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间,我发现这宛如坟墓一样的盐翘,仿佛是从地底下拱出来的。我问陈总,得到他的肯定。陈总说,一米之下就是卤水,遇热遇冷,遇潮遇干,盐碱就会往上拱,所以把地壳拱成了现在这种形状。
盐翘像刀刃一样,坚硬如铁。所幸的是有石油地质队的人用推土机略略推过,已削去刀刃,推出的一条简易路面,这样走起来才颠簸得轻一些。
石油地质队横穿罗布泊,开了这么一条路。他们在这条路上,每隔五十米放一炮,炮眼深八米。据说是通过爆破的震动声波来了解地质结构,寻找石油。
那些爆炸过的地方,碱水被喷到地面上,这样,就产生了一个一个白色的圆坑。
新疆地质三大队的队员们,早晨时早我们先离开营盘。我们路经的路上,看见远处有一个黑点。那里有人,会不会是彭加木!大家喊。只见陈总淡淡地说,有人也只能是我们的人,不会再有别人了。汽车走了一个小时后,走到黑点的跟前,果然这些小伙子们,是我们在营盘里见过的人。他们的任务是确定井位。三人一组。据说罗布泊还有这么几组。青海人正是依据他们确定的井位,开始打井的。
后来我们终于到达罗布泊第一井开钻的地方。
来自柴达木的青海格尔木综合地质勘查队,帐篷已经支起,打井的架子已经支起,正发动发电机,准备开钻。这是第一井,他们将要顺着那些确定好的井位,一个一个钻下去。
我问技术员小石,这里是什么位置。小石很为难,不知道如何回答我的话。后来他将手向东指了指,告诉我东方那隐约可见的白色雅丹,很有名,叫白龙堆雅丹,当年丝绸之路的年代,驼队商人们给取的名字。雅丹往正东一百多公里,大约会是敦煌,是阿尔金山。小石又往西边的地平线上一指,告诉我那一长溜像驼队似的雅丹,叫龙城雅丹。龙城雅丹正西一百多公里,也许会是米兰核试验基地。继而,小石又将手向南一指,指着那气浪升腾杳若空无的远处说,那边有个去处,是楼兰古城,距这里也是一百多公里。至于它的北面,就是我们的来路了。
这样,我大概地依照这些参照物,知道了我们现在在哪一块。不过我其实还是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我在罗布泊古湖盆地区。
此刻,我正在这些塔里木人支起的帐篷里,趴在一个床上,垫着被子写这些东西。帐篷外钻机轰鸣。电视台在拍摄。陈总,还有许多人,围在那里,看钻机钻出来的岩样。突然钻机前传来一阵欢呼。原来一米多的盐翘已经钻透,到了卤水层了,现在发生了井喷。我也就按捺不住,撇下笔去看。在酷热下我的头有些发闷。我决定不写了。回到雅丹基地后再写吧。
略详一点地记录青海人的到来。打井。还是上一次记录的那个井喷。钻机坏了。邢主任。我们像一群呼天天不应、叫地地无声的孤儿。
青海人在这次新疆地质三大队的招标中中标以后,从正在施工的青海查哈盐田,调来两台钻机,卡车装了,星夜兼程往罗布泊赶。
他们顺二一五国道,从柴达木出发,绕道敦煌,过柳园、哈密、都善,从我们进入罗布泊的那个鲁克沁小道,顺着我们的车辙进入。地质三大队的王工,专在鲁克沁迎接他们并为他们带路。
他们到来的那个晚上,雅丹于是聚集了很多的人。他们那破旧的汽车,破旧的钻井设备,让人觉得地质队正如陈总所说,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他们没有打搅早到的我们,而是依着我们的帐篷,将自己的帐篷铺开摊在地上,然后就头顶星星,睡了。烧开水也是用喷灯烧的,和我们到时那晚上的情形一样。水烧开后,一人泡了一包方便面,就睡了。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们就又动身向罗布泊深处走去了。我听见汽车响,走出帐篷门时,看到几辆大车几辆小车,正艰难地向罗布泊深处走去。
晚上他们在雅丹时,我曾对陈总说,请他们过来吃饭,或来喝一口水也行。陈总说他请过了,青海人不来,他们知道我们的口粮和淡水,也都是按人头、按天数计算的。陈总说完,又去请了一次,结果来了七八个年轻人,他们没有吃饭,只是一人喝了一杯水。
一种愁苦、恐慌的表情出现在这些年轻人脸上。看来,罗布泊险恶的环境,连这些长期在格尔木查哈盐田工作的人,也思想准备不足。
青海人的两台钻机,分别在罗布泊深处插有小红旗的两个井位上开钻。他们在井位的旁边支起帐篷,就吃住在那里。随着钻塔支起,钻机开动,荒原上出现了轰轰隆隆的声音。这轰轰隆隆的声音,当然是我的推测,因为井位距离我们居住的雅丹,还有相当远的一段路程。
我曾经在一个工位上,待了一天。电视台要拍摄钻井时的情景,要拍摄钻机作为背景的罗布泊的日出和日落。
以前我曾谈到那盐翘的坚硬,说它坚硬如铁。我那时那样说主要是凭自己的感觉,凭鞋底被咯时的疼痛感和汽车轮子碾在盐壳上的反应程度。跟着钻机,我才真正领会了罗布泊古湖盆上覆盖的这一层盐翘的硬度。
吃钢咬铁、无坚不摧的钻头,在这碱壳上哼哼一阵、旋转一阵后,地上只出现一道白印。这里卤水的深度是一米二。仅这一米二,钻机就钻了整整一个上午。
钻到卤水以后,钻机就明显轻松下来。现在出现的是泥浆。这些泥浆到了地面以后,太阳一晒,很快就变成白色的了。
这些卤水就是将来的钾盐的矿源。据说,卤水中三分之一是氯化钠,三分之一是硫酸镁,三分之一是硫酸钾。
卤水层又下去一米之后,钻机的嗡嗡声又变得沉重起来。这时遇到的是一层结晶盐。钻头的每一次起落,都会带上一槽子结晶盐上来。
我拣到了一块盐结晶。它像岩石一样坚硬,通体透明,阳光下泛出淡淡的青色。我拣的这块有一张麻将牌大小。
这种盐结晶我在陕北的定边盐池里见过。他们把这叫盐根,认为盐就是从那上面生长出来的。
站在钻机旁边,等待着钻头不断地为你带来地下的消息,那一刻真美好。未知正在变成可知,就是老成持重的人,他们表情中也有一种期待的神情。所有围在井边的人都那么肃穆和庄严。尤其这是在罗布泊,在这名闻退尔的死亡之海上。
结晶盐大约有半米厚。穿过盐层,钻头便进入了更大的卤水世界中。只听澎的一声,井喷了,泥浆涌了出来。泥浆溅满了井旁围观的人。这些泥浆落在衣服上,脸上以后,立即变成白色的盐碱。
钻机在钻到五米深的时候,发电机坏了。
按说,地层这样松软,发电机是不该坏的。可是问题不是出在地层上,而是出现在那些已钻好的一米二厚的盐壳上。每次,钻头提升到这里的时候,都要被卡住,折腾上一阵子。这次,发电机一声怪叫,它里边的一个零件坏了。
与此同时,相距十公里的另一台钻机,也传来消息,那里的钻机也停了。停的原因是井喷抑制不住。他们已经打到了地下二十五米。
青海带来的土石粉,不能抑制井喷。不知道是土石粉的质量不行,还是两地的地质构造差别太大。
这样两台钻机便都停了下来,需要到乌鲁木齐去买发电机零件,买新疆产的土石粉。从这里到乌鲁木齐,星夜兼程,再加上不迷路,需要三天三夜,一个来回要六天,再加上办事一天,这支青海的钻井队,只好在这罗布荒原上,静静地待上一个礼拜了。
青海人的头姓邢,大家叫他邢主任,是一个面色黝黑,沉默寡言,相貌诚实的人。他是陕西三原县安乐村人,和我的老婆的老家破西镇相距五里。这样我们认了老乡。
我问他是怎么到青海的。他说他父亲是一个老地质,老柴达木人,这样他们弟兄三个,也就子承父业,进了地质队。如今父亲已经离休,回到三原县城居住,他们兄弟仁,便永远地留在青海了。
青海人的营地,较之我们所居住的雅丹,更加艰苦更见凄凉,我们那里起码有一个雅丹,尽管它冰冷冰冷,但是给人一种家的概念,或说一个家的标志。而这地方,站在帐篷前,举目四望,东西南北都是一片灰蒙蒙的虚无。
青海人的帐篷,是圆顶的,像蒙古包,一溜四个帐篷,整齐地扎在那里。我们居住的帐篷,是长方形的,像哈萨克毡房错落有致,依雅丹的地形而支。
帐篷尽管选在较为平坦的地面上。但帐篷地面上的盐翘仍然有一尺多厚。让人走起来一不小心就会绊上一跤。我们居住的那地方,尽管有盐翘,但是低一些,况且被流沙掩埋了一部分,因此我们都是光着脚在地上行走。
这里的饭食,较我们要好一些。竟然有鸡蛋,有黄瓜,有西红柿,还有红烧肉罐头。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们带来的一只羊,在路上坏了。羊肉发绿色。邢主任皱着眉头说,不敢吃,闹了病,在这里就只有等死了。
我们是在第二日的下午三点,离开这个井位的。三菱越野已经走远了,回首望着罗布泊深处那几座孤零零的白色帐篷,我想起邢主任那张愁苦的脸,心中涌出一种痛楚的酸楚的感觉。较之在雅丹下居住的我们来说,他们更苦,更孤苦伶仃。
叙述者对一个勘探点的记录。三角旗以及三角旗上的两首诗。木撅子,以及木撅子上的字。陈建忠在思乡。
在这个井位的旁边,五米远近的地方,是新疆地质三大队去年选定的井位。那浅井被用一块盐翘盖着,上面插着一面小红旗。揭开盐翘,可以看见底下深蓝色的、谜一样的卤水。
由于井已开钻,这面小小的三角旗也就失去了用途,于是我将三角旗连同木楔子以及先前得的那块盐结晶,一块打入我的行囊之中。我决心将它们作为纪念品带回去,作为对我的罗布泊之行的永远的纪念。
那小小的三角红旗上,正面和反面都写满了字。红布由于碱的缘故,已经变得僵硬,变得字迹模糊,但我还是努力地辨认出了上面所有的字。
它的一面(应当是背面)写着一首诗,诗是用碳素笔写的,遒劲有力。诗全文如下:
唤醒了罗布泊的沉睡,驱走了罗布泊的恐惧,带来了死亡海的歌声,挟起了大盐漠的风雪。
是我们勇敢的地质队员,钻机高歌荒漠欢唱,是我们的勇士——地质队员重塑罗布泊的形象。
让生命歌唱,让万物在此复苏,再见了,明年再见,罗布泊!
诗是粗糙的,但它准确地表现了一个人在罗布泊的感觉。它似乎有空泛之嫌,尤其是和另一面的两句诗比起来。但是我们有理由原谅他,因为这是颂歌体,还因为对于一个涉世不深的大学生来说,能这样较为准确地表现自己的感情,就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诗感动了我。这种高贵的真诚的声音我已经在诗坛久久没有听到了。我想起了共和国年轻时候那灿烂的阳光和笑容,我想起李若冰先生的《柴达木手记》。久违了,遥远的时光,久违了,还生活在过去年代里的昨日骑士。
三角小旗的另一面。写着二——一二〇三井位字样,下面写着新疆地勘局第三地质大队地调所罗布泊五分队落款是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五日至十二月十二日。
该写的东西到这里似乎就完了,但是书写者兴犹未尽,而这时三角旗锐角的那个地方恰好还有一点空间,他又写下了两句诗。
小小的三角旗正面背面写满了文字,木撅子上也有字,我在这两句诗面前点燃上一支烟,久久地伫立,体味着这位年轻写作者当时的感情。我这次经历的是九月的风,而十二月的风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不知道。在这空旷的地方几百公里的杳无一人的地方,当风沙飞扬、天昏地暗的时候,这个孤独的可怜的、弱小的人,他强烈地怀念故乡、呼唤同类。
这两首诗,一个是高八度,一个是低八度。那么两首诗哪首更真实呢?我认为两首诗同样真实,同样美。它是那么真切地反映了一个人在完成一个工作点,走向另一个工作点,在书写三角旗时的两种互相矛盾的心情。
哦,我的罗布泊的兄弟,不知名的兄弟,让我爱你和你们,我想起当年我在白房子时候,写下的那些诗。那里面有一些盲目、空泛的感情,但是却是最最真诚的。正是那样一种感情,令我在险恶的白房子,专心致志地待了五年。人有时候是靠一种理想主义支撑自己和欺骗自己的。记得当我回到内地、回到久违了的故乡时,面对陌生的繁华世界,我落泪了。因为世界并不买你的账。它们嘲笑你的理想主义。
那个木撅子上也有字。也许木撅子才是主要的,而三角旗只是木撅子的一个标志而已。木撅子上写道:
开孔: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六日
终孔: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十二日
孔深:二十三点三六米
新疆地质局第三地质大队回到雅丹以后,我问地质队所有的人,问这诗是谁写的。
他们告诉我,每一个井位的小红旗上,都有诗。好多人都写过。至于我拿的这面小旗上的诗,他们看了看后说,是队里的小秀才,一个叫陈建忠的助理工程师写的。
我问陈建忠是谁,这次来了没有。他们说陈建忠来了,但来了以后,就带了顶帐篷,领着两个人,出外选井位去了。他们告诉我,陈建忠是长春矿院一九九五年毕业生,个子不高,瘦瘦的,戴个眼镜,穿一身红色野外工作服。
这样我便知道他是谁了。他就是我前面谈到的那个永远沉默寡言,走到哪里都手握一个小收音机的瘦弱青年。我真粗心,雅丹这地方少了三个人,我竟不知道。
我临离开罗布泊时,也没有再见到他。我渴望与他交谈,渴望走入他的内心。我还想告诉他,应当将他的文学才能继续发展下去,将他们的生活记录下来,将诗歌不光写在三角小旗上,也写在稿纸上。但是很遗憾,我没有再见到他。我只能在写作之余,茫然地看着深不可测的罗布泊深处,知道在那里有一个人正在思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