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南洋国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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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文武堂

日子就这样又过了二十来天,杨攀回来的时候越来越少,有时甚至四五天不见人,回来的时候却总会带上一大包东西,不是给尹抱甲买的补品,就是大堆罐头肉食什么的。

因为尹抱甲情况稳定,尹正纲这些天往文武堂跑的时候少了,空闲时间多了,但他也没轻松多少。从诗巫带来的一大箱子书他还没读完,趁着时间富裕,他便开始自修这几门的大学课程,这么一来,却比前一段时间还要忙碌,除了去文武堂买药,他几乎连门都不出了。

那次郭淮跟他说过胡修武特意关照给他的药打折的事情后,他趁一次拿药的机会求见了胡修武,郑重地跟这位文武堂的二老板道了个谢。

本着胡氏家训,文武堂每年给穷苦人赠医施药不少,看起来胡修武也没怎么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但越是这样,尹正纲才越是为胡家人的品行折服,想起在桑蒂斯号上和胡修文的交情,他对胡家这位性子温和的老二更平添了几分亲切感。

胡修武显然也很欣赏尹正纲,这大部分缘于他千里寻亲的那份孝心,言谈之间不乏对他的褒扬之词。尹正纲却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他一直觉得,这一年多在南洋的经历,无论是遭难也好,吃苦也好,甚至是面临生死关头也好,都不过是他这个做儿子的应该承受的。

也正是因为他抱着这种态度,胡修武更觉得这年轻人品行纯良端正,同情他的遭遇之余,又添了几分对他的看重。于是那次拜访之后,但凡尹正纲再去文武堂,只要胡修武有空,都要叫人请他去书房一谈,虽都只是些关心尹父病情的话,却也明白地表露出了对他的与众不同。

不过胡修武平日忙于试制成药,难得有空,尹正纲去文武堂五回,能有一次碰上他就算不错了。倒是他那位五妹胡香秋,却几乎次次都能遇见,只是这位脾气比杨攀还暴躁的胡大小姐不怎么待见尹正纲,每次见面都没有好脸色,更不用说交谈两句了。

胡家五小姐今年十八岁,庶出,别看年纪小,却已是南洋同盟分会的高级成员。

“五小姐做过孙先生的保镖!”

当郭淮压低嗓门把这事告诉尹正纲时,他心头的震惊难以言表,确实很难想象,这么一个柔弱小巧的女子,竟然是那位革命领袖的保镖。

胡香秋在新加坡淬英中学念书时就加入了革命党,那时她才十四岁,据说还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黄先生亲自为她主持的入会仪式,后来因为筹款有功,成了南洋分会几名干事之一。

“还不是钱给得多,咱们那位五小姐花起自己家里的钱来可大方得很。”郭淮看着胡香秋长大的,该说的不该说的,这位文武堂的首席医师都敢说。

去年那位革命领袖流落南洋,因为自小习武,身手不凡,她被选上负责保护那位领袖的安全,直到他离开马来亚去了旧金山。后来她就回国了,从寄回的信上看,从年初二月到五月,她一直呆在广州。

“搞不好四月份广州那场暴动就有她的份。”虽然身在南洋,但这里多的是革命党办的报纸,郭淮对国内的消息尤其是革命党的消息了解得很。

“是革命。”尹正纲试图纠正他的说法。

“成功了是革命,没成功就是暴动。”毕竟多吃了十几年的米,郭淮看事情颇能一针见血。

总的来说,这位五小姐是一位很积极的革命分子,大概是因为林涣英的关系,先前因为老是遭受冷眼而对她颇有微词的尹正纲,在与郭淮的一席话之后,也对她产生些许好感,只是郭淮似乎对这位胡小姐很有些意见。

“这不,上个月回来,还以为她是想家了呢,结果,又是回来要钱,不但要钱,还要药,说革命军缺药,要在马来亚找一家厂子采购,什么采购,白拿差不多,赊账我都算她是个有良心的。”说起这事,郭淮又是无奈,又是恼火。

是赊账还是白拿尹正纲确实没什么兴趣知道,这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再说了,胡香秋跟他又不对付,这些事情,还是当闲话说过就算吧。

胡家小姐不待见他,却并不影响尹正纲在文武堂受到待遇,在与他们来往了近一个月后,他受到了文武堂上至老板下至伙计的一致好评,这种好评并非来自大家对他的同情,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虽然大多数文武堂里的人都跟他不是很熟悉,但只要说起那个千里寻亲大孝子尹正纲,药行上下没人不说声好的,至于为什么,却没几个能说得清楚。

“难道你一点都没发觉自己很可爱?”这话是那位叫梁晋的眼镜青年说的。

梁晋来过尹正纲住的地方两次,一次是郭淮来给尹抱甲复查,他跟着来的,另一次却是他拉着郭淮来找尹正纲喝酒。

据郭淮说,梁晋是香港一位大药商家里的公子,因为跟胡家是世交,所以常来槟榔屿,再加上这位梁公子生性散漫贪玩,有时玩得兴起,半年不回家也不稀奇。

尹正纲觉得奇怪,这么一位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怎么就这么看他顺眼,第一次来的时候,这位梁公子就拉着他聊得起劲,第二次来,已经熟门熟路地拍起他肩膀来。不过以他的性格,是从不会去探究别人为什么会对他好的,他只会在别人对他好的时候,加倍地对别人好,所以不过几次交往下来,两人就已经熟得就像十几年的老友一般。

“正纲兄,你这棋艺也太臭了点,还没到中盘,败局就定了。”

这天早上尹正纲到文武堂拿药,不巧被梁晋逮着,非要和他手谈一局,尹正纲自知围棋水平仅止于“会下”而已,却耐不住梁晋的软磨硬泡,硬着头皮答应下一盘。两人在文武堂后的庭院里摆开战局,不到十分钟,棋盘上的局势便已明朗,结果不出意料。

“太臭了太臭了。”梁晋扶着眼镜大笑。

尹正纲苦笑着摇头,投子认输。

“别呀,还没完呢。”梁晋忙拦住他。

“这叫对弈啊?这叫屠杀。”尹正纲没好声气地道。

梁晋今年也是十九岁,虽比尹正纲小几个月,但那跳脱的性子,怎么看也不是已到了婚嫁年龄男人,倒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尹正纲知道没法跟他计较,也不气恼,拿起药包和刚跟郭淮借的一本药书,便要离开。

“这就要走啊,再聊会,再聊会。”梁晋一边拉着尹正纲不让走,一边拿眼角瞟了瞟后堂。

“我还有事呢。”

“一会儿,就一会儿。”梁晋死皮赖脸地拖着尹正纲胳膊。

尹正纲斜着眼看了他半晌,总觉得他今天举止有点奇怪。

“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干什么作奸犯科的事了?”他存心开开梁晋的玩笑。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梁晋干笑着连连摆手。

尹正纲板起脸,一本正经地道:“没有?我可警告你,杀人放火是小事,造反吧,那就是大事了,不过也还有救,但你要是敢去抽大烟逛窑子,对不起,我可帮不了你,你死定了。”

“你刚才说什么?”

尹正纲话音刚落,便听得后堂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两人像被逮着了尾巴的蛇一样猛地转过头去,便见一脸笑意的胡香秋站在后堂的台阶上。

“没……没说什么。”不知怎么的,一见胡香秋,尹正纲便会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压力,尽管这一个月里来文武堂时十回有八回都会碰见她,但这种情形却没有丝毫好转。

“抽大烟是吧,逛窑子是吧?”胡香秋脸上泛起奇怪的笑容,向两人所在的凉亭走来:“带我去见识见识如何?”

“男人的事,女人掺乎个什么劲。”

尹正纲睁大眼睛瞪着梁晋,不敢相信他居然说出这话来,这不等于承认了两人刚才确是在商量着去逛窑子抽大烟么?看着他那满不在乎的神情,尹正纲突然明白过来,这家伙是故意的。

胡香秋走进凉亭,走到两人跟前,双手背在身后,身子向前探出,鼻子几乎快凑到尹正纲脸上。

“没关系,你们不把我当女人就行了,放心,我不会跟你们抢姑娘的。”她的语气很轻柔,神情很暧昧,如画的双唇里喷吐出来的气息扑在尹正纲脸上,让他觉得浑身软绵绵的不着力气。

“我们本来就没拿你当女人,不过逛窑子这种事嘛,当然是人越少越好。”这边尹正纲紧张得快要崩溃,那边梁晋却跟没事人似的,笑嘻嘻地提起石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虽然隔得过近,尹正纲还是发现对面那张小巧玲珑的脸上掠过一丝怒意,不过很快又恢复原样。

“梁晋,皮子痒了尽管直说。”胡香秋笑着转过身去,走到梁晋身边,也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在另一张石凳上坐下。

“你要敢……我立刻打电报给修文兄……你试试。”梁晋脸上不在乎的神情迅速敛去,他终于知道害怕了。

“我怎么不敢,我未婚夫去逛窑子,我这个未婚妻难道不能管一管?我大哥再不讲道理,也不能管别人的家事吧。”胡香秋依旧保持着笑脸,不过说完这话之后,却把手里的凉茶一滴不剩地全淋在了梁晋头上。

“还有你,姓尹的。”胡香秋拍了拍梁晋的肩膀,站起来又走到呆若木鸡的尹正纲跟前,笑盈盈地道:“我知道二哥他们都喜欢你,但要再让我听见你怂恿他去逛窑子抽大烟,我就打得你满脸开花。”

一番威胁的话,却被她用如此轻柔妩媚的语气说出来,听得尹正纲背心阵阵发寒,他知道,这次误会闹大了。

“你们……那个……慢慢聊,我有事,先走……先走。”他语无伦次地说完这话,转身逃似的跑出了庭院。

“胡香秋,我跟你拼了!”

跑出文武堂大门,他听见梁晋撕心裂肺的惨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