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执政基石:村官李家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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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远山的忧患

一 舍不得,就别走哇

多么漫长的一天,多么忧愤的一天!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一天!

这是2002年5月的一天。也就是在这一天,身患绝症的李家庚哭了。据说这条英武山的农家硬汉在治疗癌症的时候,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这一天他为什么哭呢?为谁而哭呢?是什么打动了李家庚呢?

英武山村的庄稼人,当黎明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一天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先是那一长条被树木掩映的村街里,响起一阵吱吱嘎嘎开门的声音,接着还传来两声懒洋洋的公鸡啼鸣。孩子们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上学去,也有一些农民赶着羊、牵着牛、扛着锄头到山野里干活儿去了。李家庚觉得这一天与往常没啥区别,一样起床,一样吃药。吃过药以后,他跟妻子王玉婷说:“今天我找韩继涛到山上转一转。”出院回乡有几天了,今天为什么想要到英武山上转转,连李家庚自己都说不清楚,道不明白。

李家庚说话的时候对着镜子照了照,发现自己的模样变了。由于患了严重的淋巴癌,化疗的时候,他的黑发、胡子和眉毛几乎脱光了,面目浮肿,眼睛微红。经过一年多时间的治疗,李家庚看见自己的眉毛长出来一些,但脑袋还是光光的;身子比住院时硬棒了一点儿,但走起路来还是软软的。王玉婷还是不让他到处串门儿,因为这样的病人到别人家里不好;再说,他也不好意思见到别人。但对于韩继涛就不一样了,李家庚与韩继涛是莫逆之交,李家庚出院回乡的最初日子,几乎都是韩继涛和李家红这两个好朋友陪伴着他出出进进。要是赶上歇星期天,当教师的王玉婷都要陪着他走一走。王玉婷知道李家庚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韩继涛了,这两个男人之间有好多心里话要说。王玉婷就答应了,她说山上风凉,再三叮嘱他把秋衣穿上。她眼看着李家庚穿好了衣裳,才放心地让他走了。

李家庚在自家小院门前站住了。当这个农家汉子出现在街头的时候,英武山的乡亲们都热情地跟他打着招呼。他个头儿不高,相貌平常,但是眉宇间仍然透出一股英武之气。晨光还很微弱,夜里积攒的雾气还没有散尽,透过薄雾,他还能看见门前的两株杏树上缀满了粉红色的花蕾,如果留心细看,有的树枝上已经开出了小花。一声声清脆的鸟鸣从山坡上传来,生活是多么美好哇!

他走过门前的小桥,下了一个小土坡,沿着英沙河岸向下英武村村舍走去,因为他的好朋友韩继涛就住在下英武村。今天的英武山村由上英武和下英武两个自然村组成。这条美丽的英沙河与一条蜿蜒的山路纵横交错,横贯全村。农家瓦舍就掩映在崇山峻岭之中,山峦重叠,郁郁葱葱。

这个贫穷、偏僻的小山村是一个饱经朝代更迭、历经世事沧桑的古老山庄。它位于河北省海滨城市秦皇岛的北部,属燕山山脉,归抚宁县石门寨镇管辖,因它依偎在翠绿的英武山怀抱之中而得名。关于英武山的由来,还有一个美丽而神奇的传说。这山上有一个泉眼,泉眼虽小,却来历不凡。传说古时候这座山上并没有水,不仅树木稀少,而且连狼、狐狸、野兔、喜鹊都渴跑了。那时玉皇大帝的一位宠女来到这里游乐人间,看见在山上找水的小伙子山奎晕倒在山顶。她救活了山奎。山奎找水的故事感动了玉皇大帝的女儿,她答应山奎求助父亲给这座山开一个泉眼。为了答谢玉皇大帝的女儿,山奎把娘亲手搓纳的带有花鸟鱼虫图案的鞋垫赠给了她。由于迷恋山奎,玉皇大帝的女儿竟然忘记了归天的日期。玉皇大帝大发雷霆,命令她立即上天,不然就把她变成一只野兔。玉皇大帝的女儿不能割舍人间爱恋,违抗了父命,她发誓即使变成一只野兔,也要厮守在山奎的身边。几天之后她变成了一只野兔,就守在山顶上。为了帮助山奎找水,她竟然化作了一只泉眼。有了泉水就引来了两只美丽的鹦鹉,每一天鹦鹉都到山顶上饮水。鹦鹉会说话,饱饮清甜泉水之后的鹦鹉还给这里带来了吉祥,后来人们把这座山定名为鹦泉山。后来鹦鹉不来山上喝水了,人们怀念这两只鹦鹉,渐渐地,鹦泉山就变成了鹦鹉山,为了书写方便,才有了今天的英武山。

走到英沙河的小桥上,李家庚放缓了脚步。晨光照着小河,乳白色的水气从河面上缓缓升腾起来。这环绕英武山的英沙河,是从深山里流出来的,清澈见底。不,那是从泉眼里流出来的,或许是那个仙女淌下的眼泪呢!春天的水雾把整个英武山笼罩起来。在这漫天的雾霭中,李家庚看见几个村妇在不远处洗衣裳,还有几个赶着羊的孩子从他身边走过。以往都是奔波,无论是在石门寨开饭店,还是往返到城里治病,李家庚都不能好好儿地瞧瞧这条淙淙流淌的英沙河。现在,他可以从容不迫地看一看家乡美丽的小河了。患病之后看小河,看村庄,看人世,感觉真的不一样了。他怀着一种难言的激动走到小桥的中间,看见一群白鹅在水面上凫着,清亮的溪水跳荡着从远方涌来,一直涌到他的胸前。小河拐弯的地方,就是漫无边际的青山。这样的环境是优美的、和谐的,一点儿也不单调乏味,甚至他为往日忽略这种美丽而诧异了。

“他嫂子,你说咱英武山美不美呀?”小河边猛然传来洗衣裳姑娘拖了长音的呼唤声。那个妇女撇了一下嘴巴,阴阳怪气地说:“美个啥?咱村穷得逮住蛤蟆攥出尿,只要是穷,看啥都不美!”她说着,两只很秀溜的新鞋踩进水里糊上了泥巴。

李家庚的心被村妇的对话触动了一下,村妇的话在耳边回响着:“只要是穷,看啥都不美!”村里还穷吗?到底穷到哪个份儿上?他已经全然不知了。他从1988年10月到1993年近五年的时间担任过英武山的村支书,后来到石门寨镇上开饭店,再后来查出患了淋巴癌,治病养病又是一年多。也许看他是一个病人,村里去城里看望他的人都是报喜不报忧。人们趴在他的病床上,说英武山夏粮丰收了,说哪家添了彩电了,说英沙河的水变得更清亮了!等等等等,一律是好听的话。听得李家庚咧着嘴笑呵呵的。他们知道李家庚虽然重病在身,内心里却常常牵挂着英武山。尽管英武山在这一时期糟得一塌糊涂,人们不愿意说呀。英武山虽然偏僻,可他们知道得了癌症意味着什么。李家庚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就让他无牵无挂地走吧!

凑在河边洗衣裳的村妇们,没有不说话的,英武山上的好多新闻最先从她们洗衣裳的河边传播出来。不知道她们是没有看见浓雾里站在桥上的李家庚,还是看见了故意说给他听。在英武山春夏之交的迷雾茫茫的早晨,村妇们先是谈着村里穷,有的人家交不起农业税等等令人生厌的老话题。李家庚迈腿要走的时候,不知是哪家媳妇儿笑了一声,说道:“他嫂哇,如今咱英武山山不留人水也不留人哩!咱村小伙子娶媳妇儿,真比登天摘月还难哪!你听说了没有,下英武的漂亮闺女小翠出嫁啦!嫁到外村去啦!”

一个瘦脸村妇嘴里不由得叨咕了一句:“咳,真可惜了,小翠可是咱村最俊的闺女呀!这年月,啥都涨价,大姑娘的价儿涨得最凶,小翠那样的姑娘,咱英武山的人家谁买得起呦?”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来是很平常的一件婚事,可在英武山却成了特大新闻。提到这个话题,闹喳喳的闺女媳妇儿们却一时愣住了。这个新闻点不在小翠出嫁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而是后来的议论让李家庚心里格外难受。那个快嘴村妇有点儿神秘地说:“我跟你们说呀,小翠他娘说小翠心里不愿意离开英武山。可是,咱村穷啊。穷山恶水的,留不住好姑娘啊!她娘说出嫁的前一个夜晚,小翠整整哭了一宿,第二天人家迎亲的车队都进了村,姑娘的眼睛肿得还跟烂桃似的。”

“听说小翠在英武山有意中人哩!那天我在田里锄草,看见咱村里有七八个光棍儿小伙子鞍前马后地围着迎亲车队转。后来汽车开走了,他们几个追到了村口的山顶上。小翠从彩车里往外探头,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村妇使劲抖了一下水涝涝的床单,继续说:“你们猜,我听见山顶上的小伙子们喊了一句啥?”

“喊的啥?我猜呀,他们准骂她呢!”

村妇摇了摇头。

有人等不及了,催促道:“快说,喊的啥?”

“你们谁也猜不出来!”村妇得意地说。

一个姑娘朝村妇使劲撩了一片水:“嫂子,你再不说我给你搡进水里洗个澡!”

村妇躲闪着身子,把手掌拢成一个喇叭筒,使劲喊着:“舍不得,就别走哇——”

村妇喊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几乎哭出了声。

这是大家都没想到的,气氛一下子悲了起来。大伙儿都愣愣地相互对望一眼,谁也没有笑,似乎那个远在他乡的小翠已经不值得议论了。

李家庚全听见了,可他不想继续听下去了。他感到他的心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觉得一阵晕眩和心痛!他强忍着,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舍不得,还得走,逼着赶着还是要走,就像祖先当年闯关东一样,英武山不该是这个样子啊!

历史常常嘲弄着人们,在奇怪的轨道上兜了一个大圈之后,又回到了原来的某一点上。这一句很普通的男女情爱的话,竟然让李家庚重新想到了英武山的沧桑岁月。在经济上,虽说英武山没有在这一方土地上鹤立鸡群,可是也没有趴到谷底。李家庚的父亲当支书那阵儿,全村跟着全国一样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它作为一种崭新的生产经营形式在中国大地崛起后,也给沉寂多年的英武山带来了勃勃生机,在英武山生了根,开了花,结了果。承包制多劳多得,打破了过去吃“大锅饭”时代的怠惰习性,农民生产积极性大大提高,农产品随之激增,农民的收入明显增加。

1988年秋天,李家庚走马上任当上了英武山的村支书。80年代中期,国家的改革重心转向了城市。大气候对他的工作并不有利。李家庚1984年加入共产党,当过果树队长。他在家里种地的时候,精通苹果树管理,施肥、剪枝、喷药,样样在行。可是,当一个村支书并不那么容易呀!这时的农村和农业地位开始削弱,特别是1980年到1984年的连年大丰收,给人们造成了一种错觉,似乎农业、农村和农民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致使农业生产的外部环境没有进一步改善,甚至迅速恶化了。比如农业生产资料价格激涨,乡镇机构骤增,农民负担日益加重,连英武山也出现了农民卖粮打白条的现象。恰恰这个时候,农业的社会化服务体系尚未建立,农民无法适应变化着的大市场,造成农民种粮的积极性严重受挫。中央发现了这些问题,连续出台一些措施。李家庚带动全村党员、群众,坚决执行中央的各项政策,抓生产,跑销售,还在全省夺得了“绿化先进”等四面锦旗。但是,今天的农村变得越来越复杂了,它是农耕文化气息、城乡工业气息和科技信息杂糅融合的一个特殊阶段。农民艰难地行进在从农业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转轨的半路上。

这前不着村儿后不着店儿的滋味不好受哩!

二 迟来的梦难圆

李家庚停了停,扭身朝下英武走去。这个很普通的庄稼汉走着,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他今天穿着一件冒牌鳄鱼夹克衫。从他外表的整洁和细致,看不出他是一个病人,也看不出他内心深处的激荡和豪放;从他外表的持重和从容,也看不出他内心的机敏和聪慧。可是,他后来爆发的能量简直是惊人的!

他想在见到韩继涛之后,一定要请他讲一讲村里的真实现状。虽然自己病成这样,可他还想知道。

韩继涛陪同李家庚登上了英武山的南山坡。李家庚的身体非常虚弱,爬了一阵坡地,就已经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

韩继涛搀扶着李家庚坐在一块石板上,韩继涛怕石板凉,把自己破旧的夹克脱下来垫在李家庚的屁股底下。在李家庚住院化疗的时候,韩继涛和乡亲们去看他,推开房门的一刹那间,韩继涛都哭出了声。李家庚的样子太吓人了,好端端的一个人,咋一下子变成这样?他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啊!所以韩继涛想在李家庚活着的时候多陪陪他。李家庚还没有坐稳当,就跟韩继涛问起小翠出嫁的事情。天下何止英武山有小翠出嫁的故事?远的不说,就说整个抚宁县吧,燕山深处的庞各庄村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小红出嫁”的故事。这个村从1996年到2001年的五年间,村里当婚的小伙子几乎无人娶上媳妇儿。而像这样的光棍儿村,全县就有十多个,英武山大概就是其中的一个吧?可见农民增收的问题是多么的严峻哪!

韩继涛这个人不知愁,心宽体胖,脸上总是带着笑模样,即使是在荒年苦月家里有上顿没下顿的时候,也没见他愁眉苦脸,口出怨言。多年来他以自己勤劳节俭的美德深受村里庄稼人的敬重。他与李家庚是小学同学,脑子活,接受新生事物快。李家庚也是个乐天派,两人性情相投,才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韩继涛害怕李家庚由此思考英武山的现状而影响身体的康复,小翠出嫁的事被他轻描淡写地说了过去。李家庚显然不满意:“继涛哇,咱哥儿俩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我吗?你跟我说点儿村里的真实情况。”

韩继涛看了看他,说:“咱英武山共有一百三十六户人家,四百七十二口子人,人均耕地不足两亩,还都是些低产坡地——”

机敏的李家庚眉毛霍的抖动了一下,攥起拳头使劲捶了捶韩继涛的肩膀,厉声问:“我是查户口的?我看你小子是变成泥鳅性子了,身滑嘴也滑!”

韩继涛嘿嘿地笑了两声,马上又板了脸:“大舅哇,我说你这人是咋的啦?今天早上我一见你就觉得你脸色不对。你回村时医生不是跟你说了吗?病后五年至关重要,要是平稳过去,还能活上二十年哪。你现在的任务就是静养,村里的事情就别打听了。再说了,你是支书还是村长啊?”

李家庚一听,红着眼睛吼道:“我现在不是支书,也不是村长,可我还是咱英武山的一名共产党员吧?我就没有资格打听了吗?我一回村就发现你们啥都瞒着我,好像我是个局外人。我媳妇儿,我爸我妈,还有你,都给我陪笑脸,给我夸奖咱英武山多么好多么好,好像咱英武山好得像天堂了!既然这样,村里为啥那么多光棍儿娶不上媳妇儿?小翠为啥含泪远嫁他乡?唵?你说呀!”

平时少言寡语的韩继涛,唯有同李家庚在一起谈到村里现状的时候,才会显出他的口才来。他转过脸来,一双眼睛闪着泪花,但还是陪着笑脸道:“家庚啊,还用我说啥?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支部瘫痪了,干部不合,人心涣散,光集体外债就有十几万,你和你爸当年为咱英武山争得的一墙的奖状,眼下都摘光了!咱们是全县挂了号的落后村,倒排党支部!谁不巴望着英武山好哇?可是,乡亲们失望了!”说到这里,他的喉咙里好像卡了一口痰,他把痰吐出去,继续说:“家庚啊,咱村许多人家还住着阴暗、潮湿、破旧的石头房子,有的连瓦房都置不起,房顶还是树皮盖的。一旦有了病,小病强忍,大病等死!你想想,你如果当初不到外地经商挣下点儿钱的话,哪敢想着化疗哇?过去我们村的病人还死在医院,现在几乎都死在家里。没钱呗!过去,我们农民被人欺负了,只要找到村干部就能处理,现在动不动就得上法院,找公安,找司法调解,你说这是啥事儿啊?咱英武山人没有奔头啦!英武山救不过来了,没有救了!”说着抱着脑袋像个妇人似的哭了。

李家庚震惊了,大睁着眼睛,不知该说点儿啥。这些话他头一回听到。他茫然地望着开阔的静悄悄的原野,雾散了,耀眼的太阳射得他眯起了眼睛。刚才上山的时候风硬,觉得衣裳穿薄了,这会儿却觉得身上的衣服又厚又重。

他呆呆地坐在山坡冰凉的石头上,久久地望着英武山村,脸上流着泪水,嘴里说着这样一句话:“舍不得,就别走哇!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家呀!”后一句显然是李家庚自己加上去的。韩继涛默默地望着他消瘦的脸,想分清他的脸色和山地的颜色很难,土黄的脸,与英武山土地的颜色一样。

短暂的沉默之后,韩继涛脸上的泪水被山风吹干了,他又给李家庚讲了几件事,还跟他讲了讲干群关系紧张的情况。群众当着村干部的面儿就骂街。有一个干部摔了跟头,老百姓路过跟前都不扶一下。在2002年之前的九年时间里,英武山人均增收仅仅六十元,除去物价上涨因素,几乎没有增长。

李家庚还从韩继涛嘴里得知,当时追着小翠出嫁的几个小伙子,有两人也离开英武山了。这两年村里有十几个小伙子相继到外村“倒插门”,在外村组成了家庭。下英武比上英武走的要多一些。有一个小伙子走的时候到自家祖坟祭奠,他跪在祖先的坟墓前,点燃了一片片纸钱,声泪俱下地说:“不孝子孙先到外地谋生,等我们混好了,我一定带着老婆孩子再给您送钱。我会回来的!”

村里韩德全的三儿子韩继有都三十岁了还打着光棍儿。那一天,他们从东北买了一个媳妇儿,虽说模样并不俊俏,可人家总算跟到英武山来了。为此,韩德全一家像供奉菩萨一样照顾着这个东北妞。在村里住上七天之后,这个东北妞还是含泪离开了。她走的时候说,韩继有是个好男人,老韩家的老人更是太好了,可是村里太穷了,她担忧往后的日子没法熬哇!买来的媳妇要走了,村里有人给韩德全父子出主意,就是把姑娘关起来,只要姑娘怀了孕,将来有了孩子,生米做成熟饭,慢慢就顺过来了。韩德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说咱英武山人都是善良的,重义气的,强扭的瓜不甜,我们再穷还有个穷志气哩!这个东北妞非常感激地离开了英武山。可是,东北妞走了以后,韩继有躺在炕上几天没有吃饭,人都瘦了一圈儿。眼看着儿子就要毁了,韩德全夫妇跪在那里哀求说:“孩子,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咱还得活呀!我们自个儿长志气,我们自个儿长志气,英武山会好起来的——”

李家庚听着,吃惊地大睁着眼睛,心情越来越沉重,最后由难过演变成心悸。他已经没有泪水,更是无话可说。可是他心里却在翻江倒海,他始终在问一个问题:英武山为啥变成这样了呢?农民同干部的关系怎么糟糕到这个地步了呢?

韩继涛的话当然没有给他带来快乐,而是让他伤感。跟一个病人抖落村里的陈谷子烂芝麻,韩继涛为此十分后悔。

太阳暖暖地照着山野,英武山依然是青山绿水的老样子。论风光景致,跟秦皇岛有名的旅游区相比,英武山显得很平常,有山很矮,有河很窄;这座有个好名称的英武山,山上的石头既不含金也不含铁,也就是说不具备工业资源。有一条走车走马的村路还是坑坑洼洼的,还有不少的“瞪眼儿坡”。交通不便,极少有人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英武山变成了偏僻、寂静的角落。但是,这还不是制约英武山发展的根本,根本问题还是人,是英武山的领路人。李家庚思前想后,得出了一个简单的结论:现今这个英武山的党支部、村委会有责任哪!

韩继涛微微皱起了眉头,一半担忧一半责备地说道:“咱英武山的党员、群众对党的感情是很深很深的。他们坚信,在党的富民政策指引下,能够过上富裕的日子。可是,现今的村党支部,不是我们心目中那个崇高、光荣、值得信赖的党支部。他们跟老百姓不贴心!”

李家庚迟疑了一下说:“你给我说点儿具体事儿。”

韩继涛说:“那事儿多了。只要广播喇叭一响,群众就知道没好事儿:干部又要朝老百姓收钱了!你知道的,村里没水,干部不过问;村里的路,是这个鬼样子;这还不算,村里干啥事儿他们都要扒一层皮,连给村里买几支办公的笔,还要偷偷给他们的孩子多留几根儿。一年多没开党员大会了,这个党支部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吗?还有,四组的土地分不下去,弄得老百姓告状,听说告状费都花了好几千啦,可还是没个结果呀!告状户没有得到土地,就不交农业税。有一家因为不交税,孩子结婚到村委会办手续,他们连一封信都不给开。咱村这个现状,娶个媳妇儿容易吗?”他说话的时候,有一片树叶打在他的脸上,他抓掉那片树叶,“家庚啊,这叫什么事儿啊?还有,我听老支书李国金说,咱村里还有一个混混儿,看上人家的媳妇儿长得俊,这小子喝醉了酒之后就找上门,逼人家媳妇儿跟他过。那两口子找村委会做主,村里没有给做主哇!愣是吓得这个媳妇儿到外地亲戚家躲了半年之久哇!咱英武山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啊?”

“混账!简直混账透顶!”李家庚是个火暴性子,如果不是重病在身,他会马上到村委会,找他们理论一番。

这一刻,李家庚由伤感转为愤慨了!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别看小小英武山这块巴掌大的地方,它也是国家稳定的一块基石啊!英武山不牢稳,就会给社会带来不稳定因素。基层的稳定靠什么?靠的是党的领导。只有村党支部有了活力,党的基层组织才有凝聚力和战斗力呀!要是我还当着支书,英武山的情形注定不会坏到这步田地。他终于发现自己惊心动魄的生活舞台就在英武山,他能够带领英武山的乡亲们从贫困中走出来,他自信有这个能力。可是自己患了这样的病,看着自己历经磨难的憔悴样子,别说给乡亲们张罗事儿,就是连说话走路都要强打精神。也许这就是命,没有人比命走得更远。极目望去,英武山的大山套着小山,连绵不断。嶙峋的山石,绵密的山林,仿佛都向他诉说着现实的苍凉。李家庚忽然跪在了地上,仰望苍天,声泪俱下地呼喊:“老天爷呀,老天爷!我李家庚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儿,你怎能要我的命呢?我不甘心哪,我不甘心哪!”

男儿有泪不轻弹,皆因未到伤心处。李家庚今天伤心极了。

整整一天,李家庚都在韩继涛的陪同下转悠,下了南山又到了北山,回到村里的时候还沿着村舍走了走。李家庚本来是出来散心的,家乡的山水和土地多么温暖,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就像醉人的酒。他忽然看见了一种索莉草,这种草唯英武山独有,牛吃了长力气,羊吃了长膘。可是,今天走在这草地上,穿行在羊群中间,却没有一点儿愉快,觉得这一天是多么的漫长啊!漫长得有些沉重。

三 沉静的夜晚水流湍急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

每一个英武山人都会永远记住这个夜晚。它应该载入英武山的史册。这个秋天,地净了,树叶一片片落着,夜空里弥漫着山果浓浓的香气。英武山秋天的日子很缓,缓得温馨而悠长。天色说黑就黑下来了,月亮也升起来了,月光像英沙河的河水一样温柔,李家庚家的小院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沉静。院里铺了水泥板,墙壁上垂着爬山虎和狗尾巴草,看不见的花草仿佛要涨破那低矮的围墙。

李家庚与家人吃过晚饭,就跟王玉婷说出去串个门儿,王玉婷以为他又是到韩继涛家,就让把今天熬的鱼带去,韩继涛平时陪伴着自己的丈夫,王玉婷心存感激。李家庚说今天不去韩继涛家,去王申家。王玉婷愣住了,问道:“你去王申家干啥?”

李家庚淡淡地说:“我哪知道哇。下午在英沙河边,王申告诉我的,说有重要的事情找我谈谈!”

王玉婷想了想,说:“重要的事情?他不会跟你借钱吧?”

李家庚笑了:“哪能呢,村里都知道我治病花了那么多钱。”

王玉婷疑惑地望着他:“那你早点儿回来,还得喝药呢。”

李家庚迟疑了一下,他想今天回来得不会早。因为看王申的样子是要长谈的,所以他问妻子:“药熬好了没有?如果熬好了我就先喝了!”

王玉婷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端来了一碗黑油油的中药。

李家庚今天有点儿恶心,而且食欲不振,不知是药物反应,还是上山累的,抑或是因为听了韩继涛讲的村里的事情给气的?他端着碗吃药了,喝到半截上就猛烈地咳嗽起来。妻子王玉婷从没有看过李家庚脸上的这种痛苦神色,宽大的脸庞明显变瘦了,脸色蜡黄,紧咬着嘴唇,好像要强迫自己把难咽的药汤喝下去。发红的眼睛噙满了泪水,因为他用坚强的意志力控制着,才没让它流下来。

王玉婷递过来一条毛巾,让他擦一下嘴角的药水和眼睛里的泪水。李家庚接过毛巾胡乱擦了擦,就晃晃悠悠地走出家门。

李家庚加快了脚步,思谋着在王申家即将开始的谈话。王申是一个勤劳质朴的庄稼人,当过多年的生产队长,当年上山栽树、改土造田当过模范。也许是王申家里有经济困难?还是有别的事情?他的脑子轰的一响,很可能是关于承包田告状的事情。韩继涛跟他说过了,王申属于第四组的。由于村里干部没有按照国家关于土地承包的规定办事,第四组的土地没有发包出去,王申和王华等村民连续告状。如果是这个事情,找我李家庚干什么呢?县里镇里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一个病人就能够解决吗?不可能,他很快就否定了。不管怎样,王申主动邀请他这个病人来串门儿是对他的敬重。

李家庚走进王申家的大门,王申的妻子忙把他领进了东屋,李家庚一下子愣住了。

英武山有十三名党员聚集在这里等候着他。

他们有的坐在炕上,有的坐在板凳上,还有人靠着墙壁。尽管这些熟悉的面孔被热腾腾的烟雾笼罩着,李家庚还是把他们一个个认了出来。他们是王申、王华、韩友太、王陵山、王福、李秀梅、李国芝、韩德全、李国金、韩继涛、韩德枝、韩凤久和韩成江。他们看见李家庚进来了,都不再说笑了,不约而同地站立起来,拉着他的手坐下,热切的目光里含着期盼。他们在等李家庚开一个党员会。这个会议对于小小的英武山来讲,不亚于当年安徽凤阳十几个农民签字画押分田单干的壮举。

“家庚,你可来啦!”

“家庚,最近身体恢复得咋样啊?”

李家庚刚刚回过神来,似乎还有些紧张:“你们这是干啥呀?”

王申笑了笑,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家庚,你看看吧,这可都是咱村的党员哪!他们今天聚到我家,表面上看是我给撺弄的,实际上是他们自愿来的!”

李家庚愣着:“你们在等我?开个党员会?”

王华纠正说:“家庚,不是等你开党员会,是想请你出山哪!”

韩继涛没有说话,但是,李家庚已经与他的眼神碰了一下。其实,这些天以来,李家庚在家里接待了好多乡亲,他们已经直接或间接地表达了这种意愿。可是,李家庚没答应,他还把这个问题跟韩继涛商量过。韩继涛说村里的事儿太难办,怕是他的身体吃不消。但是,今天韩继涛也坐在十三名党员中间,难道他的态度也转变了吗?

韩德全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胀得饱满,真诚地说:“家庚啊,村里的现状大概继涛都跟你说了,我就不啰唆了。我是想知道你病好以后还出去干吗?我们今天聚在一块儿是想留住你呀!咱英武山再这样折腾下去,真的一点儿都没救儿了!眼下咱村党支部该换届了,我们这些党员聚到王申家,没别的,不管你的身体咋样,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都得出山哪!”

“是啊,村里两委班子不团结,问题堆成山,干群关系紧张;村里外债有十三万多,欠群众的小工费就有两万五千多块;第二轮土地承包搞不下去;民风正不压邪,偷鸡摸狗的事情是家常便饭;农业税缴不上来;道路不通;吃水困难。你说,没有一个好支部给大伙儿办实事,我们还有活路吗?”党员韩凤久气愤地说。

“我们想好了,现在都是民主选举了,把不给百姓干事儿的选下去!别让他们占着茅坑不拉屎了!”有人嚷了一句。

“家庚啊,记得你是1962年生人吧?属虎的?”韩德全问道。

李家庚点了点头:“1962年5月,我是春天的虎!”

韩德全一拍大腿说:“好哇,虎落平川被犬欺,你要是回来干哪,那叫放虎归山哪!那是能成大事儿的呀!”

人们被说乐了。李家庚心里一热,血立刻涌到脸上来。

尽管没有当权的人,但他分明感受到这一届村委会的阴影越来越大,甚至遮住了英武山头顶的光亮,让每一个英武山人感到呼吸紧迫,胸前像压着一块大石板。他躲开党员们的目光,收起笑容,用略微沙哑的声音说:“你们这么高看我,我李家庚先谢谢大家了!虽说我干过支书,可那是老皇历了!眼下的新情况、新精神我还真的吃不透。过去我在镇里开饭馆,跟着又养病,村里的事情才刚刚听说。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也是祖祖辈辈生长在英武山的人,是英武山的热土养育了我,我看见今天的事情,也急,也生气,我恨不能一夜之间让英武山人都富起来!可是,我的身体都这样了,我有那个心也没那份力啦!”

“你就别推辞了,你头脑活,思维敏捷,朴实善良,更让我们佩服的是,你没有私心,为人正直。英武山有你在前头撑着,我们大伙有奔头儿啊!”王福说话了。

李家庚望着六十多岁的老党员王福,眼睛湿润了。他继续摆着手,几乎是给乡亲们作揖了:“不行,不行,咱英武山还有你们这些能人,你们能干好的!我在背后给你们出主意,不是挺好吗?”

“那怎么行呢?我们谁有那个威信哪!”李秀梅说,“远的咱不说,从你老爸李国和,再到你李家庚,你们当支书那阵儿,咱英武山辉煌过呀!在秦皇岛,在全县,提起英武山谁不竖大拇指啊?”

党员们说出的话,就像山野里长出的庄稼一样质朴、可亲。生活是啥?生活就是心情。李家庚嘴上不答应,但他的心情却格外舒畅。这毕竟是党员们对自己的信任哪!

见李家庚死活不答应,人们就把目光投向韩继涛,他们知道韩继涛跟李家庚是好朋友。可是,韩继涛一直没有发言,就那么默默吸烟。他的心情很复杂,他经常跟李家庚在一起,最清楚李家庚的身体状况,他的身体免疫力非常低,别说为村里的事情东跑西颠,就是长时间开一个会,他的脖子都会发硬的。如果真的把李家庚推到前台,李家庚又是一个工作狂,万一病情恶化,出现“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局面,那不等于把这个老朋友送上黄泉路吗?他还有一家子人呢!他死了,谁来照顾这个家,谁来跟自己说话做伴?想着想着鼻子就酸了,他不敢往下想了。

“继涛,你跟家庚是好朋友,你别老是豆干饭——闷着呀!”王申催促说。

韩继涛咳了一声,深情地望了李家庚一眼。

李家庚知道朋友为难,他想转个话题把韩继涛解脱出来,就把话题接了过去:“俗话说,人活脸,树活皮。我们英武山人好脸面,不服输哇!大伙儿先撇开我当不当支书,咱们先探讨一下咱们农民。先从大处说,然后再找解决我们英武山问题的办法。我在养病的时候常看一些报纸,有一种三农的提法。三农就是指咱农民、农村和农业。中央非常重视,深化农村改革,为我们农民增收减负制定政策、提供保障。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彻底解决问题还得有个过程。我们农民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现在基层政府部门机构臃肿,就有‘靠权吃民’的现象泛滥。这几年,中央以极大的力量推行农村税费改革,治理乱收费现象,但有不少地方上半年合费并税,下半年税外加费,所以不少地方乡镇和村级组织异化了中央的政策,严重影响了农民对党和政府的信任。这叫‘好经被歪嘴和尚念歪了’!我们英武山不也是这样吗?比如分地的事情,地分不下去,老百姓就不交税,造成干群关系紧张。还有的村级政府卖掉荒山、河流、矿山和企业,砸了子孙的饭碗子!可是,随着农村税费改革的推进,我们交的农业税就非常明白了!”说到这里,他突然感觉喉咙干渴,这是治疗癌症的后遗症,他时常拽着一个矿泉水瓶子,时不时地就喝一点儿水润润喉咙。王申递给他一杯茶水,他喝了一点儿,艰难地咽下去,继续说:“一个好的党支部就要带头给老百姓干实事,带着大伙儿一块儿奔小康!咱都是农民,农民不在乎你说啥,看中的是你咋干!到了年底一摸自己的腰包鼓了,他还会上访告状吗?对吧?”

王申插话说:“我们告状,不交农业税,不是对中央政策有意见,而是对他们违法分地行为想不通,看不公!”

李家庚诚挚地说:“这是一个道理呀,中央的土地政策非常明确,不还是让他们给整砸了!同是抚宁县,同在石门寨镇,为啥别的村没发生这样的事呢?关键还在领头人啊!毛主席说过,谁赢得了农民谁就赢得了中国,谁解决了土地问题谁就赢得了农民!所以我套用一句,不管谁接这个支书,谁把你们四组分地的事情解决好,谁就赢得了民心!而且我看哪,不仅要解决土地问题,还要带着乡亲们找门路,尽快致富!”

人们默默地听着,思考着,被李家庚火热的激情鼓舞着。没有想到李家庚离开村庄几年了,可他还是那么关注农村。他们从李家庚那慈祥、朴素、执著的气度中感受到了不同凡响的东西。有人依顺地点了一下头:“对呀,我们就盼着你李家庚出山哪!”

李家庚笑了:“你看,你看,你们又来了!”

人们没有笑,他们等待着李家庚一句痛快话,可是他一直没有答应。所以,在场的党员们个个都是焦眉愁脸的。

李家庚看出乡亲们是真心实意地请他出山,而且说了一宿热肠子话,他的心里非常感动。嘴上没有答应,可是,李家庚从心里已经答应了!医生说还有五年,就这五年里,我要把自己的一腔热血献给英武山。这里有自己的爸妈和妻子儿女,有勤劳善良的父老乡亲,英武山不富裕起来,自己就是到了那个世界也不会瞑目哇!

夜深了。今天夜里,英武山的十四名共产党员聚集在一起,商讨着英武山的未来。他们谈到很晚很晚才散。

韩继涛负责护送李家庚回家。他们沿着弯曲的小路走着。这条小街的夜晚总是宁静的,唯有英沙河的流水声时隐时现。英武山阡陌纵横的山野,笼罩在深蓝色的夜幕之中。山风吹着他们的头发。因为起风了,英沙河水变得湍急,给寂静的英武山带来了好久都没有的喧闹声。

李家庚和韩继涛的心情就像这奔腾的英沙河水一样不能平静。

病后的李家庚遇事很注意分寸了,无论是谁,他都不专门寻人家的不是。他觉得自己不在其位,而且还是一个重病在身的人,何必与人争言斗气?除非他实在看不过眼了。今天他表示出对前任班子的做法不满,既是心疼又是恨,这个感觉一冒出来,说明他要接受这个挑战了。李家庚今年四十岁了。四十岁这个年龄,是人的一生中最复杂最富有诗意的年龄。在患病之前,他对过往的记忆、未来的前途都是十分清晰的;可是患病之后,衰弱的身体与未曾磨灭的心智的力量,是那样尖锐地矛盾着。今夜的李家庚没有困意,面对凄迷的夜色,心头装着英武山的未来,在他身上一点儿都看不出病魔缠身的沮丧和绝望。病魔常常搞得他身心疲惫、力不从心,甚至会丧失斗志。但当他望着这个生他养他的英武山,望着这些充分信赖自己的党员,浑身就来了力量。他觉得自己应该牢记,我是英武山的儿子,我有能力改变现状。虽然壮志未酬,可他的身上已经闪耀着崇高的责任感和道德力量。就像英沙河边的白杨树,高洁、挺直,哪怕在秋天落光了叶片,只要一经春风吹拂,又会蓬勃奋发。

韩继涛一边走着一边问:“家庚,你真想干哪?”

李家庚坚定地说:“我想干!”

韩继涛点了点头,紧紧握住李家庚的手,从他颤抖的手中感受出这个与病魔鏖战的汉子依然燃烧着火一般的激情。他激动地说:“你干就干吧!我有一种感觉,你一定能成功!”

李家庚说:“就像刚才党员们说的,我们英武山当年辉煌过!我要干就干出个样儿来!”

“你当着大伙的面儿为啥没答应?”韩继涛问。

李家庚想了想,说:“我答应管啥用?那不还得‘两推一选’吗?村民大会和党员大会推荐候选人,候选人就有三个,三个支委再选一个支书。我好几年都没在村里待了,还不知能不能选上呢!”

韩继涛说:“你的担心是多余的,今天就有十三名党员支持你呀!凭我的直觉,那些党员的心情跟我们是一样的!”

李家庚说:“回家之后,我还得跟老人、媳妇儿商量商量。”

韩继涛用深情的目光望着他,眼睛像月光一样朦胧了。

忽然,河边的土坡上响起了两声狗叫。这声音与英沙河的激流声杂糅在一起,更增强了夜深人静的苍凉气氛。李家庚一抬头看见门前有一个人影。哦,是妻子王玉婷在等他。她静静地站在河边上,隔着几株树,向这边的人影张望着。

李家庚喉咙一热,喊了一声:“玉婷!”

王玉婷没有应声,只是朝他招了招手。这个时候,韩继涛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他跟他们挥了挥手转身往回走。

李家庚停下来望着妻子王玉婷。俗话说,月下看美女,自己的妻子的确是一个面容丰满、仪态大方、风韵犹存的女人。

这个时候,天上挂着一轮很大的月亮。

四 两代人的忠诚

生活本身是真诚的,李家庚愿意用一颗真诚的心来对待它。所以,对于他想出任英武山村支书一事,还要过家庭这道坎儿。他本来是想瞒着家人,可是这么小的英武山能瞒住啥呢?所以说,还不如直截了当地跟老爸李国和交底。

其实,李国和老人这天清早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去地里劳动。他也不知从哪里听说李家庚要竞选村支书。他正生儿子的气呢!

在英武山村,李国和老人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他原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支书。老人中等个头儿,四方大脸,浓眉大眼,宽宽的肩膀,别看是这把年纪了,浑身的骨头架子依然透着力气,说话的声音也非常响亮。老人这一辈子养了四个孩子,老大李家庚,剩下的是三个女儿,如今都已成婚论嫁了。老人虽说儿女成群,个个都是亲骨肉,个个都连着心,但庄户人家在闺女和儿子中间总是有些偏爱儿子;更何况李家庚是根“独苗”,爸妈自然宠着他。李家庚长得像妈,脾气秉性跟他爸很接近,有些地方跟老爸是一模一样。李家庚和王玉婷这一对恩爱夫妻生了一儿一女,让老人既有了孙子也有了孙女。

李国和当过石矿矿长,当过英武山村的会计,1973年3月接任了英武山的村支书,一干就是十五年。那时候的英武山归沙河寨乡管辖,他当支书期间经历了学大寨、大包干和乡镇企业兴起等几个重要阶段。他带领英武山的乡亲们学大寨,学河北遵化的沙石峪,青石板上创高产。他在行动上采取“人上山,户连片,男女老少搞会战”。他们在英武山上开梯田,到了1980年全村就有了八百二十一亩耕地了。他们在这些山坡地上种下玉米、花生和大豆,粮食产量创下九万斤到十一万斤的新纪录。李国和书记并不满足,后来一跃产下七十二万斤粮食。英武山的老百姓敬重他们的老支书,他们戴着红花交公粮的场面,如今让老人回忆起来都激动不已。他们的党支部被评为秦皇岛先进党支部,村子是远近闻名的文明村,在荒山育林方面是省级先进单位。

当年国家领导人宋平在秦皇岛亲切接见了先进村支书的代表李国和,宋平勉励他为了英武山的未来再立新功。李国和没有辜负国家领导人的希望,回来就开始了新一轮的农田基本改造,所以人们都说英武山的基业是李国和打下的。到了1988年夏天,撤区并乡的时候,李国和老人离开了英武山,他被乡里抽调到石门寨乡水泥厂当了厂长,一干就是五年。老人经营工厂更是兢兢业业,每天都是骑着自行车回家,厂里有汽车他不坐,他怕费油,他说送我这一趟的油留着去秦皇岛办事用吧!当厂长五年,他赢得了全厂干部职工的尊重。

李国和虽然基本上离开了英武山的政治舞台,但是老人对国家的政策和形势还是很关心的,他爱看报纸,爱思考一些问题。如今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已经深深根植于祖国大地,根植于小小英武山,但是围绕“大包干”长达三十年激烈论争的风风雨雨他还是知晓的。老人深深感到,当年的大寨模式与包产到户基本上是对立的,英武山学大寨开了荒山,但是农民的种田积极性没有提高。老人记得在1978年,报纸上说安徽发生了百年罕见的特大旱灾,大批灾民外出逃荒。省委书记万里果断地作出了一个大胆抉择:借地于民。当时的农民很穷,手中无钱,就是国家供应的返销粮也买不起。当时英武山也穷啊!最困难的时候,村里有人吃树皮、树根和树叶,他清楚地记得英沙河畔的杨树是没有皮的。为了调动农民积极性,倒不如把土地借给农民,尽量多种一点儿“保命田”,渡过荒年。借就意味着收获,李国和得到了很大的启发,一个“借”字蕴涵着极大的灵活性,“借”并没有放弃国家对土地的控制,对上面也有个交代。李国和学着这种做法在英武山鼓励农民种地,凡集体无法耕种的土地,可以让农民自己耕种,并鼓励社员在不影响水土的前提下,开荒多种,这部分不派统购任务,所以村里出现了全家老少齐种田的繁忙景象。到了今天,李国和老人从自家承包地回来,路过那些良田的时候,免不了要多看上几眼。在他眼里,那不是一块块的坡地,简直就是一件件精美的艺术品。这是他和乡亲们的心血和骄傲!凭着这个,老人就有理由蔑视后来那些在土地上谋私利的村官们!

李国和老人对子女的教育非常严格,对李家庚也不例外。当年李家庚的奶奶活着的时候对李家庚格外宠爱,李国和就背着奶奶教训李家庚。老人知道,李家庚对集体的那份热心很像当年的自己。李国和和李家庚父子对党的感情、对人民的忠诚是有渊源的。党领导农民闹革命的时候,李国和的父亲就是积极分子。

李家庚是他李家的希望,他的命根子,可是,灾难无情地降临在这个刚强的老人身上:李家庚患了淋巴癌!英武山哪,你太不公道了吧?我李国和一辈子干好事,你怎么能这样绝情?老人像是遭了雷轰,头顶好像塌了一方天!老人与老伴儿偷偷落泪,不止一次地祈求上苍开恩:留住我的儿子吧!过去有说有笑的家庭蒙上了一层阴影,李国和老人的话越来越少了,一天到晚闷着头干活儿,闷着头吃饭,连在家里家外走路都耷拉着脑袋,脑门儿上好像是堵着一块铁板,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好像是丢了什么东西,正怀着失望的痛苦在寻找。老天有眼,家庚的病情控制住了!两位老人甭提多高兴了,家庚睡在他们身边,即便夜里做了噩梦,醒来心里也是踏实的。

李家庚看见李国和的样子,心里也很沉重,他不愿意再伤老人的心。可是,他不说服老人就不能走进选举会场,因为老爸也是投票的党员哪!坐在自家的炕头上,李家庚跟李国和描述了一遍那天在王申家里的情景。李家庚心中的忧愤,比起父亲现在的苦楚来,要广阔得多、深切得多。从王申家里回来,他思考了好多问题:英武山的现状、农民的疾苦、亲爱的党和国家以及农民的命运。他忧心如焚。

李国和默默地吸烟,烟灭了,烟头还在嘴里叼着。

李家庚说:“爸,在王申家我没答应他们。可我跟韩继涛说了,我想干!”

李国和浓重的眉毛抖了一下,直气得横眉瞪眼:“我不答应!家庚啊,不是爸觉悟低,也不是爸反对你给英武山作贡献!我是怕你的身体吃不消哇!”

“爸,我说一个理儿啊!在荒山野岭,迎面碰上狼来了,你吓得尿裤子,是个死;你要攒足了劲拼一回,也是个死。可这后一死里,还有一线生机呀!人哪,尽管活着不易,也不能简简单单地完蛋哪!爸,病魔就是山里的狼,别怕它!与其说这么等着,还不如干点儿啥!”李家庚对李国和说这话时,想起自己当年上山拾柴,果真碰见了狼。那是一大一小两只狼,他吓出了冷汗,不害怕是假的,可是他马上镇静下来。他与狼对望了几分钟,攥紧了手里的镰刀。不知为什么,狼吼了一声,悄悄地退了,游游荡荡钻进树林里去了。

李国和从儿子身上感觉到一股热力灼心灼肺。儿子身上那点儿胆识,很像自己年轻那阵儿。可是他摇了摇头,一副痛惜的样子,含了眼泪说:“他们鼓动你干你就干?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疼。谁的儿子谁心疼。大夫不是说了吗,你病后五年至关重要。要是能平稳过去,还能活二十年,否则,就——家庚啊,听你媳妇儿说,在医院跟你同病房的有七个人,不论是比你重的还是轻的,都已经走了!你能活到今天算是老天开眼哪!你也不想想,我们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是有了闪失,前院着火,后院出殡,一家人都得搭进去呀!”

李家庚心里不免涌上一丝悲凉,沉吟了一会儿说:“爸,啥老天开眼,都是咱祖上积下的德。还有您,您为咱英武山干了多少好事,乡亲们记着呢,老天心里也有数哇!我要是干上村支书,老天还会保祐我的,您说是不是啊?”

李国和还是一脸的冷漠。

李家庚继续劝说:“爸,您别生气,您当了这么多年干部了,还不明白吗?没有经过村里的‘二推一选’,说啥都是白搭!好像我真的当了支书似的!大伙儿有这个要求,我有这个想法,其实都是现在村里的状况给逼的!您一直在村里,还用我说吗!”

“哼!”李国和重重地哼了一声,他对现在的班子更是有意见。有意见也不能当着儿子的面儿说,那样家庚就会给鼻子上脸了。他说:“村里的事情我们管不了,你病成这样,为啥偏偏这个时候受这份儿罪?孩子啊,你还年轻啊!世界上有哪一样东西完完全全属于你自己?那就是你的身体。糟践它还是保护它,只有你自己决定了,谁也替不了你!你在医院里化疗,吃的那苦遭的那罪,难道你眨眼都忘了吗?”

李家庚眼睛红了,没有说话。

“唉!”李国和老人长叹了一声,狠狠掐灭了手里的烟头,“你回来的时候,李湘红大夫是咋嘱咐你的,难道你都忘了吗?你是恶性肿瘤,慢性病,非常有复发的可能。要你定期观察,同时还让你注意生活规律,注意饮食,保持一个好的免疫状态。”

李家庚感激地望了望李国和,没想到老爸把主治医生的话记得那么详细,如果让他自己复述一遍的话,恐怕都说不上来。过了一会儿,李家庚诚恳地说:“爸,李医生的话我记着呢,当大夫的都那么说。可是,我真心愿意干这个支书!干出点儿名堂来,心里就会高兴,我就把病忘了!我一高兴,您,我妈,还有玉婷,不都跟着高兴吗?省得你们天天为我揪心!再说了,我是个闲不住的人,整天在家里、村里瞎转悠,心思就会老盯着病。人要是老觉得自己有病,病就会更重;不拿病当病,病就会轻啊!”

李国和觉得李家庚说得在理。可是,那毕竟是家庚的一厢情愿,实际的情形和他的预想会大相径庭。村里这个烂摊子,要钱没钱,问题成山,李家庚要是干起来能顺利吗?不顺利的时候,儿子的心情能好吗?怕是弄个灰头土脸地下了台,那可真要毁了家庚啊!

李国和老人至今还记得李家庚患病时的痛苦场面。那是2001年的春节,在镇里开饭店的李家庚觉得自己喝酒就恶心,媳妇王玉婷让他张嘴,王玉婷看见他喉咙里的扁桃体发炎了,长了脓包。春节过后,就在石门寨给他的扁桃体做了一个小手术。可是,手术过后脖子上就肿了一个鼓包,还经常发烧。李家庚在镇上找了个土大夫使用土办法治这个鼓包,结果还是没有下去。怎么办?有人提议让他到秦皇岛的大医院看看。到了那里,经过切片诊断,结果是恶性淋巴肿瘤。然后在北京复查了一下,结果还是癌症。李家庚是个聪明人,尽管医生和妻子都瞒着他,他断定自己得的不是好病。回秦皇岛第四肿瘤医院化疗,当教师的王玉婷请假陪伴着李家庚。李国和到医院看望儿子的时候,看见他的头发、眉毛都掉光了,老人心都碎了,恨不得自己替儿子吃这个苦!李家庚是一个心路很宽的人,当化疗几个月之后,他脖子上的硬疙瘩渐渐变小了,他的心情就好起来,脸上也带了笑模样,时常跟医生、病友开玩笑,逗得医生们笑得前仰后合。见到儿子高兴了,李国和老人就跟着高兴。医院的大夫看见愁眉苦脸的癌症病人,就把病人带到李家庚那里,让李家庚给开导开导,李家庚竟成了一名现身说法的心理医生。

看着李国和不说话了,李家庚说:“爸,咱这事儿还八字没一撇呢,咱爷俩争个啥?还是看选举吧!”

李国和老人知道李家庚是在搪塞他,他知道儿子的能量。尽管他病成这样,还有十三名党员主动请他出山,如果李家庚参选了,还是蛮有把握的。一个刚刚从病魔虎口里逃出来的人,他比常人更急切地想投入生活,想要知道新的世界里都有什么。为了阻止儿子的冒险行为,老人忽然冒出了一个压制他的“撒手锏”。老人把口气放缓了一些:“家庚啊,咱先放下你的身体不说,就你这脾气能胜任吗?你要是因为犯了脾气惹恼了英武山人,到时你再灰溜溜地下来,你的脸面往哪儿搁呀?我们李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知子莫如父。”这一“锏”戳到了李家庚的软肋。李家庚垂下了脑袋,失去了应对准备。

李家庚是个明白人,他承认自己脾气不好,在他过去当支书的时候,发生过好几码自己都后悔的事件。英沙河在村口的转弯处,地势低洼,一到阴雨连绵的季节,村里人都要趟水过河。李家庚决定集资修桥。桥修好之后,庆功的那个夜晚,宰了羊,喝酒喝羊汤,村里一个酒鬼喝高了,晃晃悠悠地走到李家庚面前,狠劲揪住李家庚的脖领,骂骂咧咧地说了一些含混不清的话。那一刻李家庚火了,当时他正端着盛满白酒的海碗喝酒,他趁势将海碗狠狠地扣在那个酒鬼的后脑勺儿上,海碗哗啦一声碎了,那个酒鬼后脑勺儿被砸开一个口子,鲜血流了下来。欢乐的庆功气氛被破坏了,人们赶紧找村医给酒鬼包扎。李家庚十分后悔。他一遍遍地责备自己:你呀你呀,你李家庚不是平头百姓,你是英武山的村支书哇!村里乡亲们的眼睛都盯着你呢,你这狗脾气咋还不改一改呢?面对这样的情况,你可以有多种选择呀,最笨的办法是跟那个醉鬼喝酒,把他灌到桌子底下就行了。回到家里的时候,李国和老人狠狠地批评了他,让他买一些补品到那个农民家看一看。李家庚按着父亲的叮嘱去做了,到了今天,他还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而痛心疾首。

李国和见李家庚不说话了,还要继续说下去。

这个时候,李家庚截断了父亲的话:“爸,俗话说,人有失足,马有漏蹄呀!你儿子虽说脾气不好,可乡亲们都知道我的心是热的。再说了,多少年都过去了,那时我年轻气盛,愣头巴脑的,今天我都四十岁的人了,到了不惑之年了,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李国和颤抖着嘴唇说:“你改,你改得了吗?家庚啊,咱乡下人图个啥,只有老婆和土地能拴住咱庄稼人的心。咱李家不图再辉煌,咱爷儿俩这辈子辉煌过,就够啦!世上哪有常胜将军呢?我和你妈、你媳妇儿,就图你平平安安的。等你彻底闯过这五年,愿意种地就种地,不愿意种地就继续做买卖。就是啥都不做,我们在英武山还是个富户哩!”老人的眼睛混浊了,李家庚从他的目光里,既看不出他当年的智慧,也看不到他当年的果敢。

李家庚心情很复杂,他想尽快结束这次谈话。他不想再跟父亲争论了,自己患病以来,他明显看出老爸和老妈苍老了许多。以前在这个温馨的小院里,常常可以听到父亲爽朗的笑声。可是,这一年父亲的笑声消失了,他见了村人好像低人一头。看着李家庚身体恢复起来,老两口那揪着、攥着心肝的手才松开了几个指头。还不是因为他的儿子患了癌症?李家庚想到这些,心里难过极了。

可是,难过归难过,事情还要照常办的!出水才看两脚泥呢!在他的心目中,父亲是一个英雄,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可是岁月把老人的锐气磨掉了。也许生活就是一个宰杀勇敢的屠场,等把每个人的智慧和果敢都肢解分割,那个生命就结束了!生活是多么可怕呀!

李家庚不想被生活吞没,等到那一天,他要干出个样儿来,还要让父亲一度冷却的热血再度沸腾,让这个小院重新恢复往日的笑声!

五 好汉不回头

2002年9月30日的下午4点,经过英武山党员大会和村民代表大会的“两推一选”,李家庚以高票当选村党支部书记。

这个秋天的午后,英武山的党员、群众陆陆续续地来到村委会。村委会就坐落在英沙河边,介于上英武和下英武的中间地带。村委会的房屋破败不堪,院子里散发着一股酸臭的气味。几只饥饿的鸟被人吓飞了,院里到处都蹲着愁眉苦脸的庄稼人。怕引起拉票的嫌疑,李家庚在院里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他触景生情地想到:如果自己选上了,眼前的场景也许就预示着他那负重前行的生存环境。

好久没开成一个会了,人们对村委会都有些陌生了,会场显得既喧闹又冷寂。说喧闹是因为来的人不少,说冷寂是因为人们失望太久了,不知道今天的选举能不能选上一个好村官他们从自己直接的、具体的生活感受出发来进行思考和判断,今天谁是主角?他们多么盼望选出一个好村官,能够用智慧的眼光和勤劳的汗水来改变英武山的面貌哇!

并没有像其他地方一样,“两推一选”是党员大会和村民代表大会推荐候选人,候选人还要经过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李家庚今天没有演说,他最懂得啥时候说啥话才得体。所以,他不动声色地保持着那种必要的微笑、必要的随和、必要的沉默。因为这个选举对他来说并非胜券在握,还是悬乎乎的。他毕竟离开英武山九年了,而且还是一个病人。第一轮选村支委候选人,是要差额选举的,三个支委要在四个候选人中产生,三个支委中再选出一个村支书。四十多人中仅仅得了二十票,他排在第四位,总算是入围了。李家庚心里捏着一把汗,分析原因才明白了,这里面有他父亲李国和十六票。他有了信心,因为那些党员知道李家庚能够干,可是还有一些村民不晓得,李家庚愿不愿意挑这副重担呢?所以他们把对李家庚的信任放在他父亲李国和身上了。爷儿俩的票分散了!他们爷儿俩的票数加在一起几乎是满票。李家庚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他要让群众知道他的信心。再投票的时候,他进入了三个支委,但他还是排在最后一个。这样的被动局面如果不改变,李家庚就很可能落选哪!奇迹是怎么发生的呢?下面是从三个支委中选一个村支书,真的出现奇迹了,李家庚得了十九票,票数排到了第一。过程有惊无险,李家庚是理解的,自己还没有给村民办成事,一些党员和群众对李家庚也是心存疑虑。他能够带领我们致富吗?即便他有这个心还有那份儿力吗?

尽管这样,当镇里的领导宣布李家庚当选为英武山村支书的那一刻,全场掌声雷动。

李家庚心头涌起了一种满足和胜利的喜悦。后来他常常用这种满足和喜悦来医治自己身上的病魔!

有人让李家庚说几句话,李家庚没有说。这个时刻说啥呢?他觉得任何语言都不能解决问题。说得昂扬了,英武山人就怕说大话的人;说得低调了,久久等待的英武山人会失望的。他激动得胀红了脸,微笑着向乡亲们拱手致意。

韩继涛、王申等几十名党员兴奋地走过来,紧紧握住了李家庚的手,激动得热泪盈眶。有一个老党员激动地说:“我们农民不靠天,不靠地,更不靠神仙和皇帝,我们农民只靠党的好政策,靠自己手中的权利,选出我们信得过的村支书,我们英武山就有希望啦!”

李国和老人虽然反对儿子当这个支书,但是,此时此刻,老人已经忘记了李家庚的病情,脸上泛着红光笑了。

接下来的情形是李家庚没有料到的。坐在人群里的村主任铁青着脸,寒腔冷调地嘟囔了一阵。村主任一直想当支书,李家庚的高票当选,使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和凄楚,他顿时觉得自己脸上没了面子,僵立在那里。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他把话朝谁说呢?李家庚是个病人,对他发难会惹众怒的。他把脸转向李国和老人。

村主任大声说:“我这几年没少给乡亲们办事吧?就是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你们想把我挤出英武山不成?”

人们惊讶地望着村主任。

村主任激动地吼道:“英武山是你们的家,也是我的家,你们难道就这么狠心,不给我一个机会吗?”

李国和老人听出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他想,我们家庚是被选上的支书,我们李家人向来都是堂堂正正的,从来不会像你们那样跟乡亲们玩袖口里捏指头的鬼把戏!老人完全不理解这个当村主任的庄稼人在李家庚当选的一刻会是这种态度。他是村主任,家庚是村支书,按常规理解不是多了一个好搭档吗?如此看来,家庚上任后的工作不会顺当了。

李家庚生气了,浑身有些微微颤抖。要是以往,凭他的脾气,他会跟他争论一番的。今天不能,以后永远不能了,父亲曾经埋怨过他的脾气。但是,李家庚望着大家,心里期盼着有一个人勇敢地站出来跟这个村主任论理。可是,没有。原先的支书与这个村主任顶撞多年了,眼下更不会说话了。后来李家庚也能理解了,当时的英武山正不压邪,还是一盘散沙呀!党的生活,在英武山支部内部就很不正常,长期不开党员会议,少数人说了算,好像谁的权力大,谁就是党的化身!好多党员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在乱哄哄的争吵声中,选举结束了。

李国和老人为了儿子今后的工作,他忍了!为了明天的光景受点委屈,也是无所谓的。他叹了一口气,便折转身从村委会离开了。老人喷着鼻子,一步一步慢慢往家走,及至走进院子门以后,那股别扭劲儿还没缓过来。

院子里静悄悄的,李国和就这么默默地坐在石凳上吸烟。老伴儿走过来问他话,他沉着脸一句也不回答,老伴儿被老头子的凶相吓了一跳。

这场选举的结果,遂了李家庚的心愿,但是村主任的突然发难,确实严重影响了李家庚的心情。人都散尽了,会场上只剩下李家庚和韩继涛。韩继涛怕他心里窝囊,就说陪着他到村里转一转。

两个人走在村街上,商讨着英武山眼前的工作。走着走着,李家庚的双腿变得越来越沉重。天渐渐黑了,秋后的太阳在英武山对面的环形山峦上抖动了一下,就迅速地隐没了。英武山村立刻朦胧起来,山顶上弹出半个乳白色的月亮。月亮在山峦间一点点移着,那份意境真像一幅美丽的图画呀!

回到家里这一夜,李家庚彻夜难眠。我能干好村支书吗?我有这个能力吗?我可别辜负了父老乡亲们哪!

本来家里就埋怨他接这个烂摊子,李家庚翻身叹息的时候,害怕惊动了妻子王玉婷,他故意做出一副酣睡的姿态。其实呢,王玉婷心里明镜似的,男人只是眯眼躺着,没有睡着。她多么想听见丈夫原先“呼呼”的鼾声啊!那是只有身体强壮的男人熟睡时,通过鼻孔,通过喉咙,从胸腔里发出的结结实实的声音。可是,这种声音她以后再也听不到了,她常常听到的是李家庚痛苦的呻吟和咳嗽声。

“家庚,你哪儿不舒服吗?”王玉婷轻轻地问。

李家庚翻了个身,说:“我没事儿,你睡吧!”

王玉婷忽然发现李家庚的枕头高了。枕头一高,明天家庚的脖子就会发硬。她轻轻托起男人的头,将他又高又硬的枕头撤下,将自己的枕头给他换上去。李家庚感激地望了妻子一眼,重新躺下了。

王玉婷一直在村里当老师,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女人。多少年来,王玉婷默默地照顾着这个家,赡养老人,把两个孩子带大,还培养了英武山那么多优秀的孩子。在李家庚住院治病的时候,她请了长假,整天在医院里照顾着他。她常常是依顺着他,在病床前陪着笑脸,即使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从不跟男人发火。人们只是从她依然美丽的面容上,看出一点儿忧郁和憔悴,但她明亮的眼神里依旧含着希望的光芒。也许是英武山的青山绿水的滋润吧?就在昨天晚上,李家庚老爸老妈都劝他的时候,王玉婷也跟着说道:“你为啥偏偏受这份儿罪呢?就算你自己不怕死,也该为这一家老小想想吧?”李家庚望了她一眼,坚定地说:“男人嘛,说干就干吧,不管结果是悲是喜,我总算在这英武山拼了一场!人生能有几回搏呀?”她不再劝他了,睁眼闭眼随他去吧。

这一个时期,李家庚最怕别人提他的病。他觉得疾病侵蚀人的一个重要部位就是心理,越强调自己的虚弱,虚弱就会变得严重;积极地对待生活,不要固守自己的一方小天地,生活就有可能奇迹般地改变!

开弓没有回头箭。王玉婷觉得眼下的李家庚走火入魔了,怕是有九头大马也拉不回了!她只有被动地接受这个现实了。丈夫李家庚重新当上英武山的村支书了!

王玉婷也是英武山人,是经媒人介绍嫁到李家的。她家在下英武,她跟李家庚从来不熟悉。她家的经济条件比李家的要好。她的哥哥姐姐多,每年挣很多工分,日子比李家庚家要宽裕一些。刚刚嫁过来的时候,与李家人挤在又矮又小的屋子里,后来日子一年比一年好了,盖起了新房。全村公认,她是一个贤良、敦厚、含蓄深沉的女人,整天在教室里教书,回到家就手脚不停地干活儿,不论是在地里还是在家里,不论是粗活儿还是细活儿,她总是井井有条地干着,从不丢三落四。有人说她的心胸很大,平静得像湖水,啥都容得下,啥都深深地藏在心底。李家庚开饭店挣钱了,她脸上很平静;李家庚弄石头赔了钱,她脸上还是平平静静的。如果说她有惊慌的时候,就是她在秦皇岛医院得知丈夫病情的那一刻,她觉得天旋地转。她努力镇定着自己,没让眼泪流下来。那一时期,她瞒着双方老人,还要面带微笑伺候李家庚,那份儿难哪,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朴实得像英武山泥土一样的王玉婷,曾经觉得李家庚回不来了,男人再也不会回到英武山了!浓烈的伤感包围着她,如果男人死了,谁来陪伴她过日子?谁来照顾这一家老小?在一个没有人的夜晚,她偷偷躲到山根儿僻静处,号啕大哭了一场。然而,在这个贤惠的女人心中,曾经被病魔毁灭了的幸福,又被新的希望鼓舞着……果真出现了奇迹,李家庚的身体渐渐好起来了。那种夫妻在携手战胜病魔过程中升华了的相濡以沫的情感,弥足珍贵。

在这个不平静的夜晚,李家庚没睡着,王玉婷惦念男人也没睡好。也不知是她的一句啥话,勾起了李家庚对一段往事的回忆。这个女人真是善解人意呀!今夜提起这件要账的往事,既解除了李家庚失眠的痛苦,又给李家庚新的支书生涯增添了足够的信心!他的身上还有着无穷无尽的能力有待挖掘呀!

李家庚清楚地记得,他在1990年的冬天外出要账时惊心动魄的一幕。

事情出在秋天,当时任村支书的李家庚帮助村民卖苹果,秋天把苹果卖出去了。他们把三车皮的苹果卖给了吉林伊春,还有五棵树镇。伊春方面欠钱四万,五棵树欠他们十二万。李家庚几次跑东北,从收果到选果,从包装到运输,直到最后商谈价格,都是他与老会计王霖如老汉一起做的。为了村民的利益,李家庚几乎磨破了嘴皮子。货发出去三四个月了,就是不见那边汇款过来。当时答应得好好的,东北人是讲信义的,可是五棵树人咋这么不讲信用呢?三车皮的苹果价值十六万块钱,可不是个小数哇!乡亲们追着李家庚要钱。李家庚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李家庚给那边打了电话,那边却倒打一耙,说他们英武山的苹果烂了!李家庚不服,苹果烂几个是正常的,保鲜期是一个月,过了一个月,苹果要是都烂了,责任应该归对方。他跟村里的老会计王霖如老汉一合计,觉得事情僵住了。

“他奶奶的,那边不给钱,眼瞅着就快过年了,要不来钱,乡亲们咋过年哪?我看哪,只有咱爷儿俩出山了!”李家庚说。

王霖如老汉瞪起了眼睛:“我跟你去,哪有这么欺负人的?这些都是咱乡亲们的血汗钱哪!他们要是不给钱,我就跟他们拼老命!”

李家庚说:“三大爷,别急,别管他是五棵树还是八棵树,有理走遍天下,没理寸步难行!欠债还钱,理在我们手上!”

王霖如笑了笑:“家庚啊,我听你的!”

这个冬天的早上,李家庚和王霖如老汉就上路了。

英武山这个地方,秋天向冬天的转换是迅猛的。几乎是不知不觉间,树上的叶子落尽了,英沙河里冻上了冰碴子。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大山都被冷风刮瘦了;到了东北,那里更是冷得厉害。为了节省开支,他们住在五棵树镇的一家大车店里。可是,五棵树方面的态度比天气还冷。谈了整整一个上午,对方死死咬定苹果烂了,不给钱,就是给钱也要大打折扣。李家庚和王霖如老汉的眼睛都急红了,怎么办呢?就这么空手而归吗?带不回钱去,咋向乡亲们交代呢?在五棵树来硬的,东北人根本不吃你这套!而且英武山来的这两个人并不威武,一个是老汉,李家庚虽然年轻,当年长得却很瘦弱,个头儿不高,其貌不扬,说话语气也没有多少威慑力。来软的吧,看来他们爷儿俩就是给人家哭一鼻子也无济于事了。

李家庚跟王霖如商量请五棵树镇长吃饭。王霖如不情愿,嘴里嘟囔着:“他妈的,欠账的倒成爷了!还得我们请他们吃饭!”

李家庚哭丧着脸说:“那可不是咋的?这年头好多事都反了个了,地主黄世仁管长工杨白劳叫爷了!”

在饭桌上,李家庚动了感情,反复跟五棵树镇长讲英武山多么贫穷,乡亲们多么需要这笔钱过年。还说我们那里离秦皇岛近哪,将来邀请你们到我们秦皇岛北戴河旅游,一定到我们英武山看一看。

镇长和供销社的人只是喝酒,只字不提还款之事。

有一个喝高了的人还骂道:“就你们那烂苹果,还想要钱?我们不让你们赔补损失就不赖啦!”

李家庚沉了脸:“你们咋能这么说话呢?咱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呀!我们运来的苹果是经过你们检验的,真是像这个大兄弟说的那样,你们也不是傻子,烂苹果你们能收吗?”

“收?收了,也是你们死乞白赖硬塞给我们的!”那个东北小伙子急赤白脸地吼。

王霖如老汉再也坐不住了,气得满脸通红,猛地站立起来,把穿在身上的老棉袄一甩,身子僵了似的往前移了移,从腰间“嗖”地抽出一把尖刀。这把刀在灯影里闪着寒光。

王老汉抽刀的举动不仅使五棵树人大吃一惊,就连同行的李家庚也没有思想准备。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怎么会来这一手?他是啥时候带着刀的?

王老汉颤抖着双手,紧紧攥着这把刀,直抵自己的胸脯,大声吼道:“五棵树的领导、爷们儿们,你们听着,我王霖如活到七十岁,还没见过你们这么不讲理的人!你们东北人向来都是痛快的,咱们打开窗子说亮话,都来痛快的吧!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这十二万,到底给不给?你们答应给了,咱一了百了,还是朋友;你们要是死活不给,我王霖如就死在这酒桌上!”说着一闭眼,举刀朝自己的肚子捅去:“家庚啊,给你三大爷准备一口棺材吧!”

在场的人惊呆了!

“三大爷,您好糊涂哇!”李家庚猛扑过去,劈手夺过王老汉手里的刀子。

王霖如老汉瘫软在地,抱着脑袋,呜呜地哭了。

李家庚把王老汉搀到小旅店,俩人真正走到了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的境地。国家呼吁关心农民,可到了动真格的了,却处处歧视农民,咱农民干点儿事儿咋这么难哪?天无绝人之路,农民自有农民的智慧。在这个关键时刻,李家庚的眼睛灵活地转了转,忽然想起一个朋友来,他就是北戴河中纪委培训中心的张主任。现在的干部怕谁,怕的是纪检委,他就要紧紧抓住干部的这个心理,求助张主任来帮忙。李家庚把电话打给了张主任,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说,张主任佩服李家庚的为人,对李家庚身困东北的处境也十分同情,便答应帮忙。由于是冬季,北戴河的培训中心关门了,张主任正好在北京,他从北京给吉林省纪委的负责同志打了电话。

过了两天,果真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五棵树镇的领导倒过来请李家庚和王霖如吃饭了。酒菜都上了桌子,镇长见了李家庚,脸上出现了无奈的一笑,淡淡地摇摇头,惊异地注视着他,气得一拳砸在李家庚的肩头上,说:“你小子挺牛哇!别看你这村支书官不大,背景还挺深哪!”

李家庚谦逊地点点头:“我不牛,您才牛呢!我们平头百姓就是靠劳动吃饭。我们也没啥背景,都是咱人缘好、朋友多!”

镇长又扭头望了望王霖如老汉,调侃地说:“老爷子,今天您没带刀吧?你们英武山有个好支书哇,你耍大刀解决不了的问题,他用电话就给办啦!你说他牛不牛?”

王霖如老汉强硬地说:“你们要是不给钱,我这把老骨头真扔到你们五棵树啦!”

“别,别,别,您还是好好活着吧!我们可担当不起!”有一个东北小伙子插嘴说。

镇长把目光辗转到李家庚的脸上,把白瓷大碗往他跟前一墩,笑呵呵地说:“李支书,你们的钱呢,我给定啦!但是呢,我们还有个条件。”

“啥条件?只要给钱,我都答应!”李家庚说。

镇长指了指啤酒瓶子:“你喝一碗酒,我就给你一万块!咋样?”

李家庚痛快地说:“行!”

李家庚本来胃就不好,在冬天喝着冰凉的啤酒,注定会喝趴架的。可是,为了乡亲们的苹果钱,他今天豁出去了。就那么连喝了十六碗酒,喝得李家庚脑袋发胀,眼睛充血,牙根一阵阵剧烈地发酸,发出牙齿打战的声音,最后几乎哆嗦成一团了!王霖如老汉心疼地捅他,他都没有一点儿感觉了!

欠款要到手里的那一天,伊春正下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强劲的北风卷着层层叠叠的雪花恣意旋转,扑打着李家庚和王霖如的脸颊和眼睛。王霖如老汉因为紧紧捂着那一包巨款,不小心跌了一跤,脚骨头红肿了,李家庚干脆把王老汉背到了车站。气候确实寒冷,可是,李家庚心里是热乎乎的。王霖如老汉的眼睛红得像是出血了,由于天冷,感动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他扭头一看,李家庚的眼睛也红得跟兔子眼似的。

一路劳顿回到英武山,王霖如老汉把李家庚要账的前前后后一说,乡亲们手捧着追回来的苹果款,感激得泪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