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2006年下半年的时候,我的好朋友、《风凰周刊》的主编邓康延先生打来电话说,他将受风凰卫视委派,前往北京,组建风凰出版集团,而出版集团要出的第一本书,是星云大师、净空大师的《风凰世纪大讲堂》演讲稿。
星云大师现在住在香港,而净空大师现在住在台湾。他们是华人世界公认的两位高僧大德,海内外具有着广泛影响。而他们的演讲,也引起了一时的轰动效应。鉴于此,风凰集团请二位将演讲稿增修成书,并取得委托书,然后出版,就是一件可以想见的事情了。
那么我能做什么呢?
康延兄说,他们环顾海内,想找一个名画家,为这本书插一些图,找来找去,最后找到了我。
我开始有些推辞。我说当代名画家很多弓就我居住的西安来说,也有不少名画家,而且,有专门画佛教题材的。比如有个岳压教授,就正在为班禅大师北京的行宫画一幅大型壁画。我说,我可以联系到他们的。
但是康延兄说,他们商量过了,还是觉得我最合适。他们喜欢我的这种丰子恺式的、林风眠式的绘画风格,就个人审美情趣来说,就这本著作所需要的总体风格来说,都觉得我合适一些。
康延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此之前,我曾经为《风凰周刊》的“世界华语大家”栏目,写过一篇文章,画过四幅画,所以他们对我的绘画,有一些了解。
那文章叫《我的文章我的画》。文章说,我的母亲不识字,我都写了二十本书了,母亲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过,于是有一天我说,我画一幅画给你看吧!这样我开始画画。
《风凰周刊》上发的四幅题材,两幅是佛教的题材,另两幅则是世俗的题材。
第一幅,我画了一个托钵僧形象。这托钵僧高擎着一个化缘的钵,拄着一根拐杖,正在苦行天下。上面空白处,题了密密麻麻一行小字。小字说:零五年夏天,我送石鲁大师之女、国画家石丹赴长安区挂职,路经佛教名寺净土宗的祖庭香积寺时,顺便去拜渴。香积寺目下的住持是甘肃平凉人本昌和尚。茶间,我请本昌师为我点化两句。本昌师舌吐莲花,说出“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一句褐语。那意思大约是说,托钵僧的一钵水中,就有八万四千条生命,云云。
第二幅,我画了一尊佛,然后题款曰:什么是佛?佛是开悟了的众生;什么是众生?众生是还没有开悟的佛。
第三幅,是画了一个伏羲女蜗交靖图。一男一女,人面蛇身,那蛇身的尾巴,扭曲在一起。覆盖整幅画面的,是一段文字。文字曰:二十年前,我陪中央电视台《中国人》摄制组,去安塞沿河湾拍片,民间剪纸大师白凤兰老大娘为我画了一幅画。我问她这画的是什么,她摇头说不知道,老辈子传下来的图画而已。白凤兰老大娘已经作古,她的墓前已经长出萎萎荒草。十年前,在新疆高昌古城的一座将军墓中,我又看到类似的图案。我请教专家,专家告诉我,这叫《伏羲女蜗交靖图》,大约是我们民族最早的生殖崇拜图腾。不久前,由中、日、美、英、法、德六国科学家组成的人类遗传基因破译小组,破译出了DNA密码,那密码就是著名的“蝌蚪图”。人面蛇身,尾巴交靖在一起,与《伏羲女蜗交靖图》酷似。呜呼,中国古文化中隐藏了多少大奥秘,我们真不知道。
第四幅则是《西安城墙根上的秦腔茶座)ao这里从略不谈。
凤凰卫视的朋友们对我绘画的了解,大约就是来源于这四幅画。
既然朋友们执意要我来画这插图,那是抬举我,而我也就不好再推辞了。这叫“与佛结缘”,我答应了下来。
于是康延兄从电脑上发来了厚厚的书稿。书稿分两部分:一部分是星云大师的演讲稿,一部分是净空大师的演讲稿。
我一口气读完了书稿。
诚实地讲来,读完书稿,我很震动,或者说,情绪震荡,神思飞扬,有一种眼前豁然开朗的感觉。佛家文化的博大精深,过去也接触过一些了,但是都是一鳞半爪,而这一次,应当是一个较为系统的学习。
西方人说:和有智慧的人在一起,连我自己都变得聪明起来了。当时我就是这种感觉。
读这本书,我明白了,为什么历朝历代的许多大文化人,做文章做到老到处,做人做到老迈时,修身养性修养到自我道德完善的境界时,许多人都在禅境中求得了精神归宿。也明白了世界上的许多人生道理,你觉悟了一生,到了佛教这儿,方明白老根在这里。
正如西方现代文明的源头之一是基督教一样(另一个源头是古希腊文明);东方现代文明的源头之一是佛教(另两个是儒教和道教,普遍认为,儒、释、道三教合流,构成中国封建文明的国家宗教——释即释迎牟尼,天下佛家弟子皆以“释”为姓)。
以我这个局外人的眼光看来,佛家的理论,大部分是悖论,或者换言之,是逆向思维的产物。是立足于世间,以一种思想的恺甲护身的利器,从而可以百毒难侵,铸成金刚不坏之身。
芸芸众生,混迹于尘世之间,为衣食所累,为声名所累,为数不尽的清规戒律、人生俗物所累。眼睛被名疆利锁所遮蔽着,被万丈红尘所遮蔽着,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佛家则不然,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故而对世界作壁上观状,故而能双目犀利如炬,洞穿许多被遮蔽的东西,直达事物的本质。
譬如说吧,我们通常觉得奇妙无比的“哭婆笑婆”故事(2003年的高考作文曾以此为题),“解铃系铃”故事,“飞来峰”故事,等等,原来出处都在佛家。而在汪洋巨澜一般的佛家经典中,它们只是冒出的几个小水泡而已。
叫我精神为之一震,得到大喜悦的,除了上面所说的以外,还有许多故事。这里从书中提出来,略举几个。
“花开花落两皆好,退步原比进步高”一句渴语,就叫我十分欣喜。佛家认为,懂得退步的人才是最高明的人,退可以自保,可以以退为进,懂得了这个道理,仿佛穿上了一副护身恺甲一样,鬼神奈你不得。进一步山拦水阻,退一步海阔天空,不是?!
佛家有一句话,叫做“芥子藏须弥”,意思是说,小小的一枚芥子里,可以藏得下佛家的一座名山须弥山。有一个州官,于是洁问一位高僧说,佛家这是胡说哩,米粒大的一颗芥子里,怎么可以藏得下偌大的一座须弥山少淤你道和尚怎么回物和尚说,官家平日自诩学富五车,你那小小的脑袋只有一枚椰子大,怎么装得下五车书呢?
又譬如说吧,一位贫家女为寺院供奉了两文钱,高僧很感动,于是为她“改运”。后来改运之后的贫家女,做到了皇后娘娘。皇后有一天想起了和尚的好处,于是用马车拉了一车的金银财宝,来供奉。谁知高僧接到察报后,避而不见。后来实在推辞不了了,于是打发徒儿出来应酬。皇后见和尚如此怠慢她,很生气,径直闯人后室,见了和尚,质问道:当年我供奉了两文钱,你亲自见我,还为我“改运”,今天我拿了一马车的金银财富来供奉,你只打发徒儿来见我,这是什么道理!和尚听了说:道理是这样的,当初那两文钱,是你的全部家产,所以我将你视作贵人,今天的一马车财富,仅是你的九牛一毛,所以让徒儿来接待你,就是给面子了。
又譬如说,苏东坡路遇佛印和尚。两人平日稳熟,喜欢开开玩笑。苏东坡说:迎面过来的,是一只狗吗?谁知佛印听了,不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回敬:迎面过来的,是一尊佛吗?苏东坡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心情颇好,回到家里,将这事给苏小妹说了。谁知小妹听了,叫道:哥哥你被人骂了还不知道。苏东坡不解其故。小妹说:你长了个狗眼,所以把人看成了狗,那佛印长了个佛眼,所以看天下万物皆为佛。
还譬如说吧,一休禅师接到州官的请帖,去吃宴。他穿了身旧衣服就去了。谁知门卫不让他进。一休只好回到家里,换了身新衣服,这次是顺顺当当地进门了。饭间,别人把菜用筷子夹起,往嘴里送,一休禅师却是端起碟子,将菜往袖管里装。州官不解。一休说:你不是请我吃饭,而是请衣服吃饭。
再譬如说吧,当一群人在谈论佛的时候,天使飞来了,包围了他们;当一群人在谈论人间琐事的时候,天使飞走了,魔鬼包围了他们。
还有许许多多,恕我不一一枚举。
大约有一个半月的时间,我就沐浴在这种大喜悦中。一边读这些文字,一边画插图。
我在这里几次用了“喜悦”这两个字,这是陶渊明的。陶渊明说,他喜读书,不求甚解,每有所得,则喜悦如同初生儿。
我白天画,晚上睡到半夜,有了构思,起来也画。整个人完全沉浸在一种梦境中(我平日写小说时也是这种感觉)。一共画了多少幅,我不知道。画好以后,请人托裱,才知道是三十九幅。
托裱是为了在出书时,墨色、线条都清晰一些。
裱好以后,我请人将它们照了相,然后装进一个U盘里,寄给北京大学凤凰会馆的邓康延先生。
这样我的工程就算完成了。
而剩下的事情就是他们的了。
康延兄打来电话说,我的插图得到了认可,或者说,赢得了较高的评价。
为书插图的经历对我不是第一次,因为在此之前和之后,我为《最后一个匈奴》修订本插图十五幅,为《最后的民间》插图二十三幅,为《伊犁马》插图八幅,为《狼之独步》插图七幅,为《饥饿平原》插图四十幅。它们都是我的书。
但这次却是最重要的一次插图的经历。
那些插图的日子,我沐浴在一种大悲悯的情绪中,我感到自己正在和大智慧在交谈,我经历了一场精神的洗礼。
这种情形好有一比。
敦煌莫高窟有一幅壁画。那壁画上,一位印度高僧,每日来到恒河边上,开肠破肚,坐在石头上洗自己的肠肠肚肚。他祈望在这日日必备的洗礼中,洗尽凡尘,达到大彻大悟之境。
我把我的这次经历当做一次这样的精神洗礼。
该书由康延先生的凤凰出版集团操作,按照计划,准备在2007年第四季度上市。我想这本书的出版,该是佛教界的一件盛事,亦是出版界的一件盛事。
但是正如读者所知道的那样,这本书直到我写这篇文字时,仍然没有上市。个中原因是因为一件事,即康延先生离开了凤凰卫视。
康延兄给我打来电话说,书还照常出,他将一应手续,都交给凤凰卫视著名主持人曾子墨女士,接下来,子墨将和我联系。
但是从那时到现在,已经一年多快两年了,书还没有出。将来会不会出,连我现在也怀疑了。
而我也懒得打电话去问。
2008年的冬天,我生了一场病,住了十八天的医院。躺在病床上,我一直念念不忘这件事。我不知道在有生之年,还能否看到这部书的问世。
从小处讲,这里面有我的劳动,而这劳动纯粹是出于善举和义工。我起码得尊重自己的劳动。
从大处讲,这么一本好书,一本充满大机智、大关怀的好书,一本充满东方智慧的好书,如果让它胎死腹中,那是广大读者的损失,是人类总体利益的损失。
《立地成佛》在搁置一段时间后,2009年春天的时候,终于又被提起。
2009年春天,北京“两会”期间,我见到全国政协委员、凤凰中文台的王纪言台长。王台长在听了情况,并和康延通了电话以后,决心把这本书的事继续推进下去。他说3月28日,世界佛教论坛第二次大会将在江苏无锡和台湾台北举行,到时候星云大师要来无锡,到时候也请我去,与星云大师晤上一面。
先前,星云大师已有委托,委托是给凤凰卫视的。
这次,无锡的佛教论坛上,由王台长安排,我与同去的刘建申先生,先后在宜兴的大觉寺和无锡的一个宾馆,与星云大师有过两次晤面,并且将书稿与插图的光盘请他过眼。此外,还送了一幅画作。
好事多磨,这就是这本书迟迟才得以面世的缘由。
我大约与佛有缘,因为在2009年,我还要做一件与佛有关的事情。
这就是应陕西户县草堂寺、甘肃武威鸿摩罗什纪念馆、新疆库车鸿摩罗什纪念馆,并世界鸿摩罗什研究会之约,写一部传记体长篇小说《鸿摩罗什》
我糊里糊涂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如果身体条件允许的话,2009年的夏天,我将去甘肃、新疆、克什米尔,甚至去一趟印度,完成这一件事。
而在此之前,我兴之所至,先为鸡摩罗什画了一个丈二长的册页,册页上历数鸡摩罗什的事迹。这个名曰《鸿摩罗什东行图》的册页,在陕西文艺界5.12坟川大地震义卖捐爱心的活动中,以六位数的价格售出,善款交于慈善协会。这算是我,也算是鸿摩罗什对这场人间大难的一个小小表示。
那么在这里,允许我将册页上的那些题款小字,记录在这里。好在有一家公司为我出了一本画册,上面印了这幅长卷。因此现在能够写出。
我想写下这段话,也算是增加大家对鸿摩罗什的了解。
题款如下:
鸿摩罗什家族是印度的世袭宰相。到了鸿摩炎的年代,他不愿屈从干这种早已安排好的命运,于是拄了一根拐杖,翻越喜马拉雅山,来到当时的龟兹国,现在的新疆库车。
鸡摩炎仍然没有逃脱当宰相的命运。他被龟兹国王拜为宰相,并与国王的妹妹罗什公主结婚,从而生下伟大的鸿摩罗什。
鸿摩罗什七岁的时候,来到库车城外的一座寺院里玩耍。他施展神功,举起悬挂的一口大钟。别人说,你只有七岁,怎么能有这样的神力呢?坞摩罗什听了这话,想想也对,这样一想,想要再举,就怎么也举不起来了。
鸿摩罗什二十二岁的时候,被龟兹国王拜为国师,并造黄金座椅,请鸿摩罗什在龟兹国设坛。鸡摩罗什舌辩天下无敌手。佛教的小乘向大乘发展,就是在鸡摩罗什手中完成的。
后来,鸿摩又重访印度,并足迹遍踏西域三十六国,成为当时佛教界第一高僧。
当时正是中国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统治长安城的是前秦皇帝符洪。符洪慕鸡摩罗什名,派大将吕光去请。龟兹国王不予。吕光于是率三万大军破龟兹城,掳得鸿摩罗什。
鸿摩罗什骑一匹白马,在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以后,白马累死在了敦煌。弟子们修白马塔,以资纪念。
走到武威时,符坚兵败犯水,前秦灭亡。吕光于是在武威称帝,史称凉州王。鸿摩罗什于是在凉州羁留十七年,办经学院,收两千名印度学生,学习汉文,收两千名中国学生,学习梵文,从而为汉传佛教在中国立足,打下了基础。
十七年后,长安城为后秦皇帝姚兴统治。姚兴破凉州,灭吕光之子,迎鸿摩罗什人长安,拜为国师,置草堂寺。这是公元401年的事情。
鸿摩罗什在户县草堂寺,释经著说,授徒弘法十二年。
目前我们所知道的汉传佛教经典,大部分是鸿摩罗什在那时候译出的。草堂寺成为当时的佛教中心之一。而佛教的中国化,在鸡摩罗什的手中得到决定性的完成。
所以西方学者认为,鸿摩罗什是东方文明的底盘之一。
公元413年,一代高僧鸿摩罗什,圆寂于户县草堂寺。
死时他说,如果我的译经符合原经教义的话,火化时舌头不化。后来火化时,坞摩罗什果然舌头不化,且有莲花从口中喷出。佛家的‘舌吐莲花’一句,自此得之。
户县草堂寺现存鸿摩罗什舍利塔。
这就是我的那册《鸿摩罗什东行图》长卷中的全部文字。
我的这篇文章,本意是为《立地成佛》这本书写一个“前言”之类的东西,以便对这本书的所以出世,给读者一个阅读帮助,想不到拉拉杂杂,谈了这么多。
我是一个俗人,但不知为什么,这几年却和佛家有了这么多的接触,这是一件叫人不能明白的事。
青岛作家杨志鹏对我说,这就叫“缘”。
他还说,你我都是有来历的人!
这句话真受听。听了这话,叫我觉得自己的前世,大约真的是有一些来头的。前世在哪里,是什么,我们谁也看不见,但是这句话不管真假,叫人听了,这一天早晨都感觉到自己很重要,像一个来到世上,背负某种特殊使命的大人物似的。
那么我就借用这句话,做这篇文章的标题。
标题的意思是说,写文章的我,和读者的你,茫茫尘世两两相遇,都是缘分,也许吧,我者你者,我们都是有来历的人。
这篇文章,从戊子年腊月二十七日,即我的五十五岁生日那天动笔,穿越了一个春节,到今天,乙丑年正月初六完稿,恰好写了九天。
就说这些了。
佛家有一句揭语说:日日是好日!意思是说,每一天都是好日子。那么,我写这文章的时候是个好日子,你读这文章的时候,也应该是个好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