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上村横卧在梅江边。
正月十四的梅江,竟然在磨刀霍霍。一进村,便见磨刀人提着几把菜刀离开码头,对他在“割鸡”仪式上所担当的角色我不禁有些疑惑,跟着他去到街上,见他进了铁匠铺这才恍然。炉火正旺,锤声当当,许多的菜刀被铁匠的手指镀亮了,铺子里因淬火而激起的热汽,透着凛凛威风。
村街却是喜气洋溢。一些缠绕着鞭炮的竹篙立于门前,一些忙碌的身影快乐地奔走,一些年轻母亲陶醉在怀中孩子的脸上和午后的阳光里。当然,也有几张牌桌蛮不在乎地支在街中央,顾自赞叹各各的牌技和手气。石上村的老街平直且宽阔,为我游历乡村所仅见,想来往昔这里一定是商贾云集、车马辚辚的水运码头。
我是专程来看“割鸡”仪式的。所谓“割鸡”,其实是石上村李氏为庆贺添丁所举行的独有的集体典仪。大年初九,村中的马灯会邀集全村去年一年的添丁户聚首于汉帝庙,会商仪式有关事项,抽签决定进入汉帝庙“割鸡”的顺序。正月十三,亲戚们携着礼篮到来,新丁的外婆家还得送公鸡、请来吹打乐队,他们要在添丁户家中吃住三天。正月十四下午,仪式开始,添丁户先祭拜家祖,再祭各个房派的分祠。
我巧遇该村六十年来添丁最多的一年,也就是说,这将是最为隆重壮观的庆典。漫步于街巷之中,听得人们在美滋滋地反复叨念一个数字——四十八。四十八种婴啼,该让一座妇产医院忙得不可开交了吧?四十八个学童,该令乡村小学多建一间校舍了吧?四十八位小伙子,长成了,该是另一个村庄吧?
第四十八个胖小子,是抽签之后呱呱落地赶来凑热闹的,自然排在最末。以往,并无抽签的规矩,添丁户争先恐后抢着进庙“割鸡”,秩序很是混乱。近年,才由马灯会组织此项活动,为了约束大家,每户须先交二百元押金,活动结束,押金退还。有不遵守秩序者,则罚款五百。
乡文化站的老站长,大概就是马灯会的领导者之一,他始终人前人后地招呼着。要知道,五六十年代他曾是闻名遐迩的农民诗人,有了诗名,胆气也壮了,见县里迟迟不给国家干部指标,他居然上省城找领导,当仁不让地替自己要了来。忆起往事,老站长还是悻悻然的,可见当年的他果然够牛。按照他的吩咐,我守候在“梅海翁祠”,这是一座建筑年代较为久远的分祠堂。
四十八把菜刀已经锋利无比,村民约定的时辰就是雪亮的刀刃。
约摸四点半,村中陆陆续续有鞭炮炸响。不一会儿,便有一彪人马冲进了祠堂,他们都是添丁户的家人、至亲,均为男性,领头的高举一只公鸡,随后的或背上斜插护丁烛,或端着烛台,或提着盛有供品的竹篮,吹打班子紧跟队伍入祠堂,而一杆鞭炮则在祠堂门前点燃了。鞭炮声中,举鸡的男人祭拜祖先,另人用护丁烛引祠堂里的烛火点燃自己带来的香火,插于堂前,而后分别立于堂前两侧,等着本房派的其他添丁户接踵而至。
属于这支房派的添丁户共有六家。“梅海翁”的后人聚于一堂,虽然锣鼓唢呐和鞭炮营造的是喜庆气氛,但人们的表情却庄严得很,说话也是轻言细语的,而且几乎未见孩子闯入祠堂。看来,在此地,根深蒂固的宗族意识不仅表现为延续宗族活动的自觉,更让人惊讶的,是仪式参与者打心底流露出来的神圣感和敬畏感。从前修谱贴在堂上的对联依稀可辨,横批是“丁帮繁盛”,添丁的典仪正是告慰祖先,族人的祈愿如今又得圆满。
满街的妇孺作为旁观者,她们的表情竟也毫无游戏感。她们在用耳目用心灵参与男人的活动。这三天是四十八个新丁的节日,也是四十八位母亲的节日。有朋友觉得街上那些怀抱孩子的年轻妇女似乎都带着骄傲的神色,我却没有体察到,我看见的笑意是平静的、庄重的,是与仪式氛围十分和谐的表情。
祭过分祠,添丁户从各条村巷涌到大街上,集中在汉帝庙附近的路口,准备依次“割鸡”。一时间,满街人头攒动,满街鞭炮林立。红彤彤的鸡冠,红彤彤的烛台,红彤彤的竹篙。
汉帝庙坐落在由大街下码头的小路边,祀奉的是汉高祖刘邦,这是因为刘邦重农抑商、减轻刑法、轻徭薄赋、释放奴隶,深得人心,被民间尊为“米谷神”。历史上,尽管清代官府曾指示不宜祀奉汉高祖,但汉帝崇拜依然风行于天高皇帝远的赣南乡村。选择在汉帝庙里“割鸡”,祀奉的行为中恐怕隐含着告知的目的吧?
“割鸡”以铳响为号。一声响铳,便有一位汉子举鸡提刀疾步入庙,缠绕鞭炮的竹篙紧随其后,在庙前点燃。汉子在神案前杀了鸡后,提着鸡由庙后跑回自家。四十八声响铳,震撼了山水田园和村庄;四十八对扑扇的翅膀,惊醒了冥冥中的神灵;四十八行新鲜的血迹,铺成了一条啼血的生命之旅。
汉帝庙在云里雾里,在明明灭灭的电光里。待硝烟散尽,人流一起涌向李氏祖祠。这时候,所有添丁户已跑回家中,他们要将刚刚被“割”的公鸡褪毛,稍煮后抹上红色。接着,再端着烛台、提着盛有红公鸡、香烛等物的供品篮(篮子也是红的,有的上了红漆,有的糊着红纸),在村口集合,列队走河堰沿着正对李氏祖祠的田埂,进入总祠祭拜。
这支队伍以五节龙灯领头,五匹竹马押阵,浩浩荡荡地穿行在暮色苍茫的原野上。重重叠叠的身影投映在水中,是祷祝风调雨顺吗?乱纷纷的脚步惊醒了冬天的田园,是呼唤五谷丰登吗?
又是鞭炮齐鸣,鼓乐喧天。新建的李氏祖祠里甚至还来不及细加布置,但满堂烛影摇红、香烟弥漫,也足以告慰祖先的神灵了。人们纷纷在神案上添上香火,端着烛台的男人则分成几排,站成了红烛的队伍。
随后,这支队伍将游遍全村。因为天色已晚,我和老站长约定明日再来看燃放鞭炮的仪式,还希望他找个空闲给我介绍介绍整个“割鸡”过程中的讲究。比如,先后供奉过家祖、分祠、汉帝庙和总祠的公鸡,最后的用途是很功利的,鸡头要给新丁的母亲吃,以为褒奖;鸡尾给父亲吃,而且鸡尾留有几根羽毛寓意龙头凤尾,祈望再生个女儿;鸡腿、鸡翅分别酬谢参与“割鸡”仪式的主要辛劳者。
正月十四的“割鸡”仪式,共有五个环节,每个环节要燃放一挂鞭炮,而添丁户哪家不曾收获几十挂鞭炮?听说,今年最多者达七十二竹篙。于是,石上村便又有了元宵节下午的燃放鞭炮仪式。人们要把所有的祝贺都点燃,让它化作惊天地泣鬼神的滚滚春雷。
正月的宁都令人惊奇,驱车驶于乡间,随时都可能遇到古朴罕见的民俗活动。正因为如此,第二天下午我赶到石上村时,已是鞭炮大作。整个村庄捂住了耳朵,却睁大了眼睛。天地间只见爆炸的火光在跳跃,脑海中只有轰鸣的声音在激荡。
浓浓的烟雾生于每座祠堂的门前,奔涌在每一条村巷里,吞没了所有的房屋,所有的人,老站长自然也找不到了。我心中的许多疑问,便没有了答案。比如,石上“割鸡”的风俗,是否还带着慎终追远的客家人对中原故里乡风民俗的朦胧记忆,是否与昔日繁忙的码头、富足的生活有关?它应该是赣南客家添丁的种种喜俗之一了,但是,它的铺张恐怕不仅仅为了张扬添丁的喜悦。我的朋友在为这盛大的仪式震撼之余,悄悄算了一笔帐,整个活动下来,每家的开销应在数千元。于是,我觉得,一定是炫耀的思想统率着所有的欣慰、所有的庆贺,使之成为一个宗族的荣耀,一座村庄的荣耀。
我在村外看村庄。村庄是一团银色的烟云,似朝雾,似夜岚,烟云忽浓忽淡,房屋时隐时现;浓时,硝烟能遮天蔽日,淡时,薄雾如轻纱漫卷。
我在村里看村庄。鞭炮是村中惟一的主人,硝烟是家家户户的熟客,进了厅堂,又进厢房,一直走进了人们的肺腑里、血脉里。是的,当鞭炮声渐渐零落,我听到它的脚步声了,像一声声咳嗽。在烟雾里忙碌的还是男人。燃放完鞭炮以后,他们忙不迭地收拾着那些用过的竹篙。一捆捆竹篙倚墙立着,沾在上面的炮竹屑好像还沉浸在亢奋之中。
每座祠堂的门前都是厚厚的一层炮竹屑。它把我在这两天所接触到的红色的意象——鞭炮,红烛,篮子,鸡冠,抹上红颜色的公鸡及血……都熔化了,浇铸在奠定本族基业的土地上。
硝烟尚未散尽,男人们又抬着喜字担灯进了分祠。灯为圆柱形,剪贴着金色双喜的灯花,每组担灯不等,有三只的、四只的、六只的,用一根杠子串起提手,由两三人抬着走。担灯旁边,还有些青年手提一只同样的灯笼,称陪送灯。客家话里,“丁”与“灯”同音,所以,在赣南的乡俗中,灯是人们最心仪的一种道具。人们不惜倾尽心血来装饰它,美化它,头天夜里,我在相邻的另一座村庄,看过一种富丽堂皇的大型“扛灯”,竹篾做成的五层骨架,装饰着彩纸剪刻的各种纹饰和绘制的喜鹊登梅等吉祥图案,内里装置一组组用头发吊着头和手脚的戏剧人物,小巧玲珑而形象生动,且能走马灯似地转动。各层间的灯火除了照明,大概也是提供热动力的机关。九只“扛灯”出自村中一位老人之手,而老人为此耗时竟达半年之久。听当地朋友介绍,宁都灯的种类繁多,比如,马灯、龙灯、桥梆灯、竹篙灯、牌楼灯、火老虎灯、兔子灯、关刀灯、茶篮灯,数不胜数。
此时,暮色被阻隔在东边的村外。暮色无奈。于江面上徘徊,在田野里缱绻。因为,全村妇孺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村口,筑成了一道鲜亮如画的人墙。通过数码相机的屏显,我不停地扫描那些年轻妇女的表情,试图从中找到某些异样的情绪。毕竟,这三天属于四十八户喜添男丁的人家,属于赢得“鸡头”的母亲。生了女儿的母亲心里大约不好受的。但是,我看到的眼睛无不充满热切期盼的神采——集合在各座分祠里的喜字担灯向村口走来了。
硝烟的天幕。苍茫的烟云。担灯的队伍仿佛颠沛流离,辗转千里,来自遥远的历史。灯是他们前仆后继的希望和力量,灯是他们生生不息的祈愿和意志。当我的思想不由自主地跻身这支队伍与之一道负重前行时,我忽然觉得,一些传统观念,诸如“割鸡”仪式所体现的重男轻女思想,其实也是我们认知自己民族生存发展历史的一条途径。
而此刻,当我在揣摩女孩母亲的心境时,也许随着生活的变迁,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已不能惊扰她们了。也是巧了,我在该县田头镇看到城隍庙边的一座民居有幅对联,恰好以它的豁达,很准确地诠释了我的判断,此联云:“阴阳道合你过你的年我过我的年,男女平权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担灯的队伍从村口出发,这回,由五匹竹马领头。队伍行进在河堰上,然后穿过河边的田畈,攀上远处的山冈。马蹄得得,叩醒了梅江,叩醒了土地,叩醒了山林。我想,它们应该早就被声声响铳、阵阵鞭炮惊醒了,此刻,它们大约在琢磨着喜字担灯里已被点燃的内心秘密。
我想,经历了这三天的喜庆,天、地、山川和江河,一定和这座村庄祖先的神灵一道,完全读懂了人们的告知。灯的语言,随着夜色渐浓,越来越明亮。
在这个夜晚,梅江和被它滋润的田野也会受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