七十二,一纸方荡成”,而在造纸的这么多道工序中,始终离不开水。石塘镇是纸做的,而纸又是水做的。

那么,我为干涸的河床而感伤,也就不奇怪了。

然而,流水有情。原来,水早已走街串巷,登门入户。它在古镇的长街边徜徉,在许多人家的庭院里流连。像一个袅袅娜娜的女子,在雨巷中时而隐没,时而显现,狐媚一般;又像一帮捉迷藏的孩子,纷纷藏进别家的门户,甚至谁的床下,终是憋忍不住,在大门前探出明澈的大眼睛。

这是一条长达二千米的官圳,明嘉靖年间由铅山知县倡建。官圳在南面的石塘河上游引水,入口处的来龙山嘴正好有一块龟背形乌石,人们因地制宜凿石开洞,借用乌石的坚固,使之成为控制来水的闸口。河水沿着鹅卵石与三合土拌浆嵌砌的官圳,经镇东一片民居的地下蜿蜒穿过,而后分流成“人”字形,沿潘家弄和下街流去。每户人家的青石板下都有潺潺水声,有的人家索性引水入院,形成一个个方便盥洗的内官坑。

流水认识每一张人面桃花。流水也记住了枕边所有的呢喃和梦呓。官圳为人们的生活提供便利那是无疑的了,我想探问的是,这源源活水,是否也倾注了以纸为业的人们对水的膜拜和感恩,对财富的来势的渴盼呢?若然,这是多么虔敬的膜拜,多么真挚的感恩,多么生动的渴盼!

我追溯着石塘河水的来路,探究石塘的造纸历史。

早在元代,这里就有纸槽云集。至明代中叶,造纸业已十分兴旺,工艺水平也大为提高,当时,每年产纸上千万张,其中三十余万张作为奏本用纸被官府收购,其余则投放市场。正因为石塘及该县的陈坊和杨村一带纸业发达,明代的铅山县成为我国江南地区的“五大手工业区域”之一,与松江的棉纺织业、苏杭的丝织业、芜湖浆染业和景德镇的制瓷业一道名扬天下。清乾隆、嘉靖年间,印书制纸的大量需求推动了石塘纸业的进一步发展,其时,从事纸业者竟占当地总人口数的十分之三,最盛时仅抚州籍工人就有三千人。各地商贾自然纷至沓来,那早已倾圮的山陕会馆,那依然幸存的饶州会馆、抚州会馆,便是当年纸醉金迷的见证。

我追寻着石塘河水的去路,摄取石塘远行的背影。

在这里,满山竹海是造纸取之不竭的原料,茂盛的植被中富有各种可为纸药的植物,来自山中的流水不仅为制料抄纸提供了优质水源,这条石塘河还与古驿道联手,把石塘纸的美誉播撒到四方。石塘纸“名色亦异”,品种繁多,有关山、连史、京川、贡川和毛边,等等。关山纸作为石塘的名产,用途较广,尤为北方市场所青睐。民国时期,石塘造纸厂生产的毛边、关山等纸,运往外地销售时都要打上“江西铅山石塘造纸厂”的珠红钤记,其中“石塘”二字稍有歪斜。听说,建国初有一批关山纸销往香港,当时的纸厂办事人认为原钤记上的“石塘”二字歪斜不美观,便重新雕刻了一枚“江西铅山石塘造纸厂”的印章加盖于上。不料,香港商家竟据此认为是假冒产品,要求退货,经厂方致书说明,那批纸张才被收下。这件事给了石塘一个教训,此后,外销之纸,一如既往使用老印章。谁让那歪斜的钤记早就成了石塘纸的身份证呢?

沿着有水声相伴的街巷,我进入纸上的历史,纸上的生活。雕刻精美的门面就是它的封面,敞亮气派的厅堂就是它的内容,居家生活的场景就是它的插图。对了,如今在石塘能够看到的,就是一座座古民居了。那些老房子依然以纸号为标榜,它们的门匾依然陶醉在“赖家字纸行”、“查家纸行”、“复生源纸行”、“金鸿昌纸行”、“松泰行”的荣耀里。在众多纸行中,“复生源”名气尤大,杭州、天津乃至黑龙江均有其分号,北方有不少纸店都以挂牌经销“复生源”纸品的办法来招揽顾客,而铅山县城所在的河口街上,一些钱庄则以与该纸号有业务往来为荣幸。

鳞次栉比的建筑曾是财富的纪念碑,如今,它们正在老去,正在颓败,便成了金钱的墓志铭。

年三十夜弄、商会弄、天后宫巷这样的地名,连接的是商贾辐辏、市声扰攘的旧日繁华;而在一座月亮门之上,“品重洛阳”的匾额指向的却是,石塘纸的质地,古镇生活的质地。

纸的质地,让石塘的骄傲底气十足;纸的质地,来自复杂的工艺和讲究的选料。在石塘,纸品不同,选料、制料方法也不同,次等纸用的是生料,即用石灰等腌制嫩竹为料;而连史、关山等上等纸则用熟料,即以嫩竹制成竹纸后,还要经蒸煮、漂白等道工序方可下槽抄纸。生产连史纸所用的嫩竹,于立夏前后砍伐取用,纸料需经过几个月日晒雨淋而自然漂白,生产周期为一年,纸质洁白莹辉,细嫩柔韧,有隐约帘纹,防虫耐热,永不变色,有“寿纸千年”之誉,旧时,贵重书籍、碑帖、契文、书画、扇面多用之。关山纸的主要原料除了竹丝,还需稻草,而且,必须是一季晚稻的稻草。加工的每道工序也是非常严格的,如抄纸时,每张纸只能用帘在槽中抄二次半,同时规定,第一次只准抄半帘,即帘床帘皮在槽中没水二分之一的面积就要立即提起,第二次、第三次方可抄全帘,这样,才能确保每张湿纸厚薄均匀如一。

因为资源丰富,历史上的江西有许多地方都是纸产地。如永丰县的毛边纸也是较为著名的纸品。它的原料也是没开枝、没长大的嫩竹,当地人称为“竹麻”。每年立夏前后半个月砍伐竹麻,放在池塘里加生石灰腐沤四十天,而后,洗净石灰,再用清水浸泡发酵三十天,就成了造毛边纸的原料。这时,要手工剥去青皮、竹节等,放在一种特制的工具上凭着脚踩捣烂,再用竹帘在水中抄制。纸张基本成型后,刷在风房的火墙上焙干,焙干后的纸张是白色的,光滑、匀细、韧性好,吸水性强、不淡墨,字迹经久不变,而且,百年不蛀不变色,是书写、印刷之佳品,故有记载说:“凡印书,永丰绵纸为上。”据说,永丰在唐代就曾用蕨类植物纤维制成“陟厘纸”,被列为宫廷用纸。到明代,永丰的竹纸则因倍受一位常熟人的青睐而扬名,那人名叫毛晋,以经营校勘刻书为业,他印书所用的纸张都是在江西定做的,采买之后,他喜好在纸边盖一个篆书“毛”字印章,永丰“毛边纸”就此得名。

凭着道听途说,我不厌其烦地记下造纸工艺之皮毛。我之所以如此好奇,是因为传统工艺不仅仅是单纯的生产技术手段,其中还充溢着中国传统文化和哲学的基本精神。中国最早的工艺典籍《考工记》中有言称:“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原来,工艺就是合天时、地气、材美、工巧四者的造物过程,工艺,本是一个蕴有天地造化的生动而美妙的名词。这种工艺创造观,是“天人合一”精神的阐释和体现,显示了一种力图全面把握、协调宇宙万物相互关系的高远意图。

传统的造纸工艺显然也浸润着这一工艺思想。眺望岁月的远方,但见那里是新笋拔节、清泉潺潺,是波光潋滟、雾气氤氲。造纸的生产时空与自然顺应不悖,造纸的行工技艺与物材性理顺应不悖,纸张的文质品性与人格身心也是顺应不悖的,追求纸质洁白莹辉、细嫩柔韧的那番匠心,何尝不曾渗透对幽雅、高洁的人生境界的崇尚呢?

我又想到了水。所谓“地气”就是水了吧?在许多的传统工艺中,水都是必不可少的。因为,柔软的水,其实是特别有力量的。经水淬火,煅打的铁器无坚不摧;经水淘洗,宝贵的矿石露出真容;同样,经水沤泡,坚硬的竹材化为玉帛。

于是,我更愿意把官圳的源源活水,看作是石塘人对水的膜拜和感恩。这番虔敬,我在广丰十都村的王家大屋里曾经领略过。王家大屋建于清乾隆年间,祖籍山西的屋主人王直贤正是因经营纸业而定居此地。整个建筑群占地四十余亩,除厅堂外还有房间一百零八间,三十六个天井和四个水池相嵌在大屋的回廊之间。如此规模宏大、结构繁复的大院内,所有建筑只有一个榫头。因此,尽管长期无人修缮,它依然能巍巍然栉风沐雨。最让我感兴趣的,是那用石头垒砌的水池,据说,它们连着村边的丰溪河水脉,河中水涨,池中水满,河中水落,池中的水却也不会干涸。尽管,昔时赏月观鱼、吟诗赋句的清静之地,如今已被居住在其中的村民因地制宜,利用水池养鱼、养水浮莲,然而,在我看来,那步入大屋中的水脉,该是当年王老爷家的座上客了,四座水池便是四把饰以精美石雕的太师椅,水端坐在王家亲切的目光里,像一尊尊神明被那虔诚的眼神供奉着,祷祝着。

石塘的官圳,则是所有庭院共同的好友。它依然流连在家家户户的门前,日夜和人们促膝交谈,可是,它的话题已不再是造纸带给古镇的生气,流水所象征的财势。

砖木有心,流水有意,它们该是在诉说自己对“品重洛阳”的缅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