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所知道的张学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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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和张学良相处的日子

爱新觉罗·溥杰

我初次见到张学良,是1926年,在北京当时最时髦的社交场所的北京饭店。那是春夏之交的一个晚上,由美国经营的协和医院的一位刘护士长和她的“未婚夫”(一个美国驻北京部队的陆军上士),招待我和我的爱人唐怡莹跳舞。主人是当时“社交界老前辈”的陈贯一夫妇。客人就是张学良和他的一伙亲信。经陈太太介绍,我认识了张学良,而张学良便立即要求和唐怡莹跳舞。

那天晚上一直玩到深夜一两点之后,才各自回家。

第二天,张学良就登门来访,我们更是殷勤接待。随来的,有一个被唤作小吴的江苏人和李应超(广东人)、朱光沐,还有一个在东北担任铁路方面指导工作的英国人。

我和唐怡莹陪他们到花园中去玩,并请他们坐在池塘中小船上,由朱光沐和那个英国人撑船。朱为要讨张的喜欢,就用滴水的船篙往英国人身上滴,那英国人也毫不相让,两个人便在小船上争夺竹篙,直闹得朱光沐几乎落水,那英国人也从头到脚弄得满身泥污。我们却哈哈大笑。当时我心想:“这个英国人居然和朱光沐一样,为了讨少帅的高兴,竟这样地会‘当差’……”后来我才听说,这个英国人也是靠张军团长吃饭的一个“中国通”,不但深得张的宠信,而且是当时东北军中的一个铁路专家哩。

这天,张学良特别高兴,下船之后,又回到我的书斋吃了家常便饭。张对我说,他平生最爱讲笑话,于是就讲了一两个。

这一天又是在东拉西扯之下,谈到深夜两三点钟才辞去。

张学良是一个文采风流的青年军人,和当时的一般军阀完全两样。例如他平常出门时,在他的汽车两旁,既没有身背大砍刀、在刀环上挂有几尺长红黄二色绸条的武装兵士随车保卫,也没有荷枪实弹的兵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地断绝交通,满载卫兵的大卡车跟在后面。经常只有几个心腹和副官分乘几辆汽车跟在他的车后。张学良在见人时,也不像其他北洋军阀“娘”“老子”地不住嘴,他对人有说有笑,平易近人。他常对人说,他一天到晚总是在军事政治上费脑筋,因此在玩的时候,不愿再听关于天下国家的事,最好大家聚在一起,讲些开心的事情,跳跳舞,打打球……

朱光沐是他身旁主要红人之一,是个将级军官和掌管军法的重要人物,但在张学良面前,就像一个忠实的奴仆。

有一天,张学良正在看信时,表示得意地说:“我的部下常有人写信责备我。”我问他来信责备你什么?他说责备不应该老跳舞呗。说完便把那封信递给朱光沐,意思是让他记下这个敢说直话的人,打算要奖励他似的。可是朱光沐在接过那封信之后,匆匆一看,便淡淡地说:“这是投机,哼,真不是个安分的人!”这话一出,张学良刚才那种“纳谏”心情就了了下去。

小吴是个江苏人,和张年龄相仿的漂亮青年。有一天,张从我家出来,看到一辆很漂亮的汽车,问是谁的,朱光沐说是小吴的车,张下车仔细地看了一遍,连声夸奖“这车真不错”,可见小吴也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秘书了。

李应超是个小个子的广东人,英语说得不错。张学良很讲究穿着,不论是军服或西装,总是在东交民巷的一家外国裁缝店中定做,担当翻译的就是这个李应超。

此外,还有身任北京崇文门监督的胡若愚、任老虎关监督的周大文、任四洮铁路局长的程某、被称为“日本通”的周培炳以及唐绍仪的儿子唐副官等,都是经常陪伴张氏玩乐的一些人物。至于姜卫队旅长和谭海副官,他们虽然也经常随张任护卫之责,但并不能随张同做“升堂入室”的宾客。

有一天,我和唐怡莹正在中央公园看湖社的画展,忽然张来了电话,只听他颓丧地说:“今天我太不高兴了,你们到我这里玩一玩罢!”跟着就派汽车把我们接到前顺承王府。看见他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朱光沐和其他一些人都鸦雀无声、面面相觑地坐着,和平常情况大不相同。我们进去后,他意气沮丧地说:“小姜被打死了,小唐(唐绍仪的儿子、他的副官)也死了!”我听了莫名其妙。后来听他的说明和小朱等人的补充,才知道那次他到张家口去,目的是为了去缴穆春师的械。小姜、小唐就是被对方兵士开枪打死的。

当张学良对姜旅长的死无限悼惜时,朱光沐拿来被押解到北京的穆春师某团长乞命的供词。张学良接过来看也不看,便从床上支起身子在供词上写了“着即枪毙!”四个字。

张学良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自夸道:“我在要杀人时,总是笑着的。”我也认为他是个深沉大度不可捉摸的人。后来听说他在沈阳杀杨宇霆、常荫槐时,当布置停当之后,还犹豫不决,拿出金现洋以卜吉凶。又有一次在他家吃晚饭时,他看到桌上的烧茄子,便感慨地说:“老郭(郭松龄)活着的时候,就喜欢吃这个菜。”我问他:“如果他还活着,你还想用他吗?”他回答说:“我用他,一定还要重用他。”

他对打高尔夫球感兴趣,不是由于他的球技怎么高明,只是为了追求时髦。有一天,在我家玩到天明之后,他忽然提议去打球,于是便分乘汽车到郊外高尔夫俱乐部去。当然在那里以打球代散步运动的球客,不是颇有欧风的资产阶级人物,便是当时驻京的外国使节。这时碰到了日本驻我国公使芳泽谦吉,芳泽和张寒暄了几句之后,故意在张面前大声问我:“宣统皇帝近来健康怎么样?”张听了脸上露出很不以为然的神情,便连忙随着打出的球走开了。这一次他玩得很不高兴。

张学良不但好跳舞,好打高尔夫球,还很喜欢自己开汽车,并以此感到自豪。

他经常约我们到西郊一带兜风,并常到海淀附近我父亲的别墅——蔚秀园去玩。那所别墅是我祖父在西太后经常住颐和园时,从宫中得来的一所官产,房屋早已坍塌无余,只剩下一个荷花池还可供游览。张就经常在那里命跟随的专门摄影师拍照。有一次,在通过一段潮湿而长满蔓草的草地时,每个人身上都沾上无数跳蚤,大家败兴而返,回家以后,都喷射杀虫药水,才算把跳蚤去尽。不久,张来电话说,李应超被跳蚤咬得全身浮肿,向他临时请了假。

又有一次在海淀附近,看到一所整齐的围墙内坟墓很多。看坟人介绍说,这是明清以来太监的一个公墓,雇有专人洒扫看护。又向张诉说直鲁联军的士兵进来骚扰的情形。张说:“我也有一点小小权力,可以出个布告,禁止一切军人在这里胡闹。”过了几天,就在围墙大门边贴了三、四方面军司令部的布告,禁止一般军人擅自闯入毁坏墓地的条文。这个历史上的遗迹,才被保全下来了。

还有一次,张在从西山八大处的归途中,自己开着汽车当先开路,故意把车开得飞快,其他的车都落在后面。忽然,他从前往回跑,大声说:“我的车出事了!”说完,便登上另一辆车向“肇事”的前方驶去。这时,给我开车的司机笑着说:“没事,没事,他是在逗我们。如果真出了事,他还不像发疯似的大蹦大叫。”

1921年张在河南指挥作战时,曾在保定的“光园”因试开摩托车致坠入池塘内。他来信告诉我,杨宇霆当时吓得说不出话来。我还一本正经地写信规劝他说:“况掌三军安危重寄,负国家兴亡重责,而冒此无谓之险,窃所不取”之类的话语。

张学良平日既不嫖亦不喝酒,也很少看京剧,只喜欢听刘宝全的京韵大鼓。无事时常把刘和一个弹弦的叫到自己的卧室,他则躺在床上闭目欣赏,每次总得唱七八段才能尽兴。刘宝全每次照例把曲目折子送过去请张点曲,张在点完之后照例把200元钞票掖在折扇内递给刘,刘便按照所点的曲目一个一个地唱下去。张最爱听的是刘的拿手大鼓《大西厢》和《关王庙》。他自己有时也用奉天口音学刘唱一两句“京韵”大鼓,或杨小楼的《连环套》《天霸拜山》的京剧。

又有一天,在张家吃完晚饭后,大家都在院中乘凉,朱光沐拿来一叠来信分别交给张和于手。于看完某一信后,便骂了一声“讨厌”,顺手把信撕碎了。张拾起一看,信是东北某要人写的,大意是说于凤至乳母的某亲戚已得到某样位置。张看完大为恼火,厉声说:“我向来不准你托私情,你是怕我知道,才把信撕碎的。”

第二次直奉战争后张在北京时,常在北京饭店跳舞,但和一般的小姐、太太,并不轻易接近,经常是找唐将军的太太做舞伴。有一天唐夫人倚老卖老地问他:“你为什么不找别人,专爱找我跳舞?”张回答说:“和你跳舞,我家里的人都会放心。”一句话惹得唐太太恼羞成怒,也成为不胫而走的社会趣闻。

正当奉军围攻冯玉祥的军队于南口的时候,张学良仍是每隔几天就回北京一次,玩上几天。

有一年夏天,各大报上刊登消息说某月某日张学良在光明殿的司令部礼堂讲演,题目是《中国现代青年的使命》,我当然要去听了。那天,会场人挤得很。到时,张学良走上讲坛,下面掌声雷动。张学良大声说:我决不卖国,如果谁发现我卖国,就请写信骂我,也可以当面质问、骂我和处置我。

我最后和张学良见而,是在1928年夏天正热的时候。有一天,他通知我说他在明天办生日,并说已约刘宝全在筵前助兴,约我们务必提前到他那里(那时他已由前顺承王府移居中南海)。那一天只有孙传芳、杨宇霆等几名军政界要人和几名素不相识的客人(后来才知道是阎锡山的代表)。张的神色依然如常,只是不像平日爱讲笑话而已。当孙传芳、杨宇霆和外面通电话时,我才听到一些惊人的消息,特别是听到张在电话中说“大元帅在皇姑屯遇炸,平安无事,吴督军负了伤”,才知道出了大事。当时我对张学良的镇定如恒,还能摆筵请客,心里十分佩服。

宴会之后,张悄悄地对我说:“冯玉祥的军队进来之后,你们全家最好暂时离开北京,看看风头再说。”

下午朱光沐奉命给我送来1000元钱,第二天我和全家乘最后一列兵车到了天津。

以上是我对张学良的全部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