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金壬田的农历九月十三,大概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了。一大早,镇街上就喜气洋洋的,所有的店铺都大敞着,所有的店老板都在忙活着,所有的门前都插着三根又粗又长的红烛。
烛台却是因地制宜、顺手拈来的,蜡烛干脆就插在蜂窝煤的洞眼里或废弃的油漆桶里。人们点起烛火,又搬来凳子或随意搭个供桌,端上鸡、鱼、肉及米饭、水果作供品,有的供桌边还放着酒壶,主人不时倒个半碗,躬着身子洒在地上。这是自家酿的米酒,这一天的壬田注定要被这种米酒灌醉。
听说,待一会儿,壬田镇上将是宾朋盈门,就连许多瑞金城里人也会赶到乡下来凑热闹,镇街上到处人头攒动,手机根本打不进去;听说,在这天中午,到处是杯盏觥觚,家家大宴宾客,且以客多为荣耀,即便一个陌生人也可以成为任何人家的座上客,到得傍晚,满街是踉踉跄跄的醉人,满街是朦朦胧胧的醉眼。
这是人神同宴乐的一天。我前往这一天,就是前往延续到今日的民俗传统,前往依然充满信仰的心灵。
眼前是红烛的街市,酒香的街市,鞭炮的街市。烛火轻摇,眺望着街的尽头;供品盈桌,迎候着菩萨的光临;鞭炮高悬,一串串,流露出紧张的神色。
是的,凭着壬田街上忙碌的气氛和人们顾盼的表情,我知道自己还是来晚了。既然,人们都做好了“禳菩萨”的准备,想来此时已经完成了“出神”仪式。果不其然,随着鞭炮骤起,从一条巷子里传来一阵吹打,只见在神旗、万民伞的引导下,一抬大轿出现了,端坐在上面的菩萨着锦袍戴官帽,面色如金,神情威严。队伍前后的两支乐队是土洋结合,前有锣鼓唢呐,后面却是洋鼓洋号,鼓号队的着装很滑稽,上身的制服一律红色,款式却不同,大约是胡乱拼凑的,下身就不讲究了。这和壬田镇上的环境是吻合的,街面上有不少贴着瓷砖的新屋,看过去却是杂乱无章。八人抬的大轿匆匆前行,街巷两边的人家和店铺则慌慌张张,他们要抢在队伍经过时点燃鞭炮。在紧张热烈的气氛中,团团浓烟湮没了整条长街,淹没了所有的表情。
年轻的向导告诉我,壬田一共有四尊菩萨,现在开始游街的是第一尊。至于是何方尊神,他愣了一下,然后自信地说:“是财神吧。”我又问了两位店老板,他们也说是财神。拿大街上的店家和小巷深处的居家相比,店家门前的红烛要粗大得多气派得多,供品的差异主要体现在那条鱼上,鱼有大小贵贱之别。于是,我猜想,满街的店老板大概也都把菩萨当财神了。
其实,我已从资料上得知,壬田祀的是福主菩萨。瑞金县志称:“长久以来,县人崇信神邸,城乡庙宇甚多,且广置庙产,起庙会,(亦称神会,为一方各姓联合所为)。每于神之诞日,杀猪宰鸡、燃香祭祀,此即‘做会’。由于乡间闭塞,生活单调,因而常藉庙会迎神竞技,演唱古戏、交流物资、走亲串友,甚至开台聚赌。”遍布瑞金各乡镇的传统庙会有,祀观音大士的观音会,祀旌阳县令、斩蛟英雄许逊的真君会,祀圣母娘娘的仙太会,还有花神会、罗公会、五显会、福主会等。壬田的庙会就是祀冯侯福主的福主会。
冯侯福主为唐末县人冯祥兴三兄弟,传说,当时叛军攻打瑞金县城,冯氏三兄弟为保卫家园慷慨捐躯,如此英雄,自然被万民崇仰,因而成为护佑一方土地的福主菩萨。县城及周边一些地方都祀冯侯福主,县城的福主会定为每年农历九月十一,而壬田则紧接着在九月十三行会。壬田曾有福主庙,庙门两侧的楹联道明了冯氏兄弟的功绩:为国为家为安唐室,难兄难弟殉难罗箕。
那座福主庙是近年拆掉的。冯氏兄弟因此各奔东西,分别寄居在各座祠堂里,我相信,他们的分手是暂时的,既然壬田人如此崇信福主,早晚还得让他们欢聚一堂,眼下他们不过是拆迁户而已。让我纳闷的是,冯侯福主明明是冯氏三兄弟,为何人们都说参与今天游街的是四尊菩萨?
追问下去,人们的回答并不一致,或称第四位乃冯氏兄弟的义子,或称其为冯氏的堂弟。不管究竟若何,那位也是当年保卫县城的英雄应是毋庸置疑的。
四尊福主菩萨并不是一起出来游街的。当第一尊菩萨匆匆走过大街、鞭炮声渐渐远去,在整条长街上弥漫的硝烟很快散尽,人们又开始翘盼了。我看见一些店铺门前码着三盘鞭炮,那肯定是为另外三尊菩萨准备的,性急的人家则已经把第二挂鞭炮缠在了竹篙上。
在等待冯氏兄弟陆续出现的间隙,我走进了镇上的一座祠堂。应该说,是祠堂里的烛火吸引了我。祠堂的门匾无存,但门前仍留有一对抱鼓石,在门口望进去,深深的内部烛光通明。原来,各家在门前敬神之前,首先要在祠堂里敬过祖先。陆续有人提着刚刚宰杀的鸡进入祠堂,在祖先神位左边的烛台下,将鸡血滴在“钱纸”上,然后,敬上香烛祭拜祖先。祭拜完毕,便端着供品去供奉福主菩萨了。烛台上下,散落着一张张钱纸,钱纸上碧血如花。
街上又传来一阵吹打,跑出祠堂一看,这回出场的是一尊红脸的菩萨,不知它是冯氏兄弟中的老几。神轿从另一条小巷出来进入大街,队伍也是步履匆匆的,不等我摆弄好相机,它就被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滚滚浓烟淹没了。我追不上队伍,即使追上也无奈于硝烟,只好拍满地的炮竹屑。
然而,壬田人太勤快了。未等硝烟散尽,一个个就忙着打扫各自门前了。试想,假如不急着扫去炮竹屑,等到菩萨们一一走过,街道上该是怎样动人心魄的红?
我漫步在壬田街上。伫立在街道两旁的红烛,无不噙着虔诚的热泪;张望在店铺门前的眼睛,却是闪烁着各自的现实的、功利的祈愿。是的,当我得知他们中的许多人把福主当财神来敬时,心里竟有些惘然若失。因为,此地的福主崇拜分明渗透了民间的英雄情结,尽管英雄成为神明之后,更多地被人们寄寓了诸如添丁、逐疫、丰年等等平凡的生活理想,但是,福主会本身也是民间保存英雄记忆的一种形式。可惜,好不容易延续到今天的民俗活动,于不知不觉间,渐渐摒弃了它的教化意义而更趋于世俗化了。当英雄记忆化为乌有,是不是意味着它完全丢失了自己的民俗精神?
其实,壬田行会时,簇拥着神轿的神旗旗号为“冯侯福主”,高举的云牌上则写着福主庙的那副楹联,这些信息鲜明地指向了历史,却被人们忽视了。
我一直期待着禳菩萨活动的高潮,但往年熙熙攘攘、水泄不通的情形并没有出现,镇街上除了两边店家的男女老幼迎候在门前,只有少许行人。当我看见的第三尊福主菩萨迎面而来时,向导却告诉我,活动马上就要结束了。看来,在我参观祠堂的时候错过了另一抬神轿。
以烛火为路标,向导把我引进了村支书家。他家里竟已是宾客满堂,在等着喝酒呢,难怪大街上看热闹的人比往年少了,原来四方来客直奔主人家喷香的米酒去了。镇上的老人告诉我,福主会的头一天,人们要为福主菩萨净身,穿戴整齐,做好出神的准备;十三日一大早,在吹打班子的伴奏下,举行出神仪式,然后,才开始抬菩萨游街。因为年轻的向导并不熟悉整个过程,我错过了领略出神仪式的机会,此时才十点多钟,福主菩萨回到各座祠堂里应该也有相应的仪式。一问村支书,果然。于是,村支书领着我一路小跑,赶到夹杂在新建筑丛中的一座老祠堂门前,赶到一阵鞭炮声里。
福主菩萨刚刚班师回朝。凭着我拍的照片,经过比对,这尊菩萨正好是我在大街上不曾看到的那一位。壬田的四尊福主,金面、红脸各有两尊,它们的区别主要在于帽子。
人们在享堂正中放下神轿,开始为菩萨整理衣冠。这时吹打班子也进入了祠堂,也许是累了吧,两名唢呐手竟在门厅一侧坐了下来,把唢呐架在八仙桌上吹着,那模样很是幽默。其间,换了一位老人作鼓手,擂的是一面大鼓。随着老人急骤的鼓点,唢呐、钹镲和大锣小锣一起振奋起来。
福主菩萨最后被安座在享堂的左边。人们继续仔细地为其整理衣冠。这时,一直在祠堂里穿梭忙碌的善男信女,纷纷点燃蜡烛上前叩拜。福主菩萨面前,红烛如林。
满堂的红烛意犹未尽,满街的红烛守望着来年。这一天的壬田烛光映日,烛泪横流;
满堂的酒香召唤着客人,满街的客人不知去向谁人的家门。这一天的壬田盛情难却,美酒诱人。
我谢过了村支书的邀请,被向导领向了壬田镇外的一个叫姜屋的小村子。进村便见一座古旧的祠堂,祠堂里也是烛火通明。不时有村人进来供奉香烛祭祀祖先,祭拜完了,又提着盛有供品的篮子匆匆向村外走去。据说那是去祀社公,可是,在村外的那棵古樟下,并没有社公庙。一支支红烛插在树下,仿佛,村人的祈愿不过只是告诉那棵古樟罢了。
尽管,游街的福主菩萨并不会跑到距离壬田镇有两里远的姜屋村来,但是,在这里,侧耳倾听着远处的鞭炮声、鼓乐声,家家户户的门前却是一样的烛火,一样的心事。
我成了姜屋的客人。来自瑞金城的许多朋友也成了姜屋的客人。嚼着主人家晒制的柿子干,我们围坐在一起;喝着主人家酿造的米酒,我们相识在酒碗里。禁不住主人的热情,我们一个个都呈微醺状,我一直以为,微醺状态最适宜写诗的,可是,我只是想起了辛弃疾的诗句:“家家扶得醉人归”。
我相信,在今天,农历九月十三,整个壬田都醉了,醉倒在收割后的田野上,采摘后的果林里。惟独福主菩萨醒着,因为它们得护佑人们醉了的所有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