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从图片上领略到中秋之夜的宁都竹篙火龙。它大概应归于灯彩,但却是非常奇特的一种。一根根长长的竹篙上,绽放着一团团火焰,竹篙成林,火焰成林,场面十分壮观。一直想身临其境好好观赏的,可是每年不觉间就错过了机会。在城里,中秋节属于商家。今年是朋友相约,让我记起了这个节日,这个因为有竹篙火龙的诱惑而令我神往的节日。生怕错过整个仪式的全过程,我们早早地赶到了南岭村。大约是下午四点多吧。
村支书见面就说,南岭村现在更名了,叫南云村。个子高大的村支书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很憨厚,且显得有些木讷,一口当地方言,所以和他交谈要翻译。问到竹篙火龙的起源及其有关风俗时,他的回答挺吃力的,看来,即便在一种民俗氛围中从小长大,也未必能知其然甚而知其所以然,或许,是因为司空见惯而麻木了。
此时,半个村子坐在戏场上看戏,台上演的是三角班;半个村子坐在自家门口听戏,都是若无其事的表情。这让我颇感意外。月明时分就要发生的撼人心魄的情景,难道会没有一点情绪的铺垫、技术的准备?
我们在村中寻找着连接这个夜晚的细节。从露天戏场出发,穿过村庄,来到坐落在学校操场边的卢氏家庙前。全村的竹篙火龙将汇聚在这里,点燃后从这里出发,开始游村。可是,无论是在村中,还是在村边的祠堂门前,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作为卢氏总祠的卢氏家庙,和我在村中看到的政凯翁祠、政器公祠一样,看上去气派堂皇,内里却是朽坏了。村中的那两座祠堂里面堆满了柴草,而卢氏家庙则被一片没膝的荒草封住了门,看来,南云村的祠堂已废弃多年了。年年中秋夜在卢氏家庙门前开始的这一民俗活动,难道会与祠堂毫无关联?我不禁有些纳闷。
让我纳闷的还有村庄的建筑布局。南云不是一团厚重的积雨云,而是晴日里布满天之一隅的鳞状云,一朵朵,一簇簇,彼此间若即若离,貌合神移,上千人口的村庄该算一个大村庄了,但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出它的规模,除了主要村巷两边建筑比较集中外,更多的屋舍则是不合群的,稀稀落落的,朝向也是各行其是。若要追究起来,这种散乱的建筑格局或许是风水上的大讲究,怕也未必。穿过村庄里的田园、树林里的屋舍,不由地,我感觉到了几分神秘。
是的,此时的南云尤其神秘,出奇的平常,出奇的安详,没有我想象中的忙碌和喧闹,庄严或欢乐。幸亏我们执着的搜寻,才发现一些与夜晚有关的细节。比如,靠在屋墙上的已经扎着层层竹片的竹篙;比如,三两个坐在家门口摆弄线香的男孩子。原来,这个动人心魄的夜晚是静悄悄降临的。
其实,戏台上的演出也与夜晚有关。村中从八月初九日起开台演戏,开演之前,先“打八仙”,然后,敲锣打鼓将当地信奉的东岳、汉帝七太子及火龙、火虎诸神像请到搭建在戏台对面的临时神庙里,让菩萨与民同乐。中秋之夜的竹篙火龙正是为火龙、火虎而点燃。这哥儿俩被村人从火神庙里请出来,和汉帝的七太子欢聚一堂,共同受用虔敬的香火,一道欣赏乡土的戏曲,水与火在这里居然相安无事,其乐融融。它们在初九至十二日每天要看二场,十三日至十五日每天则要看三四出戏,也挺辛苦的。剧团是邻村的信士为许愿、还愿掏钱请来的,据说演一天的报酬是六百五十一元,还得管吃住,之所以要那一块钱的零头,是图个“出头”的吉言。
我们匆匆在农家吃过晚饭后,夜色悄然铺满了村巷,一轮圆月也悄然地从东边的山林里钻了出来。这时的月亮是腼腆的,脸皮很薄的样子,没有如水的月华,只见一个浅浅的圆。村庄似乎不曾感觉它的出现,村里仍然没有动静。这种平静得几近漠然的气氛,是我在别处看民俗活动不曾领略到的,它让充满期待的内心惶惑不解。我们继续在村中转悠。戏场上只剩下两个卖水果点心的摊贩,空空荡荡的卢氏家庙前不过是多了几根竹篙。就在我们几乎确信这项活动没有前戏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团火光。
开始以为是孩子们玩火。走近才看清,玩火的正是刚才那几个在家门口摆弄线香的少年。他们手持线香在火堆上点燃了,再一根根插在用禾草扎成的把子上。线香呈扇形排列,夜色中似点点流萤,别有一番情趣。后来,村中的老人告诉我们,这叫线香火虎。
自打进村一直纳闷着的相机顿时兴奋起来,竟也奇怪,满村游走的许多相机都精灵得很,片刻间一起涌了过来。它们分为好几拨,分别来自南昌、赣州和宁都。摄影家吆喝:添火!不能打闪光灯!摄影爱好者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生吞活剥,哪里还有那些讲究。我属于后者,我拍的照片根本就看不出流荧点点的效果。
少年们各自插好线香火虎,顷刻间便邀拢了队伍,沿着村巷跑向村边的一户人家。我落在后面,只听得他们喊道:“火老虎祝福你家养的猪又肥又壮!”这是进门上台阶时的唱赞。进入人家厅堂,又喊:“火老虎进门,有食有添(丁)!”
我追进那户人家时,火老虎正随着少年闯进别人的卧房,转了一圈,又折向厨房。而围坐在一起吃饭的那家人却无动于衷,任由火老虎到处乱窜。
少年们先后唱赞道:“火老虎进间,花边银子满罐!”
“火老虎进灶前,老年转少年!”
听说少年们进屋后,首先要点燃人家备好的线香,可惜他们跑得太快,我未能亲睹那场面。从第一家出来,风风火火的火老虎干脆就把我等给甩了。流荧般的星火消逝在背着月光的山坳里,消逝在影影幢幢的村巷里,只有少年稚气的呼喊在夜空中回荡:“火老虎进村,生子又生孙!”
“火老虎进巷,有食有剩!”
得知下一个环节是熬油,我们便走进了一户开食杂店的人家等着。陪着我们的是一位自称“南云第一封建头子”的老人。老人说起了竹篙火龙的来历。传说,在四五百年前,此地闹了一场瘟疫,人畜大量死亡,这时,有一对兄弟打山东来,他俩懂医,认为瘟疫流行的原因在于环境太脏,便动员村民“沤火”,意即打扫庭除焚烧脏污。果然,疫情得以控制。这兄弟二人也是做了好事不留名的无名英雄,待他们离去之后,村人出于感激才把他们叫作“龙”和“虎”。以后,每到中秋之夜,南云村就玩起了竹篙火龙,以纪念他们。这是一个现实主义的版本。而我从前听到的则是一个浪漫的传说。相传清光绪初期,有一年农历八月,南岭村瘟疫流行,人们万般无奈,只好祈求天神保佑。八月十五日夜晚,突然,天空出现两条火龙与瘟神激烈地搏斗,战至黎明,终将瘟神击败逃遁,火龙则溶于东方绚丽多彩的朝霞之中。此后,瘟疫在南岭竟奇迹般地消失了。村民认为这两条火龙是两兄弟,一条名火龙,一条名火虎,统称为火龙神,被视为驱邪佑民的福主,在村里立庙雕像祀奉,并每年举行纪念活动。
在那个浪漫的传说中,征服邪祟的火龙、火虎不是人,而是吞吐火焰的神。我喜欢那龙腾虎跃的夜空。我以为,只有想象才能给人们创造竹篙火龙的激情和智慧。所以,我觉得老人自称“第一封建头子”,实在有些委屈自己了。
那是一个固执的老人。讨论着卢氏的来龙去脉,他竟和客人争执起来,那愤怒的表情、那不断提高的嗓门,差不多到了剑拔弩张的份儿,一时间竟让我担心他会动蛮。
赶紧把话题岔开,询问那帮持线香火虎的少年是什么讲究。老人的回答让人颇感意外,他们竟是自个儿闹着玩的。不过,他们的玩耍也不是没来由的。南云村分为七房,每到中秋,每房出七根竹篙火龙,加起来是七七四十九根。从前,从八月初一夜晚起,每房还要各以七名儿童组成小分队,每人手持一个半圆虎头形道具,上插数十根点燃的线香,分别到本房各家游火虎。少年们举着线香火虎逐门逐户唱赞,辟邪纳吉的意义竟赋予了儿戏的形式。但是,如今孩子们很少玩它了。幸亏,今夜有一帮贪玩的少年在不自觉间,替我们保存着、演习着关于线香火虎的记忆。
林梢上的月亮渐渐胆大了,明亮了许多。人们开始熬油。关于竹篙火龙的用油,我曾听得许多说法。茶油、松脂、一种少有的树籽油。还说熬油很费时间,需要技术,讲究火候。身临其境才恍然,能够蕃衍成习的东西,一定就地取材,顺手拈来,技艺简单方便,具有普遍的操作性。其实,它所用的油,很平常,是最便宜的食用植物油;所谓熬油,不过是把油倒进平时做饭炒菜的大铁锅里,加热烧开,再把油浇在一根根裹着纸捻子的线香上,人称火媒子,当它们被扎在竹篙上点燃后,就是一枝枝火把了。
人们攥着油淋淋的火媒子,扛着竹篙,不约而同地从各个方向涌向卢氏家庙前的学校操场。这时,人们要做的是,把火媒子扎在竹篙上,每根竹篙需扎二十枝,于是,只见男女老少都忙碌起来。看得出来,四十九根竹篙火龙来自四十九个家庭,扎火媒子正是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的。
按照以往的习惯,七班火龙队要在火龙神庙前拈阄,决定点燃火龙的顺序;火龙集中在卢氏家庙前点燃后,由青壮男丁高高举起,祭拜祖宗,再分别按常规路线绕村游到各房祠堂前,将火龙斜靠在祠堂墙上,任其自然熄灭。整个过程大约需时三个小时。近十几年来,游村的路线被村中随意拉扯的电线给阻拦了,游火龙的活动也就被删节了,变得简单潦草了。得知这一情况,我向村支书提出,让火龙队在场上绕行几圈以便于拍照。
剧团的乐队来到现场助兴,一阵吹打后,竹篙火龙依次被点燃了。四十九条火龙腾空而起,近千枝火媒子迎风抖擞。满目是团团簇簇的火焰,仿佛金龙狂舞,龙睛如电;满目是辉煌灿烂的仪仗,仿佛得胜凯旋,旗旌如阵。那一刻,煞是震撼,全场一片欢呼。为这火树银花的乡村之夜,为这逐疫祈福的浪漫之夜。
可惜的是,尽管村人满足了我的要求,在操场上游走了几圈,但是,他们仍然很快就收场了。我甚至还来不及品味,这是演绎那个神话故事以纪念火龙、火虎兄弟呢,还是表达着人们对火的更为宽泛的情感寄托?
是的,竹篙火龙的美太短暂了。望着人们高举竹篙匆匆散去,我觉得很不过瘾。我在想,为什么有着强烈仪式感的竹篙火龙,其仪式性的内容很少,倒是富有游戏性?比如,虽是在宗祠门前进行,却并没有祭祀的情节;整个活动的始末,也没有仪式性的安排。不知是否在长期的演变中,日益简化了,就像布满村巷上空的电线可以截断游村的路线一样?
人们散去。掉落在地上的火媒子仍在燃烧。各自离去的竹篙火龙靠在自家的墙上,依然兴致勃勃。只听得黑暗中有人急切地吆喝:去看戏哦!
听说,中秋之夜的戏要演一个通宵。这时,我给城里的朋友发了个短信,说我正在赏月。朋友回信说,哪有月亮呀。
乡下有。乡下的月亮还很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