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是卸车。卸帐篷,帐篷的支架,煤和锅,电台,各样蔬菜,几斤羊肉,各种勘测用的仪器,等等,天太黑,大家太累,没有架帐篷。只是将帐篷平摊在一片流沙上,然后在上面铺上被褥。
天冷起来。前面我说过在乌鲁木齐的时候,我去一家门面很小的军用品处理商店,买了一套棉衣,一件大衣,一双棉皮鞋,现在这些都被穿在了身上。
生火太麻烦,于是炊事员用汽车的喷灯在将一锅水往开的烧。水终于烧开了,每人泡了一包方便面,连吃带喝。饭量大的人再就上几块读。
我泡了一包方便面,并且还就了几块镶。吃的途中,我下意识地将半块馒塞进我的背包里,藏起来,并且给保温杯里灌满了水。这样做有些贪婪。我突然想起杰克·伦敦有一篇小说,是说一个从荒原上侥幸逃脱出来的淘金人,来到一条船上,在吃饭的时候,趁人不注意,偷偷地将食物往自己口袋里塞的故事。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由不得人。
天真冷。我穿着棉衣棉袄钻进了被窝里。在被窝里,仰头望着天上的星星,我想起我早年写过的一首诗,那诗里有这么几句:昨天晚上,我夜观天象,看见北斗七星,正高悬在我们的头上。今天早晨,我凭栏仰望,看见吉祥云彩,正偏集西北方向。上路吧,朋友,现在正是远行的季节。
笋进被窝里的附间是凌敲点赴面犷段,是李被常酬本七放在枕头上,用手电照着光写的。
手电是我在鲁克沁镇买的。为进罗布泊,我除了手电,除了棉衣棉皮鞋之外,还为自己准备了三条烟。在那里没有烟抽怎么办呢?又没有小卖部,而我又是个烟不离手的人。我还买了一斤青辣椒带着,一斤葡萄干带着。带辣椒是因为口味重,怕那里伙食不行。而带葡萄干的原因,是想如果真的没有吃的了,口里嚼着葡萄干,一天嚼十颗,可以坚持半个月。
后来发现,这些都是奢侈品。烟完全可以不抽,不抽不会死人。辣椒也可以不吃,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能填饱肚皮,就应当满足了。而葡萄干,在后来地质队做抓饭时,我把它贡献给了大锅。
我趴在被窝里写东西的时候抽着烟。张作家在我的左侧,他从被窝里探出头来说,烟灰随便弹,手一伸就行了,罗布泊是个大烟灰缸。我笑了。在平时,我在他家抽烟的时候,他眼睛老瞅着我的手,生怕大不咧咧的我又将烟灰弹到他的地上。尽管他每次严加防范,我走后他的地板上还是一片狼藉。
应当带的东西也许是一盒擦脸油。面皮破裂了,一脸的血口子,有一块面皮快掉了,我用手一摸它便掉了下来,豌豆大的一块。那掉下的地方血迹斑斑。
碱壳叠起的山峰,它正确的名字应当叫雅丹,但是叙述者现在还不知道。
一百米卤水层——点豆腐用的卤水,或者说杨白劳喝过的卤水。钾盐矿。淡水湖。以色列农业模式。女科学家王拜力。
第二天早晨起来,搭帐篷,架炉子,支电台,忙活了半天之后,一个叫罗布泊基地的家算建起来了。我们将要在这里待一些日子,什么时候导演认为拍摄得满意了,才能走。而地质队将要待更长的时间,他们中将有两位,如陈总所说,将在这里熬过冬天。
晚上看到的那张牙舞爪奇形怪状的东西,我以为它是山峰,早上一看,它原来是一堆涌起的碱壳,一层一层,像岩石一样,迎风的一面,沙子将它填成一个斜坡,背面一个二十米高的断岩。我们的帐篷,就支在这断岩底下。
那确实是纯粹的碱壳。我瓣了一块放在嘴里尝了尝,又苦又涩又咸,正如农家平日蒸模用的土碱。我试图在这一层层的碱壳上,找些东西,比如当年罗布泊湖里鱼的化石,比如意外地发现一块珍珠,但是什么也没有,碱将一切都销解掉了。甚至有些地方明显地能看出当年曾经是岩石,但是现在只是些更硬的碱壳。
这是罗布泊最后消失的地方吗?我问陈总。
如果是那样,这些碱壳的形成会是在本世纪,或者如美国卫星所显示出来的时间计算,是在一九七二年以前。但是陈总说,这里是罗北凹地、罗布泊北缘,湖心当在更远的南面。
陈总说这些碱壳的形成,是在三万年前那个时候。它是一层一层地变浅,一圈一圈地缩小的。碱壳这一层一层千层饼似的断面告诉了我们这一点。
陈总说在地质学中,三万年实际上是一个很短的时间概念。人类有三百万年的历史,而光磨那几块疙瘩石头,就用了二百九十九万年。人猿相揖别,只几块石头磨过,在磨石头的霍霍声中,智人种产生了。
三万年的时间令罗布泊成为一个死海,一个被碱壳的浪头填满的干涸的海,但是那水在大部分被蒸发以后,余下的还存在,它们就在这地表一米以下的地方。因此说,这碱壳只是卤水水面上的漂浮物,准确地讲叫覆盖物。
揭开碱壳,三万平方公里,一百米厚的卤水层,是一个大而无当的钾盐矿。如果将这些钾盐矿开采出来,在中国的所有贫瘩的土地上洒一层钾肥,那么粮食将会大面积丰收。而中国的所有土地上满足地用一年罗布泊的钾肥,这卤水只会下降五毫米。
钾肥在世界上虽然供求大致平衡,但是钾肥在中国却是紧缺的东西。钾肥的主要产地在加拿大、以色列和美国。中国一九九七年进购钾肥的用款是四亿美元,而数次踏勘罗布泊寻找钾盐的王弧力教授说随着农业生产的需要,进量还在逐年增加。中国境内至今只在柴达木盆地找到一个钾盐矿,并且还小。
这就是这个死亡之海罗布泊,它突然成为一个焦点,一个热点,带给中国人一个大惊喜的意义。也就是新疆地质三大队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从一九九二年开始,年年进人罗布泊的目的。
意义还不仅仅在此。据说,卤水以下,还有一个庞大的淡水湖,那淡水湖的蕴藏,相当于长江正常年间一年流量的总和。这样,有淡水,有钾肥,有沙子,有阳光,便可以生长庄稼了。这种技术已有先例,以色列就是这样做的。这叫以色列农业模式。如果这以色列模式能在中国成功,那么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毛乌素沙漠,腾格里沙漠等等地面,全部可以建成万顷良田,这块亚细亚大陆腹地将在二十一世纪令全世界目瞪口呆。而这件事将涉及每个中国人的生活,因为它除了带给我们巨大的物质财富外,国家肯定将向大西北大量地移民。
我祝福会有那么一天,那将是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的一个节日。
我问陈总这钾盐矿是怎么发现的,陈总说,建国前,建国后,都有科学家找过,因为罗布泊的地质形成和美国的一个大钾盐矿很相似。即,一座内陆碱水湖逐渐干涸,那么在它最后干涸的地方,钾盐的浓度一定很大。
最后辨定这里有钾盐的是航天部的仪器扫描。卫星红外线仪显示,罗布泊地区出现强烈的钾异常反应。陈总说,钾盐具有强烈核辐射作用,所以能够测出。
四代科学家的努力,后来在一个叫王弧力的地矿部女科学家的主持下,找到钾盐。
地质三大队所做的工作,是在罗布泊不同地貌上,选定一些点钻出窟窿,从里面取出卤水样水,拿回去研究。这几年,他们已经在罗布泊钻了八个孔,这次,在他们之后将有一个专业钻井队从柴达木盆地赶来,协助他们钻孔。这次钻孔井深要达一百米,也就是说要把卤水层钻透。钻透之后,定期从钻孔中取水样,以便观察变化。这是共和国一座巨型钾肥矿建矿的前奏曲。
推丹的描写。电台支起。炊烟扬起手臂。叙述者陷入他的白房子情结。推丹下面的床。小学生生字本。
那座碱壳叠起的山峰,像一座头朝东南尾朝西北团地而卧的胳驼。它的头部是一座直立的山岩。头往后,矮一些,再后边,几个起伏,再最后骆驼屁股的那块地方,奇形怪状,是一连串小的山峰。
它同时又像一头狮子,团地而卧,仰天长啸。那一块一块的碱壳,像它的肌肉和毛皮。
当然它更像一艘搁浅在这死亡之海上的泰坦尼克号,波涛汹涌,浪浪相叠,它悲哀地停立在那里,苦苦挣扎而不能脱身。
支起了三座帐篷,一座做伙房,一座驻地质队的人,一座驻中央电视台的人。我和张作家与电视台的人住在一起。所有的人加起来,一共是二十七个。本来,这些帐篷是地质队专门为自己预备的,现在多增加了七八个人,大家只好拥一拥。
帐篷搭建完成,临时的家算是安顿好了。
电台架起,两根铁竿立在碱壳上,横担一根天线,电台开始和大队所在地库尔勒联系,和正在从柴达木盆地往这里赶的格尔木钻井队联系。我是罗布泊!我是罗布泊!声音响起来了。
那座用做伙房的帐篷,上面有一节两米长的烟囱,露出屋顶。一股炊烟,从烟囱里缓缓地升起来了。那炊烟叫人感动。
唱浪漫曲的年代已经过去了,而今罗布泊以外的世界,正被铜臭填满。熙熙攘攘,皆为利来,攘攘熙熙,皆为钱往。那袅袅升起的炊烟,让我想起我从军的白房子年代,想起一首描写哨所的诗:我们用炊烟扬起手臂,一日三次,向北京问安——早安!午安!晚安!
那种久久失去的白房子感觉现在回到我身边了。自住下以后,我不再说话。我的脸上带着一种愁苦的上帝的弃儿的表情,一种无边无涯的忧伤笼罩着我。那感觉像宗教感情,像泰坦尼克号上那如梦、如幻、如诉、如泣、如吟哦、如咏叹的女当然,较之白房子,这里的环境更险恶一些。那里毕竟有水,院子里有一口甜水井,一个中世纪的吊竿吱吱哑哑地每日响起,而旁边还有一条额尔齐斯河。那里的草原上也有一星草绿,一些沙蛇、沙狐、土拨鼠、刺猜等等的生命。
那里偶然也有人类来打扰。比如,游牧的哈萨克赶着马群,飘飘忽忽地从远处过来,向站在缭望台上的你扬起手臂,叫一声加克斯吗?比如,兵团那位腼腆的邮差小伙子,每半个月准时来一次,送来报纸和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