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雪白明月照耀大地
谈论历史和畅想未来,都是为了把握现在。
李家庚上任了,严酷的现实立刻摆在这个英武山的主事人面前。他面临的第一个棘手问题,就是收缴农业税。他在喇叭里喊了几天,就是收不上来。后来他才明白,要想顺利收缴英武山的农业税,必须解决第二轮土地承包的遗留问题,同时还要解决村里拖欠群众两万多元小工费的问题。
李家庚心里明白,要解决村里的这些难题,必须先解决农民因土地承包上访告状的问题。
天之父,地之母。什么问题让农民最揪心?什么东西对农民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人们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土地!土地是农民安身立命之本。站在我们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看,毛泽东及其领导的中国共产党人对中国最伟大的历史贡献,就在于出色地完成了中国漫长的农民革命。农民革命的核心是土地革命,历史上历次农民革命运动多是以“打土豪,分田地”为目标的;共产党人在实现这个目标后,并没有止步不前,而是建立了土地公有制度。至此,土地革命的任务才算完成。这是人类发生在20世纪里的一个伟大奇迹!
每一次农民革命运动都是以土地为核心的财富洗牌。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在改革开放初期推行的第一项政策就是满足农民对土地的渴望,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把农民从人民公社大集体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农民获得了极大的生产自主权,极大地调动了生产积极性,农民有了剩余,有了现金积累。到了80年代中期,又给农民第二次松绑,“离土不离乡”,发展乡镇企业。第三次松绑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期,允许农民“离土又离乡”,进城打工。中央颁发的已经有十几年时间的一号文件,都是与土地直接相关的农业问题。以江泽民总书记为核心的党的第三代领导集体提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对农村基层工作有着非常重要的指导意义。
在党的十六大上,以胡锦涛为首的新一届党中央,提出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宏伟目标。全面小康应该是全民共享的小康,其中就包括八亿中国农民的小康生活。为了这个目标,中央把农民问题摆在了重中之重的位置。保护农业用地,促进粮食增收,深化农村改革,为农民增收减负提供体制保障。农民们打心眼儿里高兴啊!
这位农民之子,深知农民的心思,土地对于农民来说就是命,就是希望,就是图腾!李家庚上任之后,常常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中国农民拥护党、热爱党,共产党代表的是人民的根本利益,党和政府的好政策个个都顺农民的心,人民的政府怎么会让自己的老百姓心情不舒坦呢?可是,就有让老百姓不舒坦的事情。比如英武山,不就因为土地问题告状吗?不仅英武山,还有一些贫穷的农村有“四多”现象存在着:告状的多,上访的多,恶性案件多,集体闹事的多。原因在哪里呢?后来他想明白了。
原因是有人把“好经念歪了”!
李家庚深有感触地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当村干部不知村里事难。正因为难,你把难事办了,才能显示出一个共产党人的力量!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就发挥出来了!农村基层组织建设‘五个好’目标,不是写给党员看的,是让党员做的。我们应该切实转变作风,办实事,干真事,不把事情办好不撒手,甚至要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去为老百姓解决难题,带着感情关心人民群众的疾苦,这才是真正身体力行‘三个代表’。每个党员都这样做了,我们八千多万人的先锋队伍就一定会让人民满意的!我们党的执政能力也就增强了!我们党就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李家庚咋想就咋说,咋说就咋做。治病就得找到病因,他先是走访英武山第四组的告状户,到了王申家、李家印家、韩有新家、王建军家、王建民家,了解关于土地问题的真实情况。实际上问题并不像村里传说的那样复杂,可是听了他们的告状过程,李家庚还是怦然心动。
《中华人民共和国农村土地承包法》第十二条指出:“农民集体所有的土地依法属于村农民集体所有的,由村集体经济组织或者村民委员会发包。”两年前,国家第二轮土地承包的时候,村里的领导决定从每个生产小组抽十亩机动地。英武山共有四个小组,那就是抽出四十亩机动地,然后再发包出去,村委会可以从中获得一些机动款。《农村土地承包法》第十八条还规定:承包土地这样的重大问题,要“依法经本集体经济组织成员的村民会议三分之二以上成员或者三分之二以上村民代表的同意”。可是,当时的两委会没有经过这样的程序,就强行抽调四十亩机动地,使党员、群众十分不满。
当时第二轮土地承包,要落实中央关于土地承包再延长三十年不变的政策,并要求按规定与农户签订合同,发放土地经营证书。中央的“增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就是为了稳定土地承包关系。问题出在村委会违反了这样的规定,村里机动地不得超过整个土地量的百分之五,英武山共有四百七十二口人,人均耕地还不足两亩,四十亩的机动耕地,显然大大超过了英武山百分之五的耕地。这些机动地很快就招标出去了,那些中标人把承包金交给了村里。老百姓不满意,就把事情告到石门寨镇政府。当时任镇长的李家纯,是从英武山走出去的基层干部,他对英武山的情况了如指掌。他深知土地纠纷的严重性,马上找到村委会领导,严厉地警告他们:“群众有意见的事情,必须纠正!要严格杜绝中央政策的死角!”村里干部在极为无奈的情况下,停止了发包机动土地。村里要退钱的时候,有些中标人说不要钱,就要土地。尽管这样,其他三个组的机动地问题还是解决了,但是到了第四组就僵住了。第四组有二十亩土地分不下去,因为这些交钱中标的人大多在第四组。由于村里领导态度强硬,没有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三说两说就僵住了。所以,第四组的村民联合起来,他们不包地了,然后就不交任何税费!再之后,第四组的二十多户村民就踏上了打官司的征程!他们到秦皇岛市委,到抚宁县委,最后还找了代理律师。土地荒芜了,乡亲们市里县里往往返返地跑,可是不知问题卡在哪个环节上,乡亲们的官司就是一直没有着落。
李家庚在走访一家上访户的时候,感觉这些上访户的日子过得都是紧巴巴的。那家的女主人看到了希望,紧紧拉着李家庚的手,颤动着嘴唇说:“家庚啊,你也是咱庄稼人,你知道我们看着土地荒着心疼啊!两年啦,这得打多少粮食啊!当时要是你当支书,这个事儿也不会发生啊!他们哪,真招人恨,好像他们不吃五谷杂粮似的。家庚,快把地给我们分了吧!没有土地,我们吃啥呀!”说着就一个劲儿地流泪,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李家庚的手上,令他感觉透心的寒冷。
李家庚既伤感又气愤,什么事情都可以放一放,这件事情一天也不能再拖了。上访本是耗时耗钱又耗神的苦差,这一切图个啥?还不就是图党和政府能给他们一个公正,还给他们土地。他们对土地有感情啊!他还听说有一个失去土地的村民整天在荒地那里转悠,一天,忽然看见杂草丛生的土地上长出一棵玉米苗,他守在玉米苗旁久久不肯离去,最后把它连根挖回家里,栽在自家的后院里来欣赏。乡民们上访两年多,吃了那么多的苦,心头的悲痛太深了。他们不求别的,最主要的是想在法律上给他们一个心服口服的说法,还给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如果帮助乡亲们催促法院判决,显然是不现实的,村里老班子已经成为历史,如今是他李家庚掌管事物,法院就是判下来,村里也没钱哪!
当务之急就是把土地分下去!可是,分地之前又冒出一个非常棘手的难题,那就是上访户提出的他们上访打官司花掉的三千八百块钱。这笔钱对于他们并不是最重要,但是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告状,至今没个结果,许多人都看着他们。这样没有一点儿说法败下阵来,这二十几户庄稼人在英武山就没有一点儿面子了!所以他们必须索要这笔钱,以说明他们在理儿上。
这笔钱要村里出,可村里有的只是十几万的亏空,哪有这笔钱呢?就是有钱也不能还这笔钱哪!而且上届村委会把农民缴纳的土地承包金都给花了,本来承包金也应该退还给农民。李家庚犯了难。如果僵在这里,村里的后续工作都将是空谈。他暗暗下定决心,这个坎儿必须迈过去。在一个晚上,李家庚从家里强行拿出了四千块钱,他要替村里出这笔打官司的钱,眼瞅着就到春耕季节了,要尽快把土地分下去。
李家庚拿着钱来到了王申家。这个家庭他并不陌生,因为那天十三个党员请他出山就在王申家。此时此刻村民王华也在他家串门儿。王申和王华皆因打这个土地官司,两个人成了一个战壕的战友。王华是一个不善表达的庄稼汉,但只要他一回忆起上访的日子,那双混浊的眼睛里就会掉泪。他们到秦皇岛,到抚宁县城,人家总是爱搭不理地打发他们。为了省钱,他们就蹲在又脏又乱的小摊儿前吃一碗面,有一次竟然吃坏了肚子,几个人的肚子疼得厉害,他们抱着肚子喊爹喊娘,可是,进医院又舍不得花钱,只好硬挺过来。
李家庚掏出这四千块,语重心长地说:“王申、王华你们都在,我今天是给你们送钱来的。这四千块钱是村里给你们补偿的打官司钱!”
王申和王华都瞠目结舌。王申问:“这是哪儿来的钱哪?”
“你们别管这是哪儿来的钱,不论是偷来的,还是借来的,你们别管,这是村里给你们的补偿!村里对不住你们哪!”李家庚激动地说。
王申非常聪明,他马上猜出这是李家庚自己垫付的钱。他苦笑了一下,搪塞说:“家庚书记,我们不能要这钱。因为这钱是你掏的!我们懂你的心,你是为了村里的工作,是为了把土地早早分下去!这份儿心意我们领了,可这钱——”
“对,我们不能收您这笔钱!您家又不是开银行的,您还病着,我们知道您治病花了很多的钱哪!”王华怪为难地说。
李家庚急了,说话跟吵架似的:“你们这是咋啦?我这钱不是给你王申、王华两个人的,是给你们这二十户的。我也知道这点儿钱摊开了,每一家也就是仨瓜俩枣的,顶不了啥大事儿。但是,你们想过没有,它的意义不在钱本身,村里给你们补这笔钱,就说明你们胜诉了,村里给你们赔礼道歉!”
王申眼圈红了,此时的心情既难过又欣喜,他接过李家庚手里的钱,使劲掂了掂:“好,我们收着,收着还不行吗?我们胜诉了,法院没给我们判个说法,您李家庚给我们判了。不,是党和政府给我们做主了!”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了。
李家庚使劲拍了拍王申的肩膀:“把话传给乡亲们,天是明的,路是通的,以后有啥冤屈就找党支部,要相信党和政府!”
事情总是一波三折。
时隔几天之后,李家庚在村委会组织召开了第四组的分地会议。由于村主任不配合,李家庚是以村党支部的名义召集的。王申、王华、王建军、王建民、韩友新等二十几户告状的农民都来了。因为有事先的工作铺垫,李家庚镇定自若、胸有成竹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他想今天分地会是非常顺利的。可是,他把形势估计错了,天下的事情凡是涉及自己的利益,理智就会退后,激愤就会冲到前台来。俗话说,当事者迷。还没等李家庚的开场白说完,会场就乱了,谩骂声几乎把李家庚给淹没了。
众人叫起来,一片嘘声。
有个青年农民跳着脚骂道:“这叫啥事儿啊?他们压根儿就不管老百姓死活!两年多了,这地我不要啦!”
王建军红着脸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在咱英武山,该管的事情拖到今天,不该管的事情管得贼死!一提分地我就来气!”
有个老农气得险些背过气去:“这些没人味儿的东西,我跟他们没完!”
李家庚知道他们在骂谁,但是面对失控的局面,心里的火一下子蹿了上来,眼前的空气好像凝固了!在这凝固的时刻,心中装着千言万语的李家庚却说不出半句话来。他呆呆地仰着头,张着嘴巴,眼巴巴望着这些人骂来骂去。
党员王申气得眉眼缩在了一起,像一块干柿饼子。他站出来喊:“大家别闹了!今天是分地,都跟着瞎戗戗,这地还分不分啦!”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不分啦,不分啦!要让他们给我们赔罪!这两年的官司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糊涂过去,我不甘心哪!”
李家庚强压着怒气,终于发言了。他语重心长地说:“乡亲们,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可是,灯不拨不亮,理不摆不明!你们虽说骂得有理,可那是过去呀!今天是我李家庚主持村里的工作,现在你们骂来骂去,不就等于骂我吗?”
王申喊道:“家庚说得对呀,今天是换班子了,我们不能这么乱骂了!别忘了,咱们上城打官司的钱,都是人家李支书给还上的!这还不够吗?人得讲良心哪!”
有人说:“我们不是冲着家庚支书,我们就是想不通!地荒了两年,责任不在我们,这两年的粮食损失谁来赔呀?”
“不让我们顺了心,就别分地!”有人嚷道。
李家庚最懂得农民,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通情达理,但也有少数人认死理,抬硬杠,爱钻牛角尖。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工作的大局,为了他们的根本利益,在耐心细致的工作之外,也得瞅准机会敲他们两棒子,泼上几瓢冷水,帮他们转过思想弯子。李家庚意识到,眼前的局面再这样瞎戗戗下去,就无法收拾了。于是,他狠狠地一拍桌子,大声吼道:“你们这是怎么啦?给鼻子上脸啦?有你们这样的吗?打官司告状的滋味还没受够哇?我现在才明白了,我李家庚太看中我自个儿了,我过高估计自己了。我以为在你们眼里是个人物了,乡亲们会给我一点儿面子,原来我狗屁不如哇!”他说着话,额头都沁出汗珠来了,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起来,“我跟你们说,这是前任遗留的问题,我可以不管!从今往后,你们四组的地不分了,永远不分啦!不服的自己想辙去!”他使劲挥了挥手:“散会!”
人们惊呆了,全都木然地望着李家庚。
“都走哇,散会!”李家庚又重复了一句。
人们一动不动。
李家庚默默地扫了他们一眼,脸色铁青,半天没有吱声。过了好一会儿,他心疼地望着眼前这些受了两年委屈却又一时犯了糊涂的乡亲们,动情地说:“乡亲们哪,庄稼人的全部智慧在哪儿?就在于该干啥干啥!我们农民就得种地,没有地我们还叫农民吗?你们要是还认我这个支书,就把地分喽!只要你们接了地,种上庄稼,我李家庚给你们下跪都行啊!求求你们啦!”
他说着就摆出下跪的姿势来。
在场的人受不住了,纷纷上前紧紧抱住李家庚,反过来央求他。李家庚只觉得喉咙发堵,眼角发酸。
第二天早上,王建军、王建民、韩友新等青年农民找到李家庚家里,含着眼泪表明了他们的态度:“李支书,您就别生气啦!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们不对了!昨天夜里,王申他们找我们,我们一宿都没睡着哇!我们服了!您带着病为我们操心,我们还跟您闹,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吗?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我们不能再做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儿啦!咱英武山有您这样的好支书,是我们的福气!一切由您当家,把地都分了吧!”
李家庚从心底笑了,他真诚地说:“其实,我也是一肚子气,在土地问题上,怎么能胡来呢?绝不能把群众‘逼上梁山’!往后,我李家庚要是哪点儿对不住大伙儿,你们就搧我的嘴巴!”他停顿了一下,点了点头说,“好吧,下午分地!你们都去呀!”
下午分地的时候,李家庚意外地发现来的都是女人,那些大老爷们儿都没敢露面。好多村里的媳妇儿,亲热地跟李家庚打着招呼,李家庚有的还分辨不出来,无法与她们的男人对号。大概那些闹腾的男人没了面子,不好意思去领地吧?
李家庚尽管很疲劳,可精神上是愉快的。他笑着对一个媳妇儿说:“只有女人和土地能拴住庄稼汉的心哪!有了地,你们当家的就不会往外跑啦!”
“跑,再跑就不让他们进家门儿!”村妇们笑着。
李家庚被妇女们的笑声感染着,自己也笑了起来。下午的阳光很温暖,李家庚抬起一只手,搭在脑门儿上挡着强烈的阳光,深情地望着荒芜两年多的土地。土地终于被认领走了。春天播种的时候,那将是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呀!他看青天,看山峦,看大地,还能望见山脚与平原接茬儿的地方,他能望得很远很远——
七 迈过这道坎儿,才能翻过那座山
李家庚仅仅用了七天的时间,就解决了第四组土地承包的难题,为收缴农业税扫平了一个障碍。但是新的难题紧接着又横在他的面前,那就是村里拖欠农民的两万多元小工费。村里拖欠农民的款项,还朝农民要钱,农民自然想不通。想不通就不交款。怎么办?李家庚又陷入了新的危机!
这个时刻,镇里不断来人催交农业税。
李家庚焦急苦闷的时候,信心不足的时候,就连连骂着自己:你个熊样儿,站直了,不能趴下!实际上,人这辈子总得走些沟沟坎坎的。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闯过去就是了。李家庚当过支书,深知征收农业税的重要和难处,但是,多难也要收上来。一个是收税,一个是计划生育,这是农村基层干部的重要职责。
农业税是国家向一切从事农业生产并取得农业收入的单位和个人征收的一种税。它是国家按照税法规定从农业方面取得财政收入的主要方式。长期以来,农业税以征收粮食为主,习惯上又称“公粮”。当时并没有取消农业特产税,农业特产税是对从事农业特产品生产并取得农业特产品收入的单位和个人征收的税种。其征收范围和税率,分生产环节和收购环节两部分。比如苹果、梨的税率为百分之十二。农业税和农业特产税的征收对象不同:农业税征收对象主要是粮、棉、油等农产品收入;农业特产税征收对象是园艺作物、水产收入、林木收入等等。英武山既产粮食又有水果林木,所以他们两样税都有,统称为农业税。
上哪儿找那么多的钱?李家庚犯难的时候,他又想到了家里。
这天晚饭以后,李家庚跟父亲提议开个家庭会。参加的人员有老爸、老妈、妻子和他。天气渐渐凉了,李家庚不住地咳嗽,王玉婷赶紧让他把熬好的药吃了。
李国和老人知道儿子召集家庭会议不会有啥好事情。老人住在东屋,迟迟不起身,李家庚喝完了药就和妻子到老爸屋里来了。李国和望了一眼李家庚,发现儿子气色不好,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
“爸,你咋不说话?是我们几时得罪您老人家了吗?”李家庚问。
机敏的李国和老人看出李家庚有心事,便厉声问:“你这开会开上瘾了?在村里没开够,又到家里给我们开会来啦!我早就看出你小子有心事,说吧!”
李家庚望了望老爸多皱的脸,支吾了一下。关于钱的事情,他还是有点儿说不出口。自从上次选举,老爸被村主任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李家庚觉得对不住老人,老人是替儿子挨的骂,但是又有啥办法呢,谁让他儿子当支书呢!李家庚回家后好生相劝,这个不愉快很快就过去了。眼下要紧的是钱,咋从老人手里抠出两万多块钱来。当这个支书,家里人就坚决反对,再从他们手里拿钱,真是太难为家人了。
“有屁就放,有话就说呀,为啥还吞吞吐吐的?”李国和老人催促道。
李家庚故意躲闪着老爸的目光,跟老爸耍了一个计谋。他没有先提钱的事情,而是淡淡地说:“爸,我上任都一个多月了,想着做出点儿好事给乡亲们看看。咱家的铲车正闲着,我有个想法,用咱家的铲车给村里把路垫一垫。这条破路哇,谁都不管,多难走哇!”
“嗯,过去我当支书那阵儿,那是年年垫土哇!也是该垫垫土啦!”李国和老人点燃了一支烟吸着,“这事儿,家庚你就当家吧!明天让司机加点儿油!电视里说,产油国委内瑞拉罢工呢,伊拉克也不消停,听说油价又上涨啦!唉,贵就贵点儿吧,咱家花吧!谁让你是支书呢,我们不带头谁带头?你爸这点儿觉悟还是有的!”
李家庚点点头:“好,明天我就安排!”
李国和知道儿子还有别的事情,因为用铲车的事情不足以让他召集家庭开会。看来是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头呢!老人说:“你还有啥事儿就说!我和你妈还要看电视剧呢!”
李家庚装成笑脸,还是没说出来。
这会儿,天完全黑下来了。鸡鸭牛羊都已进棚。
“这个烂摊子够难的吧?你小子是不是后悔了?我当初咋跟你说来着?如今的农民不好管,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你硬是不听啊!”李家庚刚刚上任那几天,村里有三种传言:一种是说李家庚在家养病做不了买卖,就在村里占个位子,一年还能挣点儿钱;第二种是说李家庚活不了几天了,临死之前还要过一把官瘾;第三种说法就是对立面的言论了,说李家庚收买人心,为的是给自己树碑立传。这些人的偏见使老人痛苦得咬牙切齿,但是经过多年政治风云考验的李国和并不太过生气,他不久就习惯了,他支持儿子的行动。在保护自家利益和儿子的声誉方面,他不糊涂,甚至还挺精明。他逢人便说:“别看我们家庚养病,但他人缘好,请他联合做买卖的人多着呢,他不去呀。家庚是真想给村里干点事儿。”
李国和老人还相信,在这样的世道,一个庄稼人的家庭里,有一个在村里掌权的并不是坏事。老人有良好的习惯,每天听听广播,继续关心着国家大事,有时还自言自语地表达着他思想里面的矛盾斗争,而且不向任何人讨教就能作出自以为正确的决断。可是,当李家庚提出从家里拿出两万四千八百块钱的时候,李国和老人犹豫了!犯难了!儿子要从家里拿钱给村里贴补,这并不出乎老人意料,因为上次解决第四组的土地官司时就从家拿走了四千块,可现在要拿这么大的一个数目,老人真没有思想准备。老人阴沉着脸问:“你要这么多的钱干啥呀?”
李家庚说:“给乡亲们补发小工费!”
“啥小工费?”
“上届班子动用村民出工拖欠的钱,纯属遗留问题!”
“你这不是给人家擦屁股吗?”李国和显然有些气愤了,“人家骂着你,你还要给人家擦屁股,你贱不贱哪?”
李家庚说:“您别生气,不是我愿意给他们擦屁股,是逼到这份儿了。小工费不还,农民们就不交农业税呀!”
“事情不能混淆了谈,一码是一码嘛!小工费是小工费,农业税是农业税,你要是替他们拿出小工费,指不定还出啥事儿呢!”李国和似乎焦急到了极点,脑子里正发狠地盘算着什么,“我的傻儿子,你说是老牛吃嫩草,还是嫩草吃老牛?懒驴不打不拉磨,犟牛不打不踩沟!交税是天经地义的,权力在你手里,不交,就想办法逼他们交。你一个村支书连这点儿威严都没有,往后谁还听你吆喝?”
李家庚换了一种诚恳的语调说:“爸,不能啊!现在有些干部借收税问题欺压百姓,造成干群关系紧张,不仅达不到目的,还损坏了党和政府的形象。您说为啥在收税上老出问题呢?还是因为农民负担重啊!刚开会了,上级正研究咋给农民减负,实际上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就眼前来说,最大的阻力在我们村级和乡镇干部。不是我们的干部们觉悟低,而是牵涉到了他们的利益。实际上,我们喊减负的大道理谁都懂,问题是一到了较真的时候,谁舍得割自己身上的肉?收费降低了,干部们就会没工资,没奖金,没福利,没车坐,没有吃喝经费。”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显得有些激愤了,“我们政府是给农民作了保证的,农业税要逐年降低。可是,有些干部就是顶风上,有的村收得甚至比去年还多。农民不交钱,干部不答应,有的地方还搞了什么依法征税,依法收费。我倒要问问,他们这是依的哪家的法?带着民警,带着联防队员,挨家挨户征粮征款,给不起的,就强行挖粮,搬家具,有车的扣车,有牲口的牵牲口,甚至还拆房子抽房檩,有几个地方还打了起来,出了人命!这成何体统?我听过一个顺口溜:‘催粮催款催性命,防火防盗防干部。’您看,干部形象成啥了?我们英武山虽然没有搞得这么激烈,可是照先前那样,群众不交干部们不收,表面看着风平浪静,可是,党和政府交给的工作没完成,村里的矛盾啥都没解决,上上下下都不满意,一个个的隐患埋下了,就像一个炸药包,早晚要炸的!”
李国和听着儿子所说的那些沉痛而感人肺腑的话,简直有点儿心惊肉跳了。老人离开村级领导岗位已经近二十年了,好多事情都是闻所未闻。
李家庚的老妈和妻子都默默地听着,这些事情好像离她们很遥远。
李家庚依然很激动地说:“中央三令五申,减轻农民负担;市里县里都制定了一些措施。中央说了,对那些不执行政策的村级、乡镇干部,该处分的处分,该撤职的撤职,触犯法律的要绳之以法。我看这是对的。我们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我们都有良心!我们得把减负工作落到实处,否则,我们在上面天天讲好话大话,下面天天觉得是空话废话。时间长了,老百姓会骂我们的,还要骂政府,说不定还会怀疑到我们党的执政能力!我们为谁执政?为谁掌权?都说是执政为民。人民在哪儿?不在报纸上,不在嘴头上,他们就是我们身边的父老乡亲哪!爸,我记着那一年,我做生意挣了钱,您叮嘱儿子一句话,英武山光咱李家富了不算富,等乡亲们都富了,那才叫富哇!”
李国和被李家庚说得感动了,老人坐在炕上连连点头。老人发觉自己的脑子突然变得不如以前好使唤了。车轱辘话转了一圈儿,最后落实到钱的事情上,李国和老人、老妈和王玉婷都不同意。老妈和王玉婷不同意也不会说什么,话得让李国和老人代替她们说:“家庚啊,你咋就没记性呢?上次你给四组村民补偿打官司的钱,人家背地里议论你啥你知道吗?说你是收买人心!”
李家庚有着庄稼人那种固执的秉性,如果因为给公家捐款遭受流言蜚语,影响他的声誉,从而毁坏他的执政基础,那么他会马上停止这种行动。可是,事情远远不是这样,他激动地说:“爸,如果说是拿自家的钱给老百姓做事,这叫收买人心的话,我看这是夸奖我呢!我就是要‘收买人心’!英武山是一盘散沙,人们都在观望,观望我们这届班子是不是给老百姓办实事。不这样干,人心就拢不过来!我从家里拿这笔钱,就是要‘收买人心’。我就是要让大伙儿明白,我李家庚不是图占个位子混日子,而是真心想给乡亲们办点儿实事,增加我本人的威信,更要紧的是增加党的威信哪!人心齐,泰山移!等大伙儿拧成一股绳,我们英武山就有奔头啦!”
李国和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困惑地望着他说:“家庚,你说得都对,可是我和你妈、你媳妇儿还是想不通。咱家要是大款还倒罢了,你看咱家的日子啊,你妈省吃俭用,买点儿肉还要掂量半天,你媳妇儿两年没添一件像样的衣裳了。孩子们呢,更是知道节俭!过去你开饭店、开门市的时候,是给家里挣了一些钱,可是你患病之后,花去了十几万,还剩下的一些钱,是留着给你治病的。我们为了啥?为的是给你治病啊!你以为你的病就算好了?哪有个准儿啊!大夫说你还有五年关键期,挺过这五年,你爸你妈,还有玉婷,我们心里才踏实啊!”
李家庚听着心里挺酸的,想了想,说:“我知道自己拖累你们了。节俭是咱庄稼人的美德,但是呢,我也希望你们过上好生活。可是,要知道锅里没有碗里哪有哇?等咱英武山富了,咱家也就跟着富了。再说了,我有一种预感,我的身体没事,我会硬棒棒地活着,吃点儿药维持,花不了多少钱!”
王玉婷看出李家庚还没听懂老爸的意思,李国和老人除了想给儿子治病,心里还有一种隐忧,那就是最坏的局面。谁能保证家庚身体不会恶化?把钱扔出去之后,男人万一撒手闭眼走了,这些钱找谁要去?所以她提醒李家庚说:“家庚啊,爸的担心也有道理。咱这个穷村是个无底洞啊,你填到啥时候是个头儿啊?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老的老、小的小,靠谁去呀?英武山的老百姓能养活我们吗?”
李家庚直率地说:“我明白了,你们是怕一枪俩眼儿。钱也花了,我人也没了,弄个人财两空,是吧?我跟你们说,咱家祖上就积德,我死不了!再说了,村里的事情顺了,我的心情好了,病就好了。这笔钱,只当我吃药了,只当治病了,病好了,我就不吃药了。你们说是这个理儿吧?”
“你总是强词夺理!”老妈瞪了他一眼。
李国和老人还是没有答应。
李家庚急了,耍起了小孩子脾气:“跟你们说呀,你们要是不答应,我就找别人借钱去。别看我得了这种病,可我人缘好,照样能借钱来!”
“你吓唬谁?你借去呀!”李国和老人也生气了,“你呀你,咋就这么呢?你那些朋友都是酒肉朋友,谁还借给你钱!”
“你不信咱就试试!”李家庚梗着脖子犟着。
李国和气得跺了脚:“你成心把我们都气死啊!”
李家庚不说话了。
事情就这样僵住了。家庭会议不欢而散了。
人在情绪沸腾的时候,就是听不进冰块一样降温的语言。在山穷水尽的时候,李家庚总能找到迎来柳暗花明的办法。虽说夜里没睡上一个好觉,但是他早上醒来又想出了一个鬼点子。他趁妻子做饭的空儿,偷偷找出一个热水袋,灌上热水,重新钻回被窝儿,故意用热水袋把头、手和胸脯烫热。等妻子进来喊他起床吃饭的时候,他就假装呻吟起来。王玉婷伸手一摸他的脑门儿,滚烫滚烫的。王玉婷吓坏了,急忙跑到李国和的屋里,悄悄地说:“家庚发烧了,脑门儿烫手,怕是昨天的事上火了。他这人就这样儿啊!”
李国和老人听了一愣。他心疼儿子啊!以往的经验证明,他与儿子较量的结果,十有九回是以自己失败告终的。老人长叹一声,无奈地挥了挥手:“这个冤家呀,把钱给他吧!快把钱给他吧!”
王玉婷赶紧折回屋里,把这个消息告诉装病的李家庚。李家庚偷偷笑了。妻子还是疼他的,一日夫妻百日恩,这话实在!
李家庚从家里又拿出了两万四千八百元钱,给村民补偿了小工费。村民领了小工费,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乡亲们主动去村委会缴纳农业税,三天的时间全村的农业税就收齐了,而且英武山成为全镇第一个完成2002年的农业税征缴村。这在石门寨镇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八 春风化成秋雨来滋润心田
临近正午的时候,英武山下了一场秋雨。雨后的英武山虽然凉了一些,但还是秋高气爽的样子。那些即使是冬天也不枯萎的小松树,还有那落尽树叶却依然挺拔的混交林,使英武山永远保持着一种年轻气盛的样子。但是秋天的颜色变得深重了。天空上有鸟飞来飞去,恣意逍遥,比鹰的姿态还美。鸟是顺着英沙河的流水飞走的,英武山确实是一个值得留恋的好地方啊!
吃过午饭,李家庚找韩继涛陪自己到山上走一走。顺利收缴农业税之后,李家庚感觉自己站稳了脚跟,村民对他的态度明显变化了。下一步就是要干点儿事了,说白了,就是要给村民找出一个致富的门路。这几天他的想法很多,所以要跟好友韩继涛商量商量。可是,当他们两个人路过村委会门前的时候,李家庚发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村委会门前。车里走出来的是石门寨镇党委书记李家纯。看见李家纯书记来了,就猜出他们有事情商量,韩继涛跟李家纯打了个招呼就悄悄撤了。
“家纯大哥,到村委会坐吧!”李家庚高兴地说。
“家庚啊,你的身体咋样啊?”李家纯微笑着问。
李家庚点点头:“谢谢大哥关心,我挺好的!”
李家纯提出到村里转转,李家庚就陪着他朝上英武走去。雨后的秋风以一种温和的姿态吹拂,在室外走一走还是挺舒畅的。李家纯书记也是英武山人,高高的个子,说话办事既沉稳又不失热情。当年他在英武山种过地,当过沙河寨公社的水利协助员,后来当了半脱产干部。到了1984年,他已经担任了沙河寨乡的副乡长。合乡并镇之后,他当过石门寨镇的镇长。
他与李家庚有亲戚关系,在李家庚心目中,他是一位十分令人尊敬的兄长、领导。在李家庚患病的艰难日子里,李家纯书记多次到秦皇岛的医院看望他,劝他不要把病当病,人不能被病魔吓倒,但是还要耐心治疗,认真对待病情,积极配合医生战胜癌症。李家纯书记的话,李家庚都记在心里了。看着李家庚一天天好起来,李家纯心里格外欣喜。李家纯的亲弟弟李家红,也是李家庚的好朋友。李家纯多次叮嘱弟弟要照顾李家庚的身体,在工作中多支持他。李家庚接任村支书以后,在他思想压力最大的时候,李家纯书记来看望他,以一个老大哥的身份跟他谈心,解开积留在李家庚心中的疙瘩。对于李家庚接任村支书,李家纯心里是非常矛盾的。英武山是生他养他的地方,而且现在还在他的管辖之内,每一届选出的村两委班子他都寄予过希望,可是,希望过后就是深深的失望。英武山的党支部竟然成了石门寨镇的“倒排”支部,全镇有三个,英武山就是其中之一。他这个当镇党委书记的脸上也无光啊!平时镇里有人讥讽他,说:“你这个大书记,是喝英沙河水长大的,也该给英武山吃点儿偏饭哪!”李家纯无奈地一笑,内心十分焦急。
李家庚以高票当选村支书以后,李家纯第一个直觉就是英武山有希望了,他坚信李家庚能够很快扭转局面。但是,他忧心的是李家庚的身体,一个癌症病人能够挺得住吗?如果把李家庚的命搭进去,他会感觉自己有罪的,因为家庚一家还是他的亲戚呢!那一家老小怎么活呀?所以,在李家庚当选的第二天,李家纯就把他叫到镇政府办公室,正式跟他谈话,主要是谈他的身体。李家庚对李家纯的做法很感激,知道他是真心惦念自己。可是,眼下的李家庚正被一种神圣的力量鼓舞着,刚强而固执的李家庚最忌讳别人说他身体不行,就像当着瘸子的面儿说腿短一样。李家庚说:“因为是在镇里,我就喊您家纯书记了。您放心,我李家庚是打不倒的!请相信我!”李家纯会心地笑了。然后他又问起选举那天村主任当场骂人一事,李家庚一笑,说:“我没往心里去。他不配合我,我一样干工作!”
李家纯书记语重心长地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啊!他越是这样无理取闹,在老百姓的心中就越没有威信,在村里民主选举的时候,他也就走到头啦!”他曾经试图把李家庚与村主任捏合在一起,可是他没有成功。李家庚是想团结所有能够团结的力量干事,可是那个村主任并不买账。后来李家纯感觉到,那个村主任与李家庚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还是等换届的时候再说吧,李家庚应该有一个强有力的助手。
李家纯边走边端详着李家庚,点点头说:“家庚啊,这次来,我是来看看你,另外呢,跟你商量一下,是不是给你配个助手?当然不是现在的村主任了,而是由你提出来的,跟着你合把子干事的!不到半年村委会就要换届啦!”
李家庚迟疑了一下,说:“目前我还没想那么多,党员有几年不开会了,我只是想尽快恢复党员的‘三会一课’制度,把党员们的心拢起来!支部党员大会每季开一回,支部委员会议每月开一次,党小组会每月也开一回,党支部每季度至少给党员上一次党课。所以,目前村里干啥事儿啊,都是以党支部名义干的。村主任跟我顶着干,连公章都不给我用!我们只好多多发挥党员的力量啦!”
“我看你这个想法不错。现在社会上有一股坏风气,好像一提党建制度就很滑稽似的。有人说,别看那个人是党员,还真没干啥坏事!这虽然是个玩笑,可是它代表着一部分人的心态呀!”李家纯这个老党员十分忧虑地说。
李家庚继续说:“家纯书记,过去我这个人脾气不好,为了约束我自己,我把‘村支书十不准’都写在了村委会的墙上。其中一个不准就是不准打骂群众!还有党建制度,我们要坚决贯彻民主集中制的原则,坚持集体领导与个人分工负责相结合,凡涉及支部工作和群众利益的问题必须经过集体讨论决定!英武山咋发展,大伙儿献计献策嘛!”
李家纯书记感觉李家庚是谦虚,实际上英武山未来的计划一定藏在他的心头呢。李家庚那件破旧的褐色夹克衫里,滚动着一颗共产党员热烈跳动的心。不管英武山眼下的日子过得如何窘迫,他的外表总是不卑不亢,精神总是饱满的。李家纯忽然想起了什么,就继续问:“家庚啊,你还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呢。我是问你,你是想村支书和村主任一身兼呢,还是想配备一个好助手?”
李家庚想了想,说:“我是这么想的,从工作角度说,如果配备的村主任跟我观点不一致,或是别别扭扭的,就不如我一肩挑。我身体不好,就怕生气,气杀人气杀人呢,累点儿苦点儿不算啥,我自己干吧!当然喽,村主任也是民主选举,到那时得看我干得咋样,乡亲们买不买我的账还两说着呢!”
李家纯笑了笑,说:“没问题,照这样干下去,乡亲们会拥护你的。咱们石门寨镇有的村选举就很不正常,有拉选票的,有贿选的,只要我们发现的就坚决纠正。听他们回去汇报说,咱英武山的选举非常公正,完全体现了党员、群众的意愿。今天,我看你的气色不错,如果你没意见的话,就支书、村主任一身兼吧!镇里全力支持你!”
李家庚感动地望着李家纯书记,这是上级党组织对自己的信任和关怀,是把党的温暖送到他的心坎上啊!李家庚哪里知道,在村主任选举的问题上,李家纯书记已经暗地给他做工作呢。弟弟李家红曾跟哥哥商量,他要参加竞选!李家纯耐心地说,你跟家庚是好朋友,但是,家庚是个病人,最怕生气扯皮,你争得过争不过他还另说,从我这里就不同意你竞选!如果家庚愿意的话,你就当他的副书记,咋样?李家红完全听懂哥哥的心了,说他一定会诚心诚意地跟着家庚干的!
李家纯和李家庚漫步在英武山的山路上,两个人越谈越投机,越谈越高兴。那秋后的阳光也增添了几分暖意,仿佛此时不是英武山寂寞而漫长的秋后,眼前跳跃着一片清新的光和影子,犹如春天已经到来似的。
李家纯拍着李家庚的肩膀说:“收缴农业税之前的几件事情,你虽然没跟我说,可我还是知道啦!你做得好,给全镇的村支书树立了一个好榜样。你收缴税款的速度简直让我们吃惊啊!你自己垫付的钱,都应该是村里出的,结果让你本人担负了,所以,你要记录下来,等村里集体经济好了,一定要还上!你做买卖挣点儿辛苦钱,也不容易呀!你还有一家子人要过日子呢!”
李家庚心里有多少话要说,但不知从何说起:“咋说呢,家纯大哥,我是为了打开局面,付出一些也是应该的。我在党员大会上说了,我给村里花的钱是我自愿的,这些票据属于我李家庚个人负责,我绝不会想着从集体财产里捞回来,更不会给将来接我手的班子留下后遗症。我身体要是不行了,我会当着家人的面,把这些票据统统撕掉!”
李家纯被李家庚这种无私奉献的精神境界感动了:“我知道你是真心的,我感觉英武山的乡亲们也已经感受到了你的诚意。我发现你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有私心!群众对基层干部最大的意见就是自私自利、官僚主义、大吃大喝、欺压百姓!一个好支书就会带起一个好班子,一个好班子就会影响所有党员,党员的积极性上来了,村里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家庚啊,你这第一把火烧得好哇!”
李家庚感激地望着李家纯,这些天笼罩在他眉宇间的一抹愁云一下子散开了,一股新鲜清澈的空气充满了他的心胸。他说:“家纯大哥,您当农村基层干部有三十多年了吧?听说您对农村现状作了大量的调查,正在总结经验出台一个叫啥工资法?我想听听您的高见哪!也好让我们打开工作思路。”
李家纯笑了:“你的消息还挺灵通啊!哦,我想起来了,你这个人有一个习惯,到镇里县里开会,都要到各个部门走一走,通通气儿。这是个好习惯,你会得到很多关于农民致富的好信息。刚才你说的工资法呀,还在酝酿阶段,主要是考虑到现在的农村形势发生了变化,农村基层干部队伍自身动力不足,好坏不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样怎么能带领群众奔小康?怎样把你们这些村干部的积极性调动起来,这里边还真有不少学问呢!这也是我们镇政府十分头疼的问题,我还得求助于你呢!”
“您真是客气了,这是你们领导们考虑的事情,我一个芝麻官,能帮助个啥?”李家庚揉了揉眼睛,含含糊糊地说。
李家纯摇了摇头,说:“那你可就说错了,我们的政策是从实践中来,这叫摸着石头过河,你们咋干就会有相应的奖励政策出台!县委张书记说了,要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只要有助于提高农民收入和农村社会稳定,我们都可以进行试验和总结。我们石门寨要是推出好的经验,就向全县推广!”
李家庚眨着眼睛,细细品味李家纯书记话里的含义。李家纯书记对农民、农村和农业的研究已经很深了,特别是对中国农村改革和农民命运进行了理性分析和思考。为此,李家庚从心底里尊重和敬佩这位兄长。
李家纯曾经给李家庚推荐过一篇文章,那篇文章是从农民利益集团的缺失谈农村问题的。李家庚看后非常受启发。谁让咱是农民,农民就得琢磨农民的事儿啊!
在改革开放的今天,农民、农村和农业为什么仍然缺失自己的利益集团呢?联产承包之后,中国农村改革到底应该走向何方?中国是一个以农为本的国家,长期以来难以摆脱“靠天吃饭”的局面。几千年来中国农业的小农经济模式,呈现出封闭性的自我循环、自我发展状态。原始的生产工具和生产技术,使农民一家一户地在小块土地上耕作,他们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等基本活动,均局限于与外界隔绝的村落中,农村的生产、流通、分配、消费等生产过程,也都建立在自给自足、自我循环的基础上。正如老子所言:“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样以封闭、分散、愚昧、脆弱为基本特征的社会结构,使得建立组织体系成本过高,也最适合封建统治的“分而治之”。在今天,农业滞后也是有各样的原因:第一,从思想根源上看,一部分人重工轻农、重城抑乡、抽农补工的思想根深蒂固,全然不顾今天农民承载力已到极限的事实;第二,从意识形态角度看,一部分人担心农民利益集团变为对政府的压力,纯粹是“左”的思潮在作怪;第三,一部分利益集团利用先发优势占先,把持社会公共事务决策的话语权,从其自身利益出发,阻挠农业利益集团的产生;第四,一部分人在民主程序上对农民歧视,造成农民参政议政不充分。谁来关心农民,只有党和政府来关心农民了。还有,就是农民自己与命运抗争,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美好的新生活!随着农村劳动力的解放和劳动者经营领域的扩大,农民必然要享受和社会各个阶层的人同等的待遇,因为这是市场经济主体平等竞争的必要条件。由于单个农民的力量极为有限,只有农民组织起来才能充分表达自己的意志,争取富裕平等的权利。民间组织活跃了、发展了,法制社会才有了稳定的基石。在海外,发达国家都有农民自己的合作组织。民间组织发育成熟了,乡村社会的结构就会随之变化,我们的基层政府就会真正成为精简、高效、低耗、服务于人民的政府,真正做到“执政为民”、“权为民所用”。在走向这个理想的路途中,需要我们党提高执政能力来适应这新的形势。基层党组织任重道远哪!
从大局着眼,具体联系到小小英武山,李家庚这个刚强的汉子懂得一个道理,英武山的问题是受社会大环境制约的,当所有农民增收都面临困难的时刻,他怎么能要求英武山一夜之间暴富呢?所以说,英武山农民增收问题要从实际出发。他对李家纯书记说:“我想起老爸当书记那阵儿说的一句话,如果农民填不饱肚子,一切免谈!今天说法变了,如果农民不增收,一切免谈哪!现在,增收的事儿就是我们英武山党支部的首要任务!当然了,我们得根据自己的条件来干!”
“你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现在镇里也在尝试建农民经纪人协会,让民间组织帮助农民找信息,联系农产品销售,等等。我们政府就是服务,为农民服务哇!”李家纯书记说。
李家庚点点头,说:“我记住了,放心吧,家纯大哥。我会把英武山群众的冷暖安危时刻挂在心上的,出现啥困难就解决啥困难。一定要把党和政府的各项政策落到实处!这是我从心眼儿里愿意做的,因为我对他们有感情啊!”
风从光秃秃的原野荡来,卷着一片尘土,裹着几许希望,掀动着李家纯和李家庚的衣襟,使他们心潮涌动。人哪,有时就需要有一个遥远的光点,像渺渺的星斗。有了目标和理想,人活着才有劲头呢!对于中国农民,对于小小英武山现实的那种忧虑和思考,使李家庚和李家纯两位党的书记深深地激动着,他们的心靠得更近了。
跟李家纯书记分手后,李家庚回到村委会,一下子想起自己当年从支书位子上退下来的情景。当年他为啥退下来?其中的秘密只有他李家庚自己知道哇!多少年了,这一直是他心中的隐痛。
那一年,英武山有四个方面成为省级先进。村委会的墙壁上挂满了李家庚引以为自豪的奖状、奖旗。整个房间就像燃着一团火呀!抚宁县团委决定给李家庚申报河北省“十佳”优秀青年。秦皇岛市团委给他整理了一个先进材料,可是报上去之后,上面就回话了,他被淘汰出局了!先进典型要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一起抓,英武山精神文明领先了,物质文明却还远远落后于其他地方。李家庚明白了,内心也被深深刺痛了,他后悔没有狠抓经济。农民没有钱,啥都免谈!他给自己立下一个目标,马上下海经商,看看自己能不能挣钱!所以,他离开了英武山。
要离开自己的村庄,还真有些难舍难分。只有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与这个小村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不仅仅是由于他在家乡的土地上撒下了汗水,而是因为他担任过近五年的村支书,壮志未酬而感到深深的遗憾。在他的心目中,这个贫困的英武山村还有着巨大的潜力有待挖掘,这潜力的挖掘已经成了他对于生活希望的一部分。他心目中已经有了一整套更新和发展英武山的计划,比如养殖的计划,比如育林的计划,比如铺路的计划。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培植树苗的计划,他要向山外提供更优质的树苗。他常常在反思,常常在自责,这些美妙的想法为什么在位时就不能实现呢?为什么把它烂在心里呢?后来他想明白了,因为一切计划的实施都需要钱,可他自家没钱,乡亲们更是贫穷。人穷志短哪!眼下,他只好离开村庄了,与这片大山、与他的计划、与他的关于英武山未来的如醉如痴的梦想,告别了!
今天,李家庚终于回来了!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