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大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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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九一八”事变前后,松花江畔有个叫风铃渡的镇子,此镇乃水陆码头,藏在白山黑水深处,背靠匪患横行的驻马岭,北去三只百里是海参崴。风铃渡是木材山货贸易集散地,每年松花江开江,顺流而下的木排多在这儿停泊,渡口有儿十层江沿台阶,上了台阶就是风铃渡的街面了。街上七行八作那叫齐全:贸易货栈、客栈、酒馆、妓院、大车店、澡堂子、当铺等等一样不缺。活跃在镇子上的人来路复杂,生意人居多,朝来夕走,夕来朝去,也有为筹货卖货滞留十一天半月的。时有破帽遮颜穿着破棉袄的人在镇上逡巡,你不可小觑了,说不定是一位参客,怀揣老山参寻觅买主呢;有口本商人,以易货的居多;还有俄罗斯商人,多数做粮食生意,也有开水电磨坊的。这儿常有土匪出没,还有散兵游勇骚扰,那些背着乎风琴挂着毛瑟枪喝得醉醺醺的白俄,多是在俄罗斯被苏维埃红军打散的高尔察克匪帮。

江沿有块巨石,上刻“风铃渡”三个遒劲的楷书大字,都说是康熙题的,看那笔势也像;巨石旁竖了一根大木杆,上挑着一个硕大的铜铃,在风中发出苍凉的丁冬声,有人考据是乾隆所赐。渡口每日都繁忙,船只木排有进有出,装货卸货号子声不断。

踏着江沿台阶就上了镇街,镇街土戏台子上时不时有野戏班子演蹦蹦戏(二人转),招来不少人围观。其中不乏日本商人、浪人,还有穿着铁路制服的口本员工。他们聚在一起不停地笑着,鼓着掌,一色地用日语交流。

戏台的对面有一道风景,就是瞎老婆子老蛾了的茶棚:门口一溜儿八个“蹲裆灶”,坐着八只大铜壶,壶里的水开了,蒸汽顶着哨子发出尖利的啸声。有时候你看老蛾子坐在椅子上像是睡着了,其实她在侧着耳朵听戏台子上的戏出呢。别看老蛾子眼瞎,眼瞎耳朵灵,鼻子尖,有人在街上走过,只要是镇上的,她听脚步声就能点出名来,隔着三丈远就能闻着人嘴里的味儿,准确地说出人家吃了什么。她随时握着痒痒挠儿,说不定什么时候手一挥,再看看地上,保准有一只死苍蝇,说的一点也不来玄。还有更绝的呢,瞎老蛾子能剪一手窗花,八仙过海、麻姑献寿、麒麟送子……剪的人物在像与不像之间,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按今天的说法应当是抽象派,可惜作品都没保留下来。

镇东有家大车店,老掌柜的冯保良,人称冯大车。大车人高马大,好一副身架子,更好的是一脸胡子,胡子茬儿硬得很,据说有一回他师母老蛾子手_上扎了刺儿,到处找针挑,没找到,大车说别找了,拔下根胡子把老蛾子的刺儿挑了出来。说书的柳蛤蟆坚持说是杜撰,杜蘑菇曾找大车求证,大车却笑而不答。

这儿天冯家要办事。办什么事?独生儿子要娶亲。这不,账房先生潘德顺支使下人老贵、文嫂一干人等忙得脚打后脑勺。冯家的人都在忙,就有一个人不忙,那就是大车的宝贝疙瘩驴子。驴子是大车的独生子冯中岳的乳名,准新郎,这阵子疯疯癫癫地扛着大撅头在院里转悠,这儿刨一下,那儿刨一下,一看就知道是个八分熟的发面馒头,亏他马上要做新郎了。其实驴子并非从小就傻,是傻在十岁!几,那一年镇上马冯两家械斗,镇西马家的马国贤一棒子把他打傻了。他傻了,娘死了,从小没人调教,驴性十足。他爹大车常说:儿子,从小给你起名驴子,是为了让你好养活,谁知道你现在给头活驴不换!驴子人傻,长的模样和他爹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也是大身架子,就是个子没他爹高,单眼皮儿,眼睛不大,像两点漆,由于傻,看上去黑洞洞的。

这阵子驴子身后站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粗眉大眼,厚嘴唇儿,模样倒也中看,就是长得瘦小,像没开扎的萝上,她叫山菊,是驴子的准新娘。这不,山菊凑到驴子跟前,扯着他的衣襟说:“驴子哥,我和你成了亲咱俩就是两口子了,你以后别欺负我,你周遭打听打听,哪有汉子欺负媳妇的?人家都稀罕不够呢。”

驴子斜了山菊一眼说:“美的你,我才不要你做媳妇呢,像个干巴猴子,浑身没长爱人肉,黑葡萄才是我媳妇呢。”继续抡着撅头乱刨。

山菊生气了,骂道:“死驴子,你没看看自己的傻样,我还不稀跟你呢!”

驴子瞪着眼说:“你说谁傻?你才傻,赖在我们家不走,回你的海参崴吧!”

山菊不服:“你说了不算,是老爷子要我给你做媳妇,我是明媒正娶,谁也撵不走,”

驴子不屑:“拉倒吧,我爹是可怜你没爹没娘,权当是收留条小狗。”

山菊生气了,吐了驴子一脸唾沫,咧着嘴哭了:“呜……你才是小狗!”

驴子抹着脸说:“狗尿马尿,扑落扑落就掉。”

潘先生闻声过来,拉开山菊劝慰:“山菊,别哭了,你是要做媳妇的人了,别惹他。”对驴子,“你也是的,你比她大,就要当新郎官了,该让着点。”

驴子木呆呆地说:“我没惹她,是她惹我。”军汤澳骂黔这时候大车捧着水烟袋走过来,说:“潘先生,不是我说,你听听,都说咱驴子傻,可说出句也挺抓理儿的。熊玩意儿除了刨墙刨地也没什么大毛病,可就是愿意胡说八道,奇了怪了。”又对驴子说,“我说宝贝儿子,你是真傻假傻?”

不料驴一子看都没看老爹一眼,扛着撅头走了。

大车看着驴子的背影直叹气:“这孩子,不枉了我给他起的小名,动不动就犯驴性子,咱家还用置办牲日吗?你给他脸上插上扫帚就是驴啊。驴子,你到哪儿去?”

驴子头也不回:“找黑葡萄。”

大车跺了跺脚说:“咳,又去找她,就是没眼力见儿,也不知道人家烦不烦,真丢我的脸。”

潘先生笑道:“掌柜的用不着和他生气,让他玩去吧。”

大车摇着头说:“管不了啦!我说潘先生,话又说回来了,我就这么个独生子儿,千顷田里的一棵苗,喜事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不要在乎花钱!”

潘先生说:“掌柜的放心,一定错不了。”

大车问:“请帖都写好了?”潘先生说写好了。

大车又问:“给没给马国贤写帖子?”潘先生说也写了。

大车说:“抬头怎么写的?”

潘先生支支吾吾:“也都是按老规矩。”

大车说:“落款一定要写明白了,我这是请孙子。”

潘先生叹日气:“写了也是白写,这些年咱们两家早就断了来往。”

大车说:“他不来是他失礼,我当爷爷的不能和孙子一般见识。”

潘先生忙说:“那是,那是。”

大车抽着水烟袋。咳着说:“你说我这辈子就这么个宝贝,捧在手心里瞅着长大,瞅着瞅着怎么就瞅成了这么个熊奶奶样?真是的,牙牙葫芦养家雀,越养越抽抽。我这身子骨眼见一天不如一天,说不定哪一天就吧嗒了,真不愿意就这么闭眼啊!话又说回来了,我这一辈子,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嫖也嫖了,赌也赌了,够本了,等我死那一天你们谁也不用哭。我现在没别的心事,就等着给驴子把家成了,要是老天爷容我几天空儿,发发慈悲让我抱抱孙子,那就是烧高香了。”

潘先生笑着说:“叫你说得怪吓人,孙子有的你抱,我就是担心咱少东家没看好山菊。”

大车一拍大腿:“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除了山菊谁跟他?”

潘先生把双手一摊:“唉,说的是什么!”

大车顺了口烟道:“虽是这么说,可我就这么个儿子,说什么也要把事办得风风光光,让烟囱山也能听到响动。”

潘先生忙说:“老掌柜的,使不得,别招惹来小北风,听说那家伙杀人不眨眼呢”

大车冷冷一笑:“你说小北风?草寇一个,在我眼里就是只臭虫,蚂蚱,咱关东山有句老话,臭虫顶不起被单,蚂炸穿不走靴鞍!”

驴子说找黑葡萄,黑葡萄是谁?是镇上大学问人周树美的独生女。咱先不说她,且跟我去书场听说书人柳蛤蟆说《桃园三结义》。

柳蛤蟆是说书人柳运升的艺名,跟师父学艺的时候,师父说,你嘴岔子大,嗓门儿亮,艺名就叫蛤蟆吧。自从出道,大名倒没人叫了。这阵子柳蛤蟆书正说到紧要关口,一拍醒木闭了嘴,端起身边的接盘走到听书人的面前道:“各位老少爷们儿,书先说到这儿,精彩的还在后头,说书人说得口干舌燥,也要养家糊口,帮帮钱场吧。”

有个听书人不干了,嚷道:“蛤蟆你也太过了,不到炭袋烟的工夫就卖关子,接着说,少不了你的钱!”

柳蛤蟆拿着架子:“那可不行,想继续听书就得赏钱,不然我可拍屁股走人了!”

这时候从角落里站起一个人,步履轻盈,儿乎是飘到说书桌前,稳稳坐下,啪!一拍醒木。众人一愣,原来是周树美的女儿黑葡萄。这姑娘二十多岁,长得漂亮!身段苗苗条条,一条大辫又粗又长,又黑又亮,眼睛黑且大,眼睫毛长着呢,扑闪扑闪像是会说话,一笑俩酒窝。

柳蛤蟆呵斥道:“葡萄,这不是女孩呆的地方,你爹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把我骂死,赶紧回家跟你娘学针线活去!”

黑葡萄笑了笑说:“腿长在我自己身上。嘴长在我自己腮上,我想干什么我爹管不了,今天我要给大伙说段书。”

柳蛤蟆瞪大眼睛说:“我的天哪,你想顶我的行!”

黑葡萄说:“对,想说一段不讨赏钱的书,让老少爷们乐和乐和。”

柳蛤蟆说:“就你?想砸我的饭碗?把你能耐的!”

黑葡萄脸上笑盈盈:“就我!不是砸你的饭碗,想借你的碗给大伙换换口味。”

大伙起哄:“葡萄姑娘,说一段,说一段!”

黑葡萄盈盈一笑:“那就来一段。我不敢说能倒背《三国》,但是敢说过目不忘,现在我就接着柳叔叔的切口来。”一拍醒木,“话说那刘玄德在桃园备下乌牛白马各样祭品,刘关张二人焚香叩拜道:念刘备、关羽、张飞,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三人祭拜未云惫听丫户得墙角有人哈哈大笑。三人抬头看去,啊!不由得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欲知后事如何……我不能像柳叔叔那样说到这就收钱,我接着说!且分文不取!”

说到这儿,说书场里已是一片掌声。柳蛤蟆却傻了似的看着黑葡萄,他没想到这丫头有这么利索的嘴皮子。

书场散了,柳蛤蟆和书迷好友杜蘑菇最后走出书场。柳蛤蟆摸着脑门说:“蘑菇,完了,今儿个我是栽了,这开口饭吃不下去了,谁成想葡萄把书说得这么好!”

杜蘑菇叹道:“这丫头了不得,一部《三国》让她嚼烂吞进肚子里了!”

柳蛤蟆说:“都说少不看了三国,老不看西游,周先生怎么也不管束着点呢!”

这时候街面上急匆匆来了两个陌生人,抬着一张门板,门板_上躺着一个人,满身满脸血污,惨不忍睹。那两个人边走边喊:“借光,借光,别蹭血身上!”

街上的人驻足观看,都没认出门板上躺着的是谁,议论纷纷。唯独柳蛤蟆觉得这人好面熟,但冷丁却想不起是谁。

两个陌生人脚下生风,朝镇西头奔去。

镇西头是马家的大宅院,老当家的是马爷,大一号马国贤。马爷五短身材,细眉细眼,一只膀子十几年前和冯家械斗时落下残疾,做什么都吃不上劲。此时马爷满脸病容躺在炕上,哼哼呀呀的好不难受。小伙计锁龙和几个下人小心翼翼地伺候在一边。马爷喘着,举着颤抖的好手臂对锁龙说:“锁龙呀,我对你说的话听没听见?叫你给我烫壶酒,你怎么就不理不睬?整犊子你,我还没死就不听摆弄了!”

锁龙满脸委屈:“老爷,先生不是说了吗,你这病沾不得酒,怎么就不听呢?你不怕,可家里的人都怕,你说你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一大家子谁掌舵?我们都是为你老人家好啊!”

马爷怒斥道:“好个屁!不让我喝酒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死活是我自己的事,你只管给我把酒拿来!”

锁龙还挺执拗:“老爷,由你打由你骂,要喝酒可不能听你的。”

马爷气得浑身乱颤:“好啊,我谁也不用!”说着爬起炕要去取酒,却一头栽倒在地。

锁龙赶忙扶马爷坐到太师椅上,哭咧咧地说:“老爷,你坐好了,我听你的还不行吗?”说罢去取来酒菜放到桌上,“老爷,小点口儿喝,咱细水长流不好吗?”

马爷笑了:“听你的,细水长流。”伸手去端酒杯,可他这好手也颤抖着端不住杯子。

“老爷,我端给你喝吧。”

马爷来了倔脾气:“自打盘古开天地,有喂饭喂药喂水的,你听说有喂酒的吗?”

“没听说。那咱就不喝了?”

马爷笑了:“哪能不喝!我有办法。”说着扯下腰上的英雄带,把带子一端缠在落了残的左手腕上,另一端从脖子后边绕过来,用右手使劲地拽着,左手端起酒杯,稳住了,一仰脖把酒灌了下去。下人们都惊呆了,说这老爷子,活活一个酒仙!

这时院里传来一阵惊呼声,马爷吩咐锁龙去看看怎么回事。锁龙慌慌张张跑出屋,旋又跑回来,惊呼:“老爷,不好了,少东家回来了,人不行了!”

马爷忽地站起来,颤声道:“啊?万海回来了?怎么就没事先来个信儿呢?”踉踉跄跄向屋外奔去,跑到院里一看,只见门板子上躺着一个人,血肉模糊看不清模样,已经奄奄一息。马爷掏出手帕擦掉这个人脸上的血污,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儿子马万海,背着手,围着儿子不停地转着,看着。不经意间,马万海眼睛微微睁开,眼神和他的目光一碰,又闭上了。马爷嘴角微微一动,挥了挥手:“抬进屋吧。”

下人忙活着抬少东家进屋。马爷倚靠在院门框上,眯着眼睛,看着悬挂在江边上的太阳,像是睡着了。他忽然一愣怔,睁开了眼睛―只见远处江面上一只木排顺流而下,木排上赫然摆放着一口黑漆棺材。

马爷笑了。

再说冯大车的宝贝疙瘩驴子这阵子扛着大撅头来到了老蛾子茶棚前,这刨刨那刨刨,不停地和过往的“爷爷”打着招呼。在他眼里,是个爷们儿都应该叫爷爷,镇上的人已习以为常。驴子刨着刨着来到开纸铺的花狸子面前,央求道:“大爷爷,领我到你家的扎纸铺看看叹,你再给我扎匹大马。上回你给我扎的我一骑上去就从塌厂,不好玩。”

花狸子朝驴子的屁股踢了一脚:“滚一边去!你不说这件事我还不生气,上回我给你扎的那匹马你爹还没给钱呢!”

“那是我爹赖账,我不赖账,这回你记我的账,等我爹死了我当家就还你钱。”

花狸子乐了:“你说话算数?”

驴子点头:“算数。你再给我扎个小闺女,就照着黑葡萄的模样扎,眼睛大一点,黑一点。”把双手抬到眼前忽闪着,“眼毛长一点,最好能眨眼,我多给你钱。”

花狸子笑道:“想不到你这小子还好色。要不要给胸脯子填上棉花?鼓出两个大奶子,摸上去软乎乎的,那才叫过瘾。”

老蛾子听着生气了,呵斥道:“花狸子,你这挨千刀的,有你这么调理孩子的吗?”

花狸子汕笑:“老婶子,我是说着玩,男女的事他懂个屁!”说着往远处江面看去,嘴里嘀咕:“奇怪,刚才一个木排载着一口黑漆棺材靠渡了,怎么又来了一个?也载着棺材,白皮的,谁家死人了?还是俩,没听说啊!怪不得今天一早喜蛛爬到我的被窝里,来大买卖了!”

老蛾子骂道:“花狸子,人家死人你唱喜歌,缺德吧你。嗯?谁家死人了?”“还能是谁?一个是马爷,另一个就说不准了。”

老蛾子摇着头:“你说马爷不行了?不会吧?前几天还听人说他张罗要续弦呢。嗯?驴子呢?怎么听不见他刨地的声了呢?”

这时候驴子已经扛着大撅头来到周树美家门口,吭味吭味又刨了起来,刨着刨着刨到门槛。

黑葡萄闻声跑出屋子喊:“驴子哥,你干吗刨我家门槛啊?快住手!”

驴子不刨了,喘着气:“葡萄,你爹在家吗?”

“你找我爹?”

“找你爹干什么?找你玩呢。”

“你管我爹在不在家干什么?”

驴子嘿嘿笑着:“我怕你爹。”

黑葡萄也笑了:“我爹是老虎?咬你了?”

驴子还是傻笑:“你爹不是老虎,你是老虎。”

黑葡萄扑味一声笑出了声:“我怎么就成老虎了?”

“花狸子说的,他说女人是老虎。”

黑葡萄板着脸:“我是老虎,你怕不怕我?”

驴子摇摇头:“不怕。”

“就不怕我咬死你?”

“你要是咬死我,我也愿意。”

“都说你爹要给你娶媳妇了,娶的是海参威来的山菊姑娘,真的吗?”

驴子把嘴咧得瓢似的:“我才不要她当媳妇呢,瘦猴子,没长爱人肉。要娶媳妇我就娶你。”

黑葡萄咯咯笑了:“我就长爱人肉了吗?”

“嗯,你长了。”

“那你就说说我哪儿长爱人肉了?”

“你哪儿长的都是爱人肉。”

黑葡萄受到奉承心里也美。又有些伤感:“驴子哥,你要是不傻多好!记得咱俩小时候成天在一块玩,谁也不敢欺负我。你扮山大工,我给你当压寨夫人,多有意思。你现在傻乎乎的不稀人待见。”

“我才不傻呢。”

“拉倒吧,你不傻怎么乱叫人?叫这个大爷爷,叫那个老干妈,连辈儿都分不清。”

“都怨我爹给我枯糊涂了。”

“你爹怎么就给你整糊涂了?”

“要我说我也说不清。”

二人正在嘎嗒话儿,周先生出门送客。原来他的一个法国留学朋友叫韩建平的来拜访,鼓动他在风铃渡办一所小学堂,也不枉了年轻时赴欧留学立下的报国宏志。送走客人,周先生见驴子刨烂了自己家的门槛,气不打一处来:“中岳,你刨我家门槛干吗?你和我们家有仇?”

“没仇啊!我怕你家门槛绊着老干爹,磕掉门牙就不好了,我是做好事呢。”

周先生叹着气:“唉,你说你天天来,我家的门槛都叫你踏平了。”

“老干爹,我跟我爹说说给你家换个门槛子还不行吗?”

“一派胡言!咦?我什么时候成了你老干爹了?”

“我不叫你老干爹怎么叫?你和老马头称兄道弟,打他那边论我应当叫你侄子,为什么?老马头应当叫我叔叔呀;可你又和我爹呼兄唤弟,打我爹这边论呢,我又该叫你叔叔了,把我整糊涂了,我寻思还是叫老干爹好,叫你占个便宜吧。”

周先生不耐烦了:“我不和你们两家搅和,对你说,我女儿是不会嫁给你的,你不要再来我家胡闹了。”

驴子笑嘻嘻地说:“你是我老干爹,葡萄不嫁给我嫁给谁?等葡萄嫁给我了我就改门,叫你爹。”

周先生火了:“驴子,别胡闹了,你给我走人!”

黑葡萄过来劝解老爹:“爹,别和他一般见识。”

潘先生来了,一把拽住驴子:“少东家,你爹找你呢,快跟我回家。”

周先生气琳琳:“潘先生,回去跟你们掌柜的说说,驴子成天往我家钻,来了就胡说八道,你看看,今天又把我的门槛刨了,也不是个事呀!”

潘先生满脸歉疚:“周先生,您大人别和小孩子一般见识,他不是傻嘛!我给您换个门槛子。”

周先生摆着手说:“我不是要你们赔门槛,只求你们看好他,别来我家捣乱了。”

马家大宅院这阵子消停了,马万海闭着眼睛躺在炕仁一声不吱。下人们给他擦拭血迹,换好衣服。马爷跳姗着进了屋,坐下,默默地看着儿子。

送马万海的人对马爷说:“马爷,人我给您送来了,也该告辞了”

“谢了。你们是从哪儿找到他的?”

来人说是受人之托,把人送到就行了,什么也不用说。马爷吩咐锁龙拿来大洋赏给二位。不料二人一个劲地拒绝,还说托付的人说了,不许拿赏钱,不许吃请,要是违令回去没好果子吃,要急着赶回去。马爷实在不过意,吩咐锁龙备了两匹好马送给二位赶路。来人没再推辞,欣然接受了。

来人走后,马爷凑到炕前悄声对马万海道:“万海,行了,人走了,该杀戏?”

马万海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对老爹嘻嘻笑了。马爷一把握住儿子的手颤声道:“万海,你可想死爹了!”

马万海也流泪了:“爹,我也想您啊!”

这时锁龙一步迈进屋子,见状大吃一惊:“少东家,你没事呀!”

马万海微微一笑:“把你们吓着了吧?我没事,好好的呢。”跳下炕来在屋里活动拳脚。

马爷问:“万海,这么说你是收到我的信了?”

马万海点头道:“收到了,把我吓了一跳。爹,你没事吧?”

马爷老泪纵横:“万海,爹老了,酒也喝不动了。这口气喘不了儿天了,我是怕临咽气见不到你。你回来就好,回来我就能闭上眼了。”

“爹,看你说的,你这不是挺硬朗的吗?”

马爷摇着头:“不行哄,浑身的零件都不中用了,叫你回来就是安排我的后事。先说说,你是怎么回来的?”

“爹,收到您的信我的心着火,可是请不下假来,实逼无奈我就用了苦肉计,详情以后慢慢说。总而言之,我是不愿为军阀卖命了。”

“我间你,我是送你到奉天学医,可你为什么又当了兵呢?”

“说来话长。那年我学医毕了业,本想回来开个诊所,谁知道毕业典礼时,张大帅去我们学校做演讲,动员我们投笔从戎报效国家。您是没见过大帅,那叫礼贤下士,盛情邀我做军医官。我本来不愿当兵,再二推辞。大帅火了,指着我的鼻子骂:妈拉个巴子,你还成了人物了,还真让我获顾茅庐啊!鳌犊子,敬酒不吃抢马尿喝,给我绑了去!我是身不由己当了兵啊!”

马爷听罢叹道:“唉,按理说呢,报效国家也是正理,可我就你这么个儿子,眼看要进棺材了,你不回来这家业我交给谁?再说了,你拭十好儿的人了,至今还没成亲,没给我熬下后人,我是不得已才叫你回来的。”啼嘘不止。

哪一万笃分海说:“爹,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回来了好。你不知道啊,大车的儿子,就是驴子,比你小多了,傻乎乎的,人家快要结婚了,你什么时候讨媳妇?”

“爹,人都回来了,讨媳妇不是举手之劳的事吗?您就好好活着,等着我给您娶媳妇,生一堆胖孙子。”

马爷摇着头:“唉,耽误了,已经耽误了。都是大车造的孽,当年不是为了怕你遭大车的毒手,我能送你去奉天读书吗?你要是不离乡背井,我的孙子也该满街跑了。”

马万海满脸疑惑:“爹,我到现在也不清楚,咱们两家到底是什么世仇?难道就不可以化解?”

马爷长叹一声:“说来话长……”

风铃渡渡,载着棺材的两个木排都靠岸了,两拨儿汉子抬着黑白两口棺材喊着号子上了岸,登上江岸的台阶,在老蛾子的茶棚相遇了,引来了人们驻足观看。

抬黑棺材的问:“喂,伙计,你们的寿材往谁家送啊?”

抬白棺材的答:“往马爷家送,你们呢?”

抬黑棺材的说:“咦?也是往马爷家送呀。奇了怪了!”

看眼的花狸子对老蛾子说:“老婶子,我说什么来?马爷是不行了吧?”

老蛾子说:“不对呀,他怎么要了两口棺材呢?那口棺材是谁的?看起来风铃渡要有大戏唱了!”

花狸子点头道:“嗯,是要有大戏唱了,我得赶快回去,多扎些纸人纸马,有财发唆!”说罢屁颠屁颠地跑了。

马爷家,马爷和儿子正说着话,院里传来下人的嘈杂声。马万海一愣:“爹,外边怎么了?我去看看。”

马爷摆摆手:“不用看,我要的东西到了。”

这时,锁龙急赤白脸地跑进屋,结巴着说:“老爷,不,不好了,有人闹事,给咱家送来两口棺材!”

马爷一笑:“慌什么!那是我订的。”

马万海大吃一惊,忽地站起身:“爹,你这是干什么?”

马爷咳了两声说:“你坐下听我说,我有我的用项。”

说话间,两口棺材抬进屋来,马爷围着棺材转了儿圈,跪下,深情地抚摸着棺材帮子,赞道:“好东西啊!样式不错,做工讲究,都是上好的楠木,能睡在这里边也是前世修的福啊。”滴下了两行老泪。

马万海扶起老爹:“爹,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就往那条道上想呢?您得让出工夫让我尽尽孝道啊。”

马爷叹气:“唉,万海,爹也就是这儿天的事了,你看看我的抬头纹,快开了吧?爹没儿天活头了!”

马万海哭了:“爹,那都是胡说,有病咱们好好治。”

“唉,治得了病治不了命,爹我有多大的寿限心里比谁都清楚。”

“爹,就算是这样,您也不用买来两口寿材呀。”

马爷一阵怪笑:“我当然知道,实话告诉你吧,两口寿材我只用一口,那一日我是给大车备下的。我估摸大车也来日无多,暂且给他备下,我要接他到阴曹地府,我们接着干,这辈子结的仇在那边做个了结,就不给你们后辈留后患了。锁龙,你找几个人,把这口寿材给大车送去。”

花狸子的扎纸铺门口摆放着纸人纸马什么的,花狸子坐在门口忙活扎纸人。驴子溜达过来看眼:“大爷爷,扎纸人啊?什么时候给我扎黑葡萄啊?”

花狸子不耐烦了:“去去去,没看见我忙吗?有功夫再说。”

驴子见花狸子不搭理自己,趁他没注意,拿了一根哭丧棒走了。

这时一伙人抬着白皮棺材朝冯家大院走去。驴子挥舞着哭丧棒,嘴里打着锣鼓点:“锵锵锵……”一溜小跑进了自己家的院子。他的脸后,一群孩子吃喝着跟行。

驴子跑进院子喊道:“爹,爹,快出来看啊,送礼的来了!”

大车闻声而出:“谁送礼来了?”

驴子笑嘻嘻的:“不知道,好大的礼呢,抬着一个大箱子!”

说话间,儿个人抬着白皮棺材进了院子。

冯家大院乱了营,男丁吼,一个个要打要杀;女眷哭,纷纷往屋里跑;大车见状大惊,盯着棺材半晌无语。

潘先生喝问来人:“谁?谁叫你们送来的?说!”

来人惰借懂懂:“一个小伙计雇我们送来的,说这是你们家订的寿材呢。”

大车闻言突然抚掌大笑:“哈哈,我知道是谁送的了,马国贤这龟孙子一辈子件逆,如今学得孝顺了。嗯,我估计他去见马万松也就是在这两天。来来来,把棺材抬我屋里。”

白皮棺材停放到了堂屋。大车抚摸着棺材赞不绝门:“好东西啊,这龟孙子,真舍得花钱。我试试合适不。”说着躺进棺材,挺满意,“不错,正合适,真是乖孙子,知道我多胖多瘦。舍州及,真受活!”

驴子喜笑颜开:“爹,真舒服吗?你出来,我也进去躺躺。”说着要把老爹拽出棺材。

大车瞪着眼睛:“这是孙子孝敬我的,凭什么要你躺?”

“凭什么?我是你儿子,你做老子的要让着儿子。”

“儿子,别的东西可以让,这玩意儿可让不得,有本事自己挣去。”

“你就这么抠门儿?我躺一会儿就还给你。”

爷儿俩急赤白脸地争棺材,花狸子来了,欣赏着棺材:“哟嗬,爷儿俩争窝呢。哎呀,东西不错,哎,还是楠木的呢,怎么没上漆呢?没事,上漆的事就包给我好了,我给你七七四十九道大漆,一百年也烂不了,敢打保票。哎呀,房子有了,零七八碎的呢?马呀,牛呀,还有金童玉女,金山银库,都包给我吧。老爷子,我你还不知道,活地道,价钱公道。什么时候要活撂个话,我去备料。”

潘先生推操花狸子:“你给我滚!有你这么揽生意的吗?我们家没死人!”

花狸子厚着脸皮说:“有备无患嘛,早晚还不得用?咱可说好了,你们家的活我接了。”见驴子手里擎着哭丧棒,惊异道:“驴子,什么时候拿走的?我说呢,怎么点都少一根,原来在你这儿。来,还给我,你要喜欢玩赶明儿我给你扎个蟠儿,拴上哨子,风一吹喂儿喂儿的,可好玩了。”

马家大宅院,马爷屋里,马爷和马万海说事儿。马爷说:“万海,这么说你是化了装被人抬着回来的是不是?”

“是啊,满镇的人都看见了。”

“你回来,大车要是知道了,临死也不会放过你。这可怎么办呢?”

马万海笑了笑:“爹,我之所以这样回风铃渡,什么事都替您想周全了,就放心吧!大车不会对我下杀手的。”

玛家大院,大车屋里,大车捧着水烟袋像是睡着了。潘先生急匆匆地走进来,见大车睡着了,立在那里不停地喘着气,又不敢说话。大车没睁眼,却轻声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掌柜的,风铃渡今天回来一个人。”

“废话,风铃渡哪天不来去千八百人!”

潘先生悄声:“万海回来了!”

大车一怔:“万海是谁?”

“就是让你这些年放不下心的人啊!”

大车睁开眼睛,困惑地看着潘先生。

“怎么?你都忘了?”

“谁呀?你说。”

“马闲贤的儿子呀!”

“他?”

“谁说不是?当年马冯两家械斗,马爷一棍子打傻了驴子,你不是发誓要把他儿子马万海斩草除根吗?你还没动手,马万海不是就失踪了吗?”

大车轻声道:“哦,他回来了?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回来!”

潘先生不无忧虑:“是啊,看来事情有些不妙!”

“什么不妙?看来马国贤是真的不行了,他是把儿子叫回来交代后事呢!”

“掌柜的,你可得有点准备呀。”

大车站起来,在屋里转着,突然一阵剧烈咳嗽,咳出一捧血来。

潘先生忙道:“掌柜的,你别着急,马万海是被人抬回来的!”

大车又是一愣,盯着潘先生:“抬回来的?”

“是啊,血糊糊的,两个人用门板抬回来的,进了家门就再也没动静了!”

大车仰着头轻声嘟念:“唉,驴子是个傻孩子,马万海这些年在外面躲着咱们,我一直在想,哪一天我这口老气一口喘不上来,扔下驴子,马万海要是再回来,那就是羊羔子落在狼嘴里,我死不叹目。但愿马万海残了,那样我就可以安心地走了……”说着一转身,“给我弄清楚马万海能不能站起来!”

马万海岂止站起来,还在家读书呢锁龙悄没声地进了屋,马万海抬起头问:“哦,锁龙,什么时候回来的?”

锁龙说刚回来,马万海问:“信送到了?”

锁龙说送到了。马万海说:“我让你见的人见到了?”

“见到了。他还问你好,说谢谢送的两匹好马。”

马万海一笑:“这件事你知我知,不许第扭个人知道,死了也要烂在肚子里,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少东家,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怎么就和他有了挂连?”

马万海沉吟了一会儿说:“锁龙,我看你这孩子不错,不拿你当外人,就告诉你吧、我在东北军当兵的时候,有一回他落到我的手里,我看他还是条汉子,找了个机会把他放了。这次回家是他帮了我的忙了”

锁龙恍然大悟:“哦,怪不得他对我挺客气。”

“怎么样?这回见了世面了?”

“嗯,那个地方真险要!”

潘先生按照大车的吩咐,这儿天一直在马爷家对面的杂货铺里悄悄地瞄着他家的大门,到底叫他看出了端倪。他告诉大车。看见马万海出门了,不过拄着双拐,拖着一条残腿,看来这孩子是废了,听马家的人说,前不久马万海剿匪被打残了,东北军打发他回家了。

大车听罢突然怪声怪气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一转身说:“不对呀,这里恐怕有诈!”

潘先生笑了笑:“老掌柜的,我和你想的一样,心里也是不踏实,所以就悄悄地跟着他。你猜怎么着?没想到他连门槛都过不去,一下子摔了个狗吃屎,两根拐杖也飞了,还是过路人把他扶起来了。”

“哦,这么说他真的废了?”

“我的话还没完呢,他刚被扶起来,你猜怎么着?”

“又瘫地上了?”

潘先生笑了:“错了,他站在那儿尿了一裤子,前档都湿透了,招来了一群人看热闹,马万海躁得差点儿把头钻进裤档里!”

冯大车长舒一口气道:“啊,这我就放心了。给我打壶酒来!”

冯家为驴子办喜事一直忙活了飞天,这天傍晚大车叫来潘先生,咕噜着水烟袋说:“老潘啊,不知怎么的,我这两天心老是不静板,惶惶,跳不停,不会出什么事吧?”

潘先生宽慰道:“掌柜的这两天是劳累过度,歇息歇息就好了。再说了,你不就是马万海这个心事吗?一个废人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大车摇着头:“不是那么回事,右眼皮子跳个不停,我琢磨着家里要出事。唉,年少多情,年老多疑啊!”

“老掌柜的,你就是心事重,咱们家会出什么事?”

“这两天家里人杂,我就怕混进不二不四的人,还是小心点好。”

“放心,我吩咐下边的人小心就是了。”

“告诉下边的人,天一落黑就把大门紧紧地给我关上,不许出进,打了头更都把火烛熄了。”

潘先生说:“行,我就去盼咐。”转身要走。

“急什么?我还有话,每天晚上给我安排两个伙计守夜,一宿不许合眼。”

“哎,知道了。”

大车的忧虑不是空穴来风。

文嫂朝他招手。

潘先生刚一出了大车屋的门,站在院子里的女佣。

潘先生问:“文嫂,怎么了?”

文嫂四下看了看,悄声说:“潘先生,出鬼了,今天白天灶间的大铁锅还是好好的,刚才我想烧锅水给山菊姑娘洗个澡,掀开锅盖一看,我的妈呀,锅破了,破了牛头大个窟窿!”

潘先生大吃一惊:“真的?”

“可不是真的怎么的,不信你就去看看。”

潘先生皱着眉头:“这事奇了,按说把锅砸了这么大个窟窿,响动不会小了,可怎么就谁也没听见呢?”

“说的是什么?”

“这件事你先不要声张,传我的话,让老贵赶快去买口新锅。”

话音没落,伙计老贵慌慌张张地跑来了:“潘先生,不好了,家里出鬼了!”

潘先生慎道:“你吃喝什么!又怎么的了?”

“我的妈呀,我刚才收拾米缸,打开缸盖一看,缸里齐摆摆地放着八只死耗子,四公四母,那架势,临死前都是在干风流事,恶心人呢!”

潘先生惊呆了:“啊?竟有这样的事?你不是说着玩的吧?”

老贵急了:“不信你就去看看,八只耗子还没动窝,公的都还趴在母的身上呢。”

屋里传来大车的声音:“你们都进来吧,给我细说说。”

止个人进了屋子。大车说:“潘先生,我说什么来?我说嘛,这几天家里一定会出事,果不其然!”

潘先生说:“掌柜的,你也不用往心里去,也许都是些凑巧的事,有道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大车摇着头:“没那么简单,这都是兆头,你瞅着,大戏还在后头呢。不过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世面我见过,不必惊慌。”

潘先生说:“还是小心点好,我再加两个守夜?”

大车说:“也好。行了,你去吧。”

潘先生走后,大车捧起水烟袋吸着,呆呆地出神。

尽管再二小心,冯家大院当天晚上还是出事了,这晚共更天月黑风高,老贵和伙计砚胜在院里巡逻。老贵悄声道:“我说三胜,咱俩都小心点,千万别出事。”

二胜也说是得小心点。

老贵说:“我就纳闷了,家里这些事都是谁干的呢?不会是出家鬼了吧?”胜说:“怎么会呢?咱们跟着老掌柜的这么些年了,老掌柜的对咱不薄,家里不会有丧天良的人。”

四更天时,大车躺在炕上打呼咯,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蓦地,大车一个愣怔醒来,侧起耳朵听着,喊了声:“不好,有贼,打灯笼!”

潘先生和老贵等人闻声打着灯笼涌进屋子。潘先生问:“掌柜的,贼在哪儿?”

“我听到响动了,屋里屋外给我仔细搜!”

大伙举着灯笼满大院察看。

大伙涌进驴子的屋,见驴子打着呼噜睡得正香,搜寻了一遭,没发现可疑的情况,撤出屋子。

冯家大院乱了营,伙计们举着灯笼满院察看。大家都觉得奇怪:院门紧关,墙上也没攀援过的痕迹,没人进院呀,哪来的动静呢?可确实有动静,静下来就能听到,呼咯呼咯的,连绵不断。

大车连呼:“奇了怪了!明明听到有声,可就是找不到在哪儿。你们仔细听听,是不是庄仓房,对,是在那儿,走,看看去!”

大伙涌到仓房,举着灯笼四处照看。潘先生抽着鼻子说:“嗯?什么味儿?酒味,哎,仓房里怎么会有酒味!”大伙都说闻到酒味了。

大车厉声道:“都别出声!”

大伙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墙上挂着的大筐箩。筐箩里传出绵绵不断的奸声。众人大惊,纷纷向后退去。大车跨前一步道:“别慌,看我的!”说着抄起身后的一柄撅头,挥舞着,呀呀怪叫地向筐箩奋力刨去。随着砰的声响,值箩下缓缓淌出一缕鲜血,筐箩掉了,咕咚一声,什么东西掉下来,大家定睛看去,都惊呆了,原来是家养的一头猪摔到地上。

众人惊呼:“啊!这不是咱家的猪吗?怎么挂在墙上?还醉了?”

大车也惊诧不已,连呼奇怪。这时众人把目光不约而同地盯着大车看,个个脸上都露出惊恐的神色。

潘先生惊呼:“掌柜的,你的下巴!”

大车下意识地一摸下巴,大吃一惊,面容痉挛,他莫名惊诧―自己的胡子被人剪了。原来大车的胡子是风铃渡的一道风景,留了几十年。这阵子大车的胡子被剪,一张脸显得白哲了,轮廓清晰了,不过威风顿失。

大车满面羞愧,回屋坐下,抽着水烟袋默不出声。他拼命地回忆,想不起胡子什么时候被人家剪了。他冯大车这些年江湖道上什么事没见过?可从没见过身手这么高的,自己的胡子被剪了却一点没觉察,他觉得受了奇耻大辱,羞于见人。

潘先生进屋,站了一会儿,轻声道:“老掌柜的,说句话啊,我这心里没底了。”

大车沉默了半响:“老潘啊,我怎么就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到底得罪了谁呢?眼看驴子要成亲了,谁能下此辣手让我丢人现眼呢?”

潘先生说:“你仔细想想,咱家和谁有仇?除了马家还有谁?莫不是马爷下的黑手?”

大车一个劲地摇头:“我不信,打死我也不信,老马头虽然歹毒,可我和他搅和了一辈子,知道他的体性,他和我作对从来都是明刀明枪,不用阴招。远的不说,就说前儿吧,他就派人大摇大摆地给我送棺材,咒我早死。不是他干的。”

潘先生嘀咕:“你说的也在理儿,可除了他是谁?莫非是小北风?”

大车又摇头:“也不可能吧?我们没结梁子,他凭什么作弄我?这个小北风我虽然没把他放在眼里,可也从来没得罪他,四时八节该打点的也都打点了,他也倒守江湖上的规矩,这些年一直没到风铃渡找麻烦。”

“要是有人从中挑拨呢?”

大车倒吸一门冷气:“嗯,你要是这么说也有可能。看这做派、手段,是胡子道上惯用的伎俩,真的是他?要是的话,那我是被人算计了。”

“你断定不是老马头?”

“决不是他!”

二人正猜测议论着,噢的一声,一只飞镖打到门板上,带着一封信。潘先生慌忙跑去拔下飞镖,展开信,读着,脸色大变。

大车叹一声:“该来的果然都来了,老潘,是胡子的海叶子吧(胡子的信)?哪个山头的?”

“让我猜着了,烟囱山小北风的!”

“哦,到底是这鳖犊子!给我念念。”

潘先生念道:“天上刮北风,地下草木惊,快枪要有把,光洋六千整。”把信递给大车,“信上写得明白,限咱王日把钱、枪送到烟囱!不然就砸咱的响窑。”

大车破口大骂:“这个犊子,好大的口气!”

话音没落,老贵慌慌张张地跑来,高呼:“掌柜的,大事不好了,山菊让胡子绑花票了!”

大车和大伙急忙来到菊的屋一看,菊果然不在,炕上留着小北风的海叶子,说交了赎金放人,否则就撕票。

大车勃然大怒,跺着脚,直着脖子,跳着高来到院子里,指着北骂:“小北风,我操你八辈祖宗,你是什么东西!当年的叫花子,窝窝囊囊,裸巴探巴没三块豆腐高,三岁就看你一脸痴老相,我一脚能瑞出你一串响屁来。你鳌犊子当了兵又当匪,如今出息了,成气候了,竟敢绑我家的花票。你那股小络子不过十来个人七八条枪,我今儿个要和你大斗三百回合!”

潘先生说:“掌柜的,光骂也不是个事儿,找个花舌子(说合人)到烟囱山说合说合,看能不能把这场灾难化解了。”

大车寻思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唉,也就是赶上我要给驴子办事就是了,没工夫摆弄他。可谁能做这个花舌子?”

潘先生说:“花狸子以前干过,找他就行。”

大车说:“也只好这么办了,这事就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