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团“十三连”
在新疆兵团,如果你打问一个人的消息。有时他们会说这个人调到“十三连”去了。一个团场通常只有十二个连队,那么这个“十三连”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在兵团人的说法中,这“十三连”专指墓地。
新疆兵团有着许多的团场。每一个团场都有它的“十三连”。兵团人的成份是:老新疆人、50年代初叶和中叶的复转军人、60年代初期的内地支边青年、后来的流落到口外的盲流人口等等。他们来自中国广裹地面,天南海北。所以这“十三连”中葬埋的,几乎每一个省份的人都有。
亡人的坟墓简单极了。通常只是一个用戈壁滩的沙砾滩砌的小土包。有的坟墓前有简陋的墓碑,上面刻着亡人的名字,刻着籍贯和生卒年月。有的仅仅只插一块白杨木做的木牌,有的甚至连木牌也没有。
我曾许多次地在这样的墓群中流连。我曾许多次地在这样的坟墓前驻足。那些无名无姓无香无臭的坟墓,它们会迅速地被漠风捶平,消失,让一个人结束。那些有些简陋墓碑的坟墓,那墓碑上的籍贯和姓名则常常会把我的思绪扯得很远。上海杨浦陈阿娣之墓、天津静海张燕子之墓、山东诸城张润香之墓、甘肃平凉李富贵之墓、陕西蒲城王平娃之墓、湖南衡阳欧阳春生之墓、新疆五家源赵远来之墓等等等等。它们告诉我这些人的来路和去处,告诉我在那遥远的某一个村庄或某一个街弄,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拄着一根拐杖,向这里张望着。在我的中亚细亚地面的行旅中我见过许多这样的“十三连”。我想说,这是我平生见到过的最凄凉的墓地,光秃秃的戈壁滩上,天地浑黄一色。一堆坟墓拥在那里,拥拥挤挤地直铺天际。少见一棵树、一朵花、一根草,偶尔会有一只鹰,从坟墓上方飘飘忽忽飞过,用一声长峡打破这死寂。
敬礼,兵团“十三连”,这世界上最凄凉的同时也是最伟大的坟墓。
阿尔泰山的成吉思汗之鹰
阿尔泰山是一座横亘在中亚细亚地面的奇异山峰。它的第一高峰叫奎屯山,海拔四千三百七十四米。奎屯山这名字是成吉思汗当年为它起的,意即“多么寒冷的山呀”!奎屯山下面就是著名的喀纳斯湖。奎屯山这名字,新疆军阀盛世才曾将它易名“友谊峰”。1962年“伊塔事件”后,中方将它易名“三国交界处”。现在,它则又恢复为成吉思汗为它取的“奎屯山”这个名字了。
奎屯山往下,额尔齐斯河左岸,有一座用红色岩石像堆积木一样堆起的袖珍小山。当地人叫它“平顶山”。据说当年,成吉思汗就是在这平顶山上召开的誓师大会,尔后兵分两路,一路翻越阿尔泰山冰大坂,一路打通天山伊犁峡谷;尔后进人欧亚大平原,揭开他的建立欧亚大帝国的序幕的。
2002年我在前往喀纳斯湖的途中,从平顶山经过时,看见一只雄鹰,正在平顶山那红色的山石之上。它大约刚刚飞翔回来,像君王一样在这草原上巡视过一圈。大约正要起飞,去俯瞰这地僻天荒的它的领域。突然它长峡了一声,令正西从它身边经过的浑浑噩噩的我们陡然一惊。
“你看那苍鹰又在天边遨游,它莫非生在战乱的时候!你看那片片的流云在疾走,它莫非在呼唤已去风暴的怒吼!尔特河哟,汹涌的渡口,岁月淘去我生命的泥沙,我又要离你而它走!”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这不知是谁的诗。
但是这雄鹰并无意于遨游。长峡之后,它仅仅只扑扇了两下翅膀,然后继续待在那红色岩石之,看着下面的草原,一路叹息流过的额尔齐斯河,以及河流两岸的白桦林,还有远处那带着银色盔甲的奎屯山。
于是我在这一刻向这草原王注目以礼。我说,这样的山岗正是为这样的雄鹰准备着的;而这样的雄鹰正适合在这样的山岗栖息。
荒原童话
三十多年前,在新疆阿勒泰草原,我巡逻路经一个兵团村庄时,从一个简陋的土坯房里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一个可敬的小生命在这块遥远的荒原上诞生了。
那是中苏边界最黑暗的一个时期。自“珍宝岛事件”、“铁列克提事件”以后,中苏交恶。边界一线,笼罩在一片死亡恐怖的气氛中。面对一触即发的战争,我们边防站的士兵,任务很明确,那就是战争一旦开始,我们将成为首先的牺牲者,然后用我们的牺牲换取后方的战争动员时间。
兵团人呢?兵团的那些老男人们,从马车上卸下来那些腰身已经变硬了的老马,骑上它,挎上老式的冲锋枪,身上穿着各色的不同年代的破旧军装,然后彻日彻夜地在这界河边巡逻。
兵团的女人们则将这土坯房里一点简陋的东西,能带走的,包在一个大包袱里,然后这包袱就放在门口。女主人则坐在这包袱上,准备随时往口内跑。那些带不走的东西,比如说手摇缝纫机,则用十五块钱的价格,卖给当地的牧民。
我们是士兵,是在某一个冬天的早晨,被先是汽车,再是火车,再是汽车,再是爬犁子,从遥远的内地的某一个村庄,拉到这里来的,这叫服役,或者说叫义务兵。那么,这些边境线上的兵团人是怎么来的呢?
事情得从1962年“伊犁事件”说起。那时,有六万多名边民,赶着牛羊越过界河,跑往苏联境内。这些兵团人最初是驻防在边境线纵深二三百公里的地方的。这一天,他们接到紧急命令,说要去执行一次紧急任务,时间半个月,然后每人发了一支步枪、五十发子弹、四颗手榴弹、一只干粮袋。这样他们被装上了汽车,运到边界线上。
他们跳下汽车,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顺着中苏边界四千多公里漫长边境,人挨人,手拉手,站成一排,阻挡那些潮水一般涌出的边民。这件事情做完了,边睡暂时安定了;要做的第二件事情则是就地建起村庄,开始他们一手拿枪,一手拿镰的生活。这样他们十五天的紧急任务,便变成永远的生活。他们从原居住地接来家属。他们用这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北缘的碱土打成土坯,盖起房屋;他们将眼前这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一步步地变成条田,让这条田里生长春小麦和铺天盖地的梵高式的向日葵。
记得,我大约是从这条田里,采了一棵很小很小的向日葵花盘,循着这婴儿的哭声,策着马来到这土坯房前,将那束小小的花盘塞进杨木门门门的那个扣眼里。我这样为这个在这个时候出生的小生命献上我的祝福和我的感动。
当然也许不是向日葵,而是红柳。沙包子上,刚刚经了一场雨,一束红柳枯枝突然生出了粉红色的花,那花像血的颜色。我记得或许是折了一枝吧!
我上面讲的是三十多年的事情。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那遥远的边境线已经成为“和平边防”。我的这个老故事也许只有经过那个年代的人才能懂。但是我在这里想说的是,我上面的那些叙述,只是一个引子,它主要是为了说明我下面的奇遇。三十年后,在古城西安,我见到了当年在土坯房里出生的小姑娘。关于土坯房,关于葵花地和红柳沙包子,关于那天高地远世界荒凉一角无奈的兵团村庄,关于中国的最后一支骑兵部队以及我胯下的那匹马。当这些话题谈完以后,我肯定地判断,眼前的这个都市白领丽人,就是当年那土坯房中啼哭的婴儿呀!
我在那一刻感动极了,我流下了眼泪。为这位姑娘,也为如今日见苍老的我。望着她,我说,光为了你当年那平安地降生,我的爬冰卧雪的“白房子”岁月也是值得的呀!
改变匈奴历史的两个女人
公元1世纪时,汉未央宫美人王昭君,下嫁南匈奴王呼韩邪单于。马蹄碍碍,胡茄声声,王昭君顺着刚修成不久的秦直道,穿越陕北高原,跨黄河,嫁到九原郡(即今天的包头市)。王昭君先嫁呼韩邪,呼死后,再嫁给他的继任者,再嫁给他的继任者的继任者。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王昭君三嫁匈奴”的故事。
这个女人的出现导致了南北匈奴的分裂。南匈奴成为大汉帝国的附属国,后来,中央政权在山晋境内设河东六郡,将这些匈奴人从长城外迁人长城内,这叫“内附”政策。到五胡十六国时代,先是匈奴右贤王曹毅,在今天的陕西黄陵县(当时叫中部县)起事;继而匈奴左贤王刘渊,在山西起事,从而揭开了中国的历史一段最为混乱的时期。到后来,五胡十六国接近尾声时,留在东方的匈奴人展现了他们的最后一次辉煌。
这人叫赫连勃勃。据说是王昭君的直系后裔。他在陕西靖边县境内建统万城,形成割据势力,后来为北魏拓拔煮所灭。拓拔熹在攻陷统万城以后,将城中三万居民赶羊一般赶往北魏的都城大同(当时叫代来城)。次年将郝连的一个儿子杀死于山西天水,又年将赫连的又一个儿子提于宁夏固原,押回大同三年后药杀。
2002年高考历史,试卷的第一道题是:那些消失了的匈奴人,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官方给这个命题的标准答案是:他们成为今天陕北部、山西大同、内蒙河套地区人种的一部分。
南匈奴归顺汉以后,割袂断义,北匈奴则开始它们悲壮的迁徙。这大约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举国举族的横跨欧亚大陆的大迁徙。是胯下坐骑给了他们这种长途的可能性。按照蒙古族人类艺术学家孟驰北老先生的说法:是匈奴人第一个跨上马背的。在跨上马背之前,人类的长途迁徙是不可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