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迪坎儿,简易的柏油马路到此结束,绿色至此到头,人烟至此到头。
洪积平原。伟大的苍蝇。觉罗塔格山。三岔路口。《泰坦尼克号》音乐。由崇高感引发的话题。
一条由车辙碾出的路通向灰蒙蒙的戈壁深处。另无选择,我们只有向前走去。
四周像死亡一样静寂,天上不见一只飞鸟,一只蚊蝇,地上不见一棵草,一株树,所有的生物和类生物都没有了,这里是死亡之海而我们的行程仅仅开头。
这种地貌叫洪积平原,几亿年的风雨剥蚀,将山剥成一块块碎片。戈壁滩没有雨,但雨一下就是大雨,雨渗不下去,便成洪水,洪水漫过,便冲积成平滩。
但这并不是我们印象中的平原,因为没有一滴水,而气候干燥得仿佛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着。这块洪积平原有几十公里宽。我们是横穿它的。陈总说,如果顺着它往下走,下游也许会是有名的交河故道。
我们渴望能遇见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即使是戈壁滩上突然跑过一条蛇,那么这蛇就是亲爱的蛇,跑过一条狼,那么这狼就是亲爱的狼。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们发现一个生物,是一只苍蝇。不过这苍蝇不是戈壁滩上的,而是我们的车里的。昨天我们路经天山风口时,在一个小饭馆里带下的。至今它嗡嗡地在我们的头顶偶尔飞过,在这束红柳钵上竟然有一只田鼠在打洞,这是我们前往罗布泊古湖盆时唯一见到的动物。田鼠采红柳的根系生存,红柳根系被掏空以后。如遇风就会连根拔起,成一个团状在风中滚动。路途中我们见到许多滚动的死红柳钵令我们的孤独、绝望、惊悸的心情稍有些分散,有些安慰。亲爱的苍蝇,伟大的苍蝇,好苍蝇,让我说一声爱你。
记得诗人席勒也赞美过苍蝇,他说一只苍蝇飞来,告诉他春天已经来了。小时候读这句诗时,曾经哑然失笑,现在我不笑了。
我这时候又记起歌德的关于苍蝇的两句诗:早晨我打死一千只苍蝇,晚上却被一只苍蝇吵醒。但是我们决不打这只苍蝇的,我们爱它。它现在成为我们这次行程的一部分。
戈壁滩是褐青色的,全都是细碎的石子。过了洪积平原,进入一块丘陵式的山脉地带。这山叫觉罗塔格山。过了觉罗塔格山,眼前又是黄沙漫漫,铺天盖地。汽车向前方的一条绵延起伏、隐约可见的山脉驶去。
我们一共有六辆车,一辆拉水;一辆拉蔬菜、帐篷与煤;一辆拉钻探用具;其余三辆坐人。我乘坐的三菱越野缓慢地跟在拉水车的后边。司机老任说:记住,永远跟着拉水车行走,这样水到那里,你跟到那里,心才会踏实。他强调说:这是一条经验!
这里还不是罗布泊。前方袖珍型的小山是库鲁克塔格山。该山是天山向东伸出的一支余脉。这里是库鲁克塔格山脉地带。这是蒙语,库鲁克是干、塔格是山,这么说这山叫干山了。
前面的车辙是矿山的车碾下的。短短几年,库鲁克塔格山发现了金矿、铁矿、花岗岩矿、大理石矿。据说一座金矿年产黄金五百公斤,而花岗岩则是著名的都善红。
这样在戈壁滩上有时会出现车辙碾出的三岔路口。像那些浪漫歌谣里唱到的那样:牧人们给那些草原上的三岔路口放一块大石头,作为路标。这些大石头上不写一字,如果偶尔有字,那字是注意二字。这石头也放得很奢侈,是著名的都善红。
这三岔路口的石头令我想起一首俄罗斯古歌。那讲的是俄罗斯勇士道伯雷尼亚关于财富、爱情和死亡的故事。容我有时间进人罗布泊腹地,停驻下来以后再细细讲吧。
落日凄凉的余晖照耀在这死亡之海上。行进中,司机老任放起了影片《泰坦尼克号》的音乐,尖利的女声仿佛要撕裂这亿年的孤寂,努力扩张自己,樱其鸣也,求其友声。
我想哭。我有一种崇高的感觉,我感到自己,正向地狱行进,向死亡行进。我这时候脑子里回旋着《圣经》里的一段话:有一天,那是末日,海水会倒溢,坟墓会裂开,死者会从坟墓中冉冉走出,用他褪色的嘴唇向你微笑。
这种宗教般的感情在我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这种感情在我身上出现过两次。一次是我当红卫兵的那些日子,一次是我手握六九四〇火箭筒,趴在中苏边界一个碉堡,面对汹涌而来的坦克的时候。
按照理论,一个火箭筒射手的心脏所能承受的火箭弹的震裂声是十七次。超过十七次,心脏就会被撕裂。那次,面对成扇形冲过来的坦克,我为自己准备了十八颗。我将火箭弹擦拭一遍,放在自己的左侧,然后一边抽着劣质香烟,一边脸上含着古怪的微笑,眯起眼睛瞄准。那次我剃成了光头。而这场局部战争后来没有打,坦克停住了,我脸上的古怪微笑也永远地凝固在脸上了。为什么没有打,我不知道。
到晚上,一共行进了一百六十公里,车辙引着我们来到一个袖珍型的山顶。这里有灯光,而且意外地有几间客房和商店。
这里就是花岗岩厂的所在地。路上我们偶尔见到的那些车辆拉着的石头,还有三岔路口那些色彩斑斓的石头路标,就是出自此处。
小商店里竟然可以唱卡拉OK。我们下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循着声音找到小商店,然后抢起话筒唱了几首歌。我唱的是《一帘幽梦》。一位俊俏的四川口音的女子,站在旁边。这里不但有人,而且还是个女子,这真像天方夜谭。我邀请这女子跳舞,她笑着拒绝了。她去做饭。
我们带来的那只苍蝇,随着我们下车,一起飞到商店,又飞到我们下榻的地方,仿佛是一只神虫。
我们的房间里,先期已经有一只苍蝇了,现在又来了一只,两只苍蝇于是嗡嗡地在房间飞。那苍蝇是先期来过这里的哪一辆车带来的,我们不知道,不过但愿这两只苍蝇一只是公的,一只是母的,那么这个死亡之海除了偶尔路经的人外,就有了第一代生命了。
花岗岩矿是金矿的附属矿。管理这两矿的乡镇企业的老板叫杨三姓,甘肃静宁县人,一九六八年当兵到西藏,后换防到新疆,转业到都善县人武部,后来,到城关镇。那么说这乡镇企业是城关镇开的。
这个小商店和小饭馆则是那四川女子开的,女子叫何昌秀,成都人。我很惊讶,问她怎么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地方,然后从遥远的南方跑到这里来,她笑着说,为了钱。
在我们的大西北游历中,处处可以看到川妹子的身影。四川女子的那种生存能力令人惊叹。这位何昌秀,原来是成都百货公司的一名售货员,后来厌倦了工作,只身跑入大西北。当听说这里有大理石矿以后,坐拉矿车来到了这里。她将自己这些年挣下的三十万血汗钱投资办了个矿,而这客栈,只是副产品而已。
晚上喝酒,然后是漫无边际的拉话。
我请教杨老板,请教我们的陈总工,要他们谈谈我们在什么地方,谈谈这里地貌形成的原因。
他们说,三亿五千万年以前,我们的南边是一片浩瀚的大海,名叫准噶尔海,我们的北边是一块大陆,叫塔里木大陆板块。后来沧海桑田,山谷为陵,形成现在这样的漫漫荒漠,死亡戈壁。
现在我们站立的地方,叫库鲁克塔格山,当时是海陆交接处,后来地壳变动,这一块被挤压而隆起,形成山脉。这山应当算中天山。北天山一直通到乌鲁木齐,南天山则一直通往甘肃河西走廊,甘肃的祁连山其实也是天山,祁连是蒙语天的意思。
我们刚才路经的那地方,地质上叫康古儿海沟,当年曾是大洋中的一条裂缝,一条狭谷。现在地理上叫南湖戈壁,或者叫罗布泊南沿戈壁。从敦煌到哈密到吐鲁番到天山博格达穿越绝地峰这一片沙漠,都叫南湖戈壁。
夜里有一颗星,其大如斗,闪烁在东南方向。它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披着夜色,我到野外解手,突然发现这里有了第一钵红柳丛。
有了人烟,生命也就有了。这里开始有了第一束红柳,接着就会繁殖出很多,正如这里有了第一只公苍蝇、母苍蝇,不久就会有更多的苍蝇了。
陈总说,新疆有两种树木,一种是胡杨,一种是红柳。红柳的根可以扎到地下五米,胡杨的根可以扎到地下十米,只要地表水在五米,这两种一个灌木、一个乔木便可以生长。
那么说,这里五米的地方有水了。陈总说有水,但这是碱水。这里的地名叫碱水沟。我们吃的水,用的水,都是从迪坎儿拉来的。
上面这些字是九月二十日早晨吃过早饭,趴在桌子上写的。大车已经加满油,先走了,我们也马上走,所以只能写到这里。
昨天的道路还有车辙可循,今天已经没有路了,要靠卫星导航仪和指北针指路,我们现在就走。
新疆话把走叫开台。那么,开台吧!
五条道路。麻黄草。迷路。司机老任在走错的路口埋下三个矿泉水瓶子。
通往罗布泊的路现在探出了五条。一条是我们现在走的这条,即从都善出发,经迪坎儿进入。还有四条,一条是从库尔勒沿孔雀河故河道进人,一条是从若羌县方向进人,一条是走马兰原子弹试验基地,一条是走敦煌莫高窟方向。
我们是随新疆地质三大队进入的,三大队在罗布泊北凹地寻找钾盐。或者这样说,钾盐经四代科技工作者的寻找,业已在罗布泊古湖盆地区找到,地质队现在做的工作,是进行实质性可行性开采和勘察。
地质三大队的驻地正在库尔勒,本来,从那里进入要近一些,但是,孔雀河故道的路不好走,于是队伍绕道乌鲁木齐,至都善连木沁,从这边进入。
车队向戈壁纵深进入,缓慢地下行。
意外地,路边出现了零零星星的几团绿色。这绿色植物正是骆驼刺,那被人们千百次赞叹过的东西。司机老任说,今年有几场雨,所以能见到几星绿色。
我想起令人尊重的前辈作家李若冰先生。李当年(一九五三年、一九五四年)也曾经是地质队员,青海一支地质勘探队的队长,他因《柴达木手记》而成为作家,他的笔名就叫沙驼铃。
后来我知道了这不叫骆驼刺。老任纠正说,这一团一团的像坟堆一样出现在戈壁上的东西叫麻黄草。药品麻黄素就是用它提炼的,它也可以提炼毒品、冰毒之类。
但是地上仍然任何生物都没有,哪怕是一条晰蝎,一条蛆叫,一只蚂炸也没有,什么都没有。
发现有两只不知名的小鸟、一团野骆驼粪。一只瞎桧在麻黄草底下刨出新土,是在一片盐碱滩上。
这里二十年来没有见下雨下雪,但是今年,在我们来的前几天,下了大雨。陈总说,这地方年降雨量是十到十五毫米,年蒸发量是二千五百毫米到三千毫米,这真是一个不成比例的比例,或者干脆说,这地方只蒸发,不下雨。罗布泊之所以干涸而成死亡之海,塔里木河断流、孔雀河干涸是主要通往罗布泊路上的沼泽地。据说这里当年曾是一片芦苇滩。现在则一根芦苇也没有了。
我们到来之前的一个礼拜,罗布泊曾下了百年未遇的一场雨,这地方遂成为沼泽。我们的一辆大卡车在沼泽里陷了三个小时,但是这里的年降雨量几乎等于零这个事实,不能不说亦是个主要原因。
这里是亚洲大陆腹心,距最近的入海口太平洋岸边连云港三千五百公里,距印度洋、北冰洋则更远。
由于有了这一场雨,荒原上出现几星绿草,出现了几个碱滩。碱滩白花花的,仿佛落了一层厚厚的雪。
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这里不见一件有生命的东西。干旱固然是一个原因,然而更重要的原因是,这里的地层是一个隆起的大碱壳,它杀死了一切地表上有生命的东西。
在一个低洼的碱地里,残留有几洼水。我尝了尝,水是淡的,说明这是雨水。这雨水几天之后将像三万平方公里罗布泊一样消失,但现在还没有消失。我为能在这里见到水而神经兴奋,我查找了所有的水面,试图从水中找出哪怕是一只蟀蟒,一条蚂蜻,一条蛾蚂,或者一点绿色的地藻也行,但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