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罗布泊一处奇异的雅丹上,我眼角涌出一滴冰凉的泪。
朋友说这是罗布泊的最后一滴水。
站在罗布泊一处奇异的雅丹上,我把自己站成一尊木乃伊,从而给后世留下一处人造的风景。
——题记
感谢生活,它慷慨地给予了我这么多
我在死亡之海罗布泊待了十三天,即从一九九八年九月十九日进去,到十月一日出来。我待的地方,是罗布泊最深处,地质学上叫它罗布泊古湖盆。这地方当是罗布泊最后干涸之地。
较之我之前去的那两位或曰先行者,或曰先踪者,或日死亡者,我都进入得更深。
先行的地质学家彭加木,他失踪的位置还没有到古湖盆,只是即达古湖盆地缘的沙丘,红柳、芦苇、岌岌草地貌,罗布泊号称有六十泉一,他是去寻找泉水而失踪的。他的考察团队是从马兰原子弹基地方向进入的。
另一位先行者探险家余纯顺,则是从南疆的若羌方向,沿孔雀河古河道进入,他只走到了古湖盆边缘然后迷路,然后心脏病瘁发而死。
其实在余纯顺出发之前,身体已经不适,大约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是,当时六十几家中外媒体云居若羌,宣传态势已经造成,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余先生只好硬着头皮,背着行囊出发了。——我把角色演到谢幕。
我的这本书出来以后,不少杂志报章从里面摘文章发。有一家刊物(好像是深圳画报),用了个耸人听闻的标题,叫“是谁害死了余纯顺”。我是在飞机上看到这杂志的,黑体大字标题吸引了我,我心里想,是谁害死了余纯顺呢?看完文章,结论是媒体害死了余纯顺,而那文章作者的名字竟然是我。这叫我哭笑不得。
那次罗布泊之行,我跟着的是央视的一个摄制组,摄制组则跟着前往罗布泊探取钾盐矿的新疆地质三大队。这就是我的腿长,能走那么远,那么深的原因。
我们在一个雅丹下面,支起帐篷,开起炉灶,一同来的一辆拉水车停在那里,就这样开始了十三天的停驻。
罗布泊古湖盆其实是由一层十三米到十八米盐翘板结成的硬壳,硬壳下面是几百米深的卤水。那盐壳就像坟堆一样,拥拥挤挤直铺天际。
我们的正南面,雾气腾腾处,当是那有名的楼兰古城遗址。正东面,是鬼气森森,千变万化的白龙堆雅丹,正西面,则是另一个同样有名的龙城雅丹。
这地方没有生物,像月球表面一样。在十三天中,我们唯一见到的一个生物,是一种花翅膀的小苍蝇,它是靠汲取盐翘上的露水而活的。我们称它是伟大的苍蝇。
那次罗布泊之行,距今已经十六年了。十六年来我再也没有回去过。只是从电视上不断地看到消息,说那里的大型钾盐矿开采已初具规模,说罗布镇已经建立(我想它应当建在我当年居住过的雅丹位置),说一条正式公路,已经从哈蜜穿越罗南洼地,通到罗布泊。
这期间,罗布泊钾盐公司曾经给我来过几次电话,要我回去讲一讲当年的事情。因为我那次见证了罗布泊钾盐矿第一口井的开掘,我还把作为样井标记的那个小木撅和三角旗作为纪念,带回我家中,它们现在正在我的书架上静静地待着。我得把它们带回去,交到矿业集团的展览馆去。可是说归说,我身子懒,重返罗布泊的事情,至今没有成行。
我的罗布泊的十三天,是终生难忘的十三天。它叫我远离尘嚣,用这个独特的罗布泊角度来重新看待和重新解释世界上的许多事情。
罗布泊的十三天中,我做得最多的事情,是登上高高的雅丹,盘腿坐在那里,像一个得道高僧一样,看红日每天早晨从敦煌地面升起,在马兰地面落下。
我常常想,如果我的一生能分成两个阶段的话,那么,罗布泊之行是一个界分点。即我的罗布泊之行之前的阶段,与罗布泊之行之后的阶段。
编辑有心,希望这本关于罗布泊的书再版,谢谢他们。如果这本书能给读者一些补益,一些知识量,一个认识世界的独特视角,那么我的这案头劳作也许是值得的吧!
前年的秋天,我曾重回过一次新疆。我在给一个景点题词时说,中亚细亚高原,它不但是中国的地理高度,也是中国的精神高度,每一个忙忙碌碌的现代人,他都有必要渐时地从琐碎和庸常中拨冗而出,来这里进行一次远行,洗涤灵魂,追求崇高!
就说这些吧!感谢生活,它慷慨地给予了我这么多——这么多的阅历,这么丰富的人生,这么多的思想,这么多高贵的读者朋友。
高建群
二〇一四三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