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罗布泊这里,庞大的荒原只我们这一拨人,没有任何生命来打扰我们。我们的方位现在在哪里,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需要在住下以后,到旷野上寻找五十年代总参测绘队留下的坐标,然后才能根据坐标,计算出我们现在所在的经纬度,并将这些用电台报告给总部。
地质队将那碱壳叠起的山峰,叫雅丹地貌。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据说雅丹是维语,是指那些沉积岩在地壳移动、风雨剥蚀后形成的残缺地貌。这名字在世界地质界已经通用。
我们居住下来,我们开始吃喝拉撒睡。我们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地质队把这里当做临时的后方,每天早晨出发,前往罗布泊腹心工作,晚上再赶回来。这比如像一只狼,在荒原上筑了个巢,白天出外觅食,晚上回来歇息一样。
往年他们不是这样的。他们开着大卡车,在罗布泊地面上四处行走,测定一个点,驻扎下来搭起帐篷,打钻,钻好一个眼,拔营再走。罗布泊勘测的这几年的经验,令他们变得聪明起来了。
以上这些文字,是我趴在床工上完成的。
我找了一张床,将它背靠雅丹,面对罗布泊放着。床上放着我的洗漱工具、烟、茶杯、碗、几颗辣椒。然后又找来一捆没有打开的帆布帐篷,充当椅子,这样我铺开本子,开始写作。
床是地质队员们的床。我们占了一个帐篷,把他们统统拥在了另一个帐篷里。帐篷里放不下床,于是他们统统地睡在了地上,而将床扔在了外边。
我的本子是一种薄薄的小学生生字本。这是在连木沁那个地方买的。这本子写起来舒服极了。我买了三本,每本十二页二十四面,我正反两面都写。现在第一本已经接近用完,我计划我的《穿越绝地》将把这三本写满。
我在本子的封面端端正正地写上《穿越绝地》字样。在学生栏里写上我的卑微的名字,在班级栏里写上学前班字样一一因为面对罗布泊,我确实是无知的,而在学校这一栏里,我写上罗布泊学校字样。
坐在雅丹下面写作,罗布泊的阳光在无遮无拦地炙烧着。写作途中,我脱去棉衣,后来又脱去衫衣,最后再脱去长裤,脱去皮鞋。中午吃饭时,我的身上只剩一条三角裤权了。
吃抓饭。老任师傅。陈明勇。我写书法。
一群粗心的大大咧咧的男人,在这简陋的只有一口大锅、一架炉子的条件下,他们永远的饮食是汤面条。从库尔勒带来的干面条,水烧开了,往里一下,煮出来一人一碗,碗上再盖些简单的蔬菜。
一次吃饭中,我谈起抓饭,这新疆的饮食。我说我当兵那一阵子,拉练的途中,老坎锅一架,水一放,大块的带骨羊肉往水里一扔,上面再盖上米,底下捡来些干柴一烧,一个小时以后,一锅香喷喷的米粒像发亮的珍珠一样的抓饭,就出来了。
也许是由于我这一句话,那天中午吃的是抓饭。二十一岁的小炊事员被拨拉到了一边,抓饭是司机老任掌勺做的。
他先煮烂了肉,又给肉里添了些胡萝卜、皮牙子(洋葱),然后将泡好的大米堆在上面,堆得像一座小山一样,像莫奈笔下的干草垛一样。
正合我去打水。老任像一个艺术家一样,一边用小铲子拍打他的小山,一边眯起眼睛欣赏。再能有一点葡萄干,就好了!老任遗憾地说。正好,我的包里有一斤葡萄干。于是我跑去将葡萄干拿来,老任将葡萄干星星点点,镶嵌到小山上。
老任叫任旭生,四十一岁。老任是山东人。他说他是一九六〇年进疆的,父亲是盲流,一九六〇年时拖着三岁的他,从山东到乌鲁木齐,当时整好地质队招工,父亲就进了地质队做饭,老任自己,高中毕业后插队,插完队后招工到地质队。他开始当钻工,他说他当时喜欢捣鼓车,帮司机擦车,修车,有时也开一开车,后来也就上车了。
我问老任这抓饭是跟父亲学的吗。老任说,跟父亲学了一点,插队时学了一点,而主要的学习,是在跑车时,跟饭馆的大师傅学的。
老任做的抓饭真好吃。我吃了三碗,而别人只吃一碗。吃完第一碗,我厚着脸皮又去伙房,让老任盛了第二碗。为了掩饰自己的馋相,我对老任说这抓饭真好吃!吃完第二碗,我肚子里还觉得有些不够,在帐篷里,我对摄制组的人说,我真想再吃一碗,只是不好意思去打了。摄制组的制片小许说,他去打,他抢过我的碗,又去打了一碗。这一碗我吃到最后,有些吃不下去了,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还是将它吃完了。
我后来肚子难受了三天,有两顿饭没有吃,还让小许到地质队要了三片胃舒平。
老任是个悟性极高的人。许多年来,我在中国的地面上行走,见过许多这样的有着极高天赋的人。由于环境的限制,他们不能有大的发展,这是一件叫人遗憾的事情。然而对一个稍纵即逝的生命过程,我们又何必对它要求更多呢?
在空旷的原野上,开着一辆已经行驶了四十多万公里的旧三菱越野,像牛仔骑一匹马一样,狂奔不已。中亚细亚的血红的落日凄凉地照耀着,车里传来泰坦尼克号那如泣如诉的音乐。能欣赏《泰坦尼克号》那无字的音乐,能欣赏李娜、德德玛、腾格尔的歌声的人,他的心灵是深刻的,富有的,细致的和充满人性的。
老任肚子里有一肚子故事,我总把老任想象成电影《廊桥遗梦》中那位男主角。男主角叫什么名字?我忘了,我只记得女主角叫弗朗西斯科里。男主角那世纪弃儿一样凄楚的笑容,以及作者借他的口说出的那些话,我一直不能忘记。
我们是昔日的牛仔,过时的品种,偶然闯入这个现代世界的最后的骑士。
我本来想在这一节中谈谈吃喝拉撒睡。但是由于吃抓饭引起个老任,于是谈了上面一节。既然谈到了人物,那么吃喝拉撒睡下一节谈,这一节我再谈一谈总工程师老陈吧。
老陈叫陈明勇,其实应该叫他小陈,因为稳重谨慎、精明强干的他今年才三十六岁。老陈江苏人,南京地质学校毕业,分配到新疆。他的家乡大约介于北方与南方之间,因此他身上兼有北方人的彪悍和南方人的细致。越鸟栖南枝,胡马倚北风,这是一句古诗。江苏人的他后来选择了新疆,于是他成为一个地道的新疆人,成为罗布泊之子。
人的命运有时候像一场儿戏。我见过一个被借调去管过一段学生分配的人。他说一架柜子上有许多的格子,上面每个格子写一个地名,他盲目地像儿戏一样拣起这份档案,投入这个格子7拣起那份,投入那个格子。在他的这一投手举足之间,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就决定了。这个人透过他的薄薄的眼镜片看着我,忧郁地说:从那一刻我意识到了命运的不可知,意识到这个世界是由一种叫偶然的东西左右着的。
陈总是怎么来的,我不知道。自愿报名还是被分配。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从他报考地质学校的那一刻起,他就把自己交给这个今日东海明日南山的职业了。
陈总有着丰富的地质知识,他的肚子简直就是一个地质博物馆。我的许多有关罗布泊的知识,都是从他那里讨来的。关于雅丹地貌,关于碱壳,关于康古儿海沟,等等。陈总将罗布泊死海里那一波一波的碱壳叫盐翘。“翘”这个字,准确极了,大约又是地质学上的一个名词。有一天早晨,我一个人迎着刚刚跃出地平线的太阳,向罗布泊的深处走去。突然我发现这盐翘上,布满了许多小洞。这些洞有些是直的,像蛇洞,有些是弯的,像老鼠洞。陈总告诉我,这是溶洞。在春天的日子,地热往上涌,会有卤水从地底下渗出来,早晨的时候,在盐翘上形成一团一团的小水洼。天长日久,边渗边滴,便形成这溶洞了。
陈总没有过多地谈他的个人生活。只说他家在库尔勒,有一个孩子。他最为忧心忡忡的事情是国家逐年地给地质大队断奶,他说前年的经费是一百八十万,去年是一百四十万,今年只剩下了一百一十万。而明年,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呢?不去找矿就意味他们失业,而找到矿以后,矿是国家的和地方的,没有他们的份。我说可以实行股份制,比如罗布泊这个大钾矿建成后,地质队应当占其中的一些股份,百分之十五,百分之二十,甚至可以自己引进外资,或者贷款,单独去干。陈总说将来的发展也许是这样的,但是现在得投资勘测经费,地质大队的几百号人得有人头费。
这天晚上,已经十二点了,到罗布泊勘测的两辆车还没有回来。陈总心急如焚,站在雅丹上面,用手电向远处一明一灭地发着信号,并且用望远镜瞧着。后来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对我说,他看见灯光了,车两个小时以后回来。
我怀着敬意,在饭桌上铺开宣纸,为陈总写了一幅字。字是“大云出山,润及万物”八个字,这是我去年秋天,游太湖时,在太湖边的一块石头上看到的话。我在这个特殊的地方,将这字写给这个太湖边长大的罗布泊之子。
既然纸已铺开,我还为任师傅、张师傅、小石等等,都写了字,有的写“观鱼龙变化,识沧海桑田”,有的写“罗布泊之子”字样。这宣纸和墨汗是我在乌鲁木齐为新疆电视台曹书记写完字后,专意留下的。笔贝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我这两年,文章不见长进,书法却是越来越好了,在西安,时时冒充书法家,上街参加义卖活动。
我在罗布泊的地质队写字。那个穿红色地质工作服、戴眼镜者为罗布泊分队队长石文生。那个穿蓝背心、戴眼镜者是为我讲过黄风暴的地质队老工人陈师傅,后来当我已经入睡之后,汽车声将我惊醒。他们回来了。
地质队所有的人都是如此可爱。如果我有余暇,我将写一写他们每一个人。比如那个永远手握着一个小收音机、整日默默无语的小青年。比如正在我趴在这里写作时,呆呆地好奇地充满友爱地坐在我旁边的小炊事员。比如那个开大卡车的,被称为大癫的人。
种种的欲望的念头都被斩断了,人在这个环境中变得善良、友爱、高尚和高贵。我非常恶毒地想,将那些咋咋呼呼的人,花花哨哨的人,小里小气的人,一肚子坏心眼的人,放逐到这罗布泊来,那么他们立即会改变的。欧罗巴在历史上将犯人放逐到澳大利亚,俄罗斯将犯人放逐到库页岛,是不是基于以上考虑呢?我不知道。
青海人。前往罗布泊腹心,看罗布泊第一井开钻。棉袄和短裤。盐翘。白龙堆推丹。龙城稚丹。不知此身在何处,我有一种失重的感觉。井喷。
青海人是在我们住下以后的第五天,来到罗布泊的。他们从格尔木的查哈盐田,拔出钻机,昼夜往这里赶。地质三大队专门派了一个熟悉地形的王工,为他们带路。帐篷里那架小发报机,每天中午都定时和他们联系。我们知道有一拨人要来了,都满怀期待。这种期待心理,一是渴望见到人,渴望雅丹下面这地狱一般的寂寞会被打破;第二则是想到,即便我们死在这里,也希望多几个陪葬的人。这第二种想.法当然不好,不过至少我是有这种想法的。
青海人在一天深夜到达罗布泊我们的营盘,第二天天不明又动身赶往他们的井位。关于他们到来的情况,打井的情况,我也许会在后面谈。现在则没有时间。
我现在臀些文字:是随电乎台来到青海犬的井位时;在他门绍帐篷里写的。一我趴在士张床上写。
今天前往罗布泊腹心地带钻井的地点。早晨八点三十八分从营盘出发。出发前,我不知道自己该穿什么衣服。因为罗布泊中午的温度高达五十多摄氏度,而晚上的温度会降到零点。糊里糊涂地,我上身穿了件棉袄,下身穿了件短裤,脚下蹬一双皮鞋。我对自己说,我的短裤是针对中午而言,我的棉袄贝是针对晚上而言,你看我多全面,把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大家笑我不伦不类,我说,你们说我该怎么穿。说罢,我看陈总,陈总永远是那一件土红色的夹克衫,再看张作家,张作家比我走得更远,他下身仅仅穿了件三角游泳裤权,两条瘦腿现在在寒风中哩哩打颤,那情景,仿佛要到罗布泊去游泳似的。彼此彼此,我们苦笑了一阵,上路。
罗布泊深处的盐翘更大,仿佛乡间公墓里那一个一个拥拥挤挤的坟堆。搭目望去,前后左右,无边无沿都是坟堆。我们的汽车就在这坟堆上跳舞。
典型的风蚀雅丹地貌。两处雅丹中间是一个可怕的风口走在盐翘上,磕磕绊绊,一步三摇。我感到我们的三菱越野像一条船在海上颠簸,四周的盐翘就是浪头。天地一片灰白,像鳄鱼皮的颜色。大地上没有任何参照物,除了盐翘,唯一能找到一点不同景观的是远处偶尔出现的白色雅丹。
雅丹这个称谓很雅致和浪漫。而那或像一峰倒卧的骆驼,或像一溜白房子,或像海市唇楼的东西,远远望去,确实给人一种惊异的感觉。
罗布泊的卤水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