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南洋国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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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伤逝

回到家,却发现杨攀也回来了。

“上午放假,我回来睡一觉。”

跟尹正纲打完招呼,杨攀就钻回自己的屋子。

尹正纲本想跟他聊两句,却没来得及开口,只得苦笑着摇摇头,走进父亲的屋子。刚买进门槛,就看见父亲睁着眼睛,手掌不停地翻动,腿上肌肉抽搐,似乎是想起身,他赶紧把父亲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尹抱甲使劲耸肩膀,左臂也一抽一抽地向上摆动,尹正纲会意,握住他的手掌,举起贴在自己脸上。

“儿……儿……”尹抱甲艰难地重复这个简单的音节,浑浊的眼眶里,涌出一串老泪。

“爹,爹,儿在,儿不孝……不孝!”尹正纲的眼泪再也无法控制。

尹抱甲神智的恢复是意外之喜,在此之前,无论是那位西医还是郭淮都论断过,无论用什么药,最好的结果也仅仅是能让他醒过来,恢复神智却绝无可能。很显然,下这个论断的时候,两位医生都没有把一些偶尔会发生、人们却从不相信的因素考虑进去,那就是奇迹。

也许是尹正纲平时在父亲榻前的耳语起了作用,也许是他坚持不懈地用郭淮教的手法给父亲按摩全身起了作用,更有可能是那神奇芝草的作用,不管怎么说,尹抱甲确实醒了,不仅醒了,还能像正常人那样的说话。

惊喜难抑的尹正纲把隔壁的把杨攀叫起来,告诉了他这个消息,杨攀高兴得顿时睡意全无,坚持要和他一起陪陪老爷子。于是,两人在尹抱甲的榻前,一个抱着他,一个则蹲着给他按摩。

“老爷子,记得我不?我叫杨攀,是正纲的兄弟,我兄弟是您儿子,那我也是您儿子……”杨攀一边敲腿,一边絮絮叨叨。

“好……孩……”尹抱甲努力说出两个字来。

“哈!正纲,听见没,听见没,老爷子夸我了,哈哈!”杨攀得意地大笑起来。

就这样,一个上午两人都呆在尹抱甲的病榻前,一个抱着他给他说别后这十年来一家人的日子,一个则给他按摩身体,不时也插科打诨地说上两句。

虽然尹抱甲还不会笑,但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得出来,这一天,他过得很开心。

中午的时候,杨攀从外面买来吃食,还特地给尹抱甲买了牛奶和稀粥,两人先服侍老人吃了,这才一人一碗肉面凑合了一顿。吃完饭,杨攀说下午要上工,匆匆忙忙地出了门。尹正纲服侍父亲睡下,又打算把他和杨攀换下来的衣衫拿出来洗了。

推开杨攀的房门进去,尹正纲来到床铺前,床上乱七八糟的全是换下来的衣裤,想起自己一直对这位兄弟疏于照顾,他心里很是愧疚。

枕头破了,草席也是破的,就是那些换下来的衣服,也有很多小洞,一些地方大概是磨破的,但大多数的洞,都有被烟头烫过的痕迹。

抽烟的人没几个不烧到自己的,尹正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腿,不由失笑。

他把床上的衣服抓起来塞进一个草筐子,刚要转身出门,却瞥见枕头底下露出来的衣角。

“这里还藏得有。”他笑了笑,抓着衣角顺手一扯。

“啪”,一件物事掉在地上。

枪!

尹正纲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竟是一把转轮手枪!

杨攀怎么会有枪?他到底在做什么?

看着地上躺着的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东西,他的思绪顿时纷乱不堪,但仅仅只是一会,他便冷静下来,捡起那把手枪,把它和那件衣服一起,塞回了枕头底下,照原样把衣服拉出一角;接着,他又把筐子里的衣服捡出来,重新堆回床上,然后静静地退出房间,离开时擦去了自己踩在门槛上的泥土。

回到父亲屋里不过几分钟,尹正纲就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脚步急促而敏捷,一听就知道是杨攀。立刻隔壁又传来开门的声音,过了一会,门关上了,尹正纲趁这个时候打开门走出去。

“怎么又回来了。”他笑道。

杨攀拉上门,回头看着他也是一笑,道:“忘了拿东西,对了,床上脏衣服堆满了,给我洗洗。”

“正打算去你屋里拿呢,马上就洗。”尹正纲道。

“码头正接货,不说了,忙。”杨攀挥了挥手,转身跑出了院子。

尹正纲看着他的背影,皱眉沉思良久,最后才转身回了父亲的屋子。

十分钟后,房门打开,一身衬衫短裤的尹正纲戴着一顶草帽从屋里走出来,他疾步穿过院子,走出大门。来到街上,向码头的方向走了几步,尹正纲却突然停下,站了一会,转身朝市中心的方向走去。

刚刚走到皇后大街街口,便见梁晋迎面而来。

“正纲兄,正找你呢。”梁晋干笑了两声,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我也正找你。”尹正纲摘下草帽,直直地瞪着他。

“嗯……咳咳,那个……早上的事情是小弟的不对,连累了你。”梁晋拍着他的肩膀,认真地道。

“不说这个,你上次说你那有望远镜,可不可以借我用下?”

“你要望什么?”梁晋听得一愣,看着尹正纲,脸上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是不是喜欢上哪家姑娘了……”

“借不借?”尹正纲哪来闲心跟他扯淡。

“借,借,跟我回去拿。”梁晋见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忙拉起他的手就朝文武堂疾走。

“正纲兄,你借望远镜不会就是来看这码头上船下货吧?光身子的人倒是有不少,可惜都是男的。”

虽是十一月,槟榔屿的太阳却跟夏天的时候没什么区别,趴在一幢四层洋楼的楼顶上,梁晋一边发牢骚,一边用手背揩着脸上的汗水。

“你要是热,下去歇歇。”

尹正纲根本没功夫理会他,此刻他拿着那支据说是英国皇家海军专用的单筒望远镜,正紧张地扫视乔治港。

一个瘦小的背影在圆形的视野里一晃而过,尹正纲把望远镜移回来,锁住了那个背影。虽然那一身已经不是刚才穿着的粗布短褂,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杨攀。

这时的杨攀已经换下了出门时穿的那身衣服,甚至连脚下的凉鞋都脱了下来,他打扮得像一个地道的槟城商人——身着黑色丝质衬衫,脚下蹬着一双铮亮的皮鞋,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嘴上还叼了根雪茄,如果不是他那瘦小的身材和一头短发,尹正纲根本认不出他来。

此时杨攀正走在堤道上,身后跟着一群精干健壮的人,看他们的打扮,绝不是他口中常说的搬运工人,倒像极了帮会打手。

尹正纲的望远镜随着杨攀移动,不多时便见他冲一艘停靠在码头上的小海轮挥手,尹正纲朝他挥手的方向移动镜头,便看见一个他绝没料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周全德,那个老实憨厚的周全德!

除了黑一些、胖一些外,他的样子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以前脸上常有的憨厚的笑容不见了,现在的他,神情威严,目光凌厉,举手投足间,有种掌握着一切的豪迈,但这种豪迈,却给人以莫名其妙的压抑感,尤其在跟他面对面的时候,那豪迈的气度让人不得不屏住呼吸。

望远镜圆形的视野里,杨攀和周全德有说有笑地聊了很久,最后船上下来一位身着洋装的男人笑着对两人说了句什么,便见两人互相拱手为礼,似乎是在告别的样子,接着周全德跳上那艘小海轮,转身对杨攀挥手。

当小海轮消失在望远镜视野之外,杨攀才转身离开码头,那一拨打手打扮的人立刻涌了上去,对他点头哈腰,显然是在恭维他,他也满脸笑容,很受用的样子。

尹正纲一声不吭地收了望远镜,递给还在一旁发牢骚的梁晋,爬起来走向楼梯。

杨攀终于还是跟周全德干了,虽然做的不是那海上劫掠的营生,合谋销赃却也是个杀头的罪。在得知真相的最初十分钟里,尹正纲确实很难过,脑子里也很乱,他觉得正是自己拖累了杨攀,让他不得不走上这条路。

“你到底在那看什么啊?”

“一个……两个朋友。”

“恕我直言,既然是朋友,是不是更应该上去握握手打个招呼,你怎么……”

尹正纲回头看着梁晋,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心!”梁晋突然叫了一声。

尹正纲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撞上了路边一个行人。

“年轻人,你心神不灵啊!”

一个苍老如埋藏在地下历经千年的钟吕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尹正纲抬头,首先入眼的,便是那个闪着银光的十字架,他条件反射般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老……老人家!”他听见自己在颤抖。

老人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尹正纲突然觉得自己的烦恼,自己的焦虑统统都不见了,脑子里此刻一片清明。

“时候到了,快回家去。”老人挥了挥手,错身走过两人身边。

尹正纲如被雷击般一哆嗦,随即像明白了什么,猛一抬头,拔腿就朝恒生路的方向冲去。

推开房门冲进房里,尹正纲便见本是躺着的父亲已经自己坐了起来。

“爹!”尹正纲一步跨过去,扶着尹抱甲。

“旭儿!”

这是尹抱甲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叫出尹正纲的乳名,但尹正纲却高兴不起来,看着父亲脸庞上两抹怪异的潮红,他心底升起不祥的感觉。

“爹,儿在,儿在。”尹正纲把床铺上的毯子提起来,紧紧地裹在父亲身上。

“旭儿,爹要走了。”尹抱甲侧过身子,抬头看着儿子,脸上露出安慰的笑容。

尹正纲只是紧紧地抱着父亲,没有说话,眼泪却顺着脸颊流下。

“旭儿,你娘……没了。”尹抱甲抬起那只独臂,摩挲着儿子的脸,触碰到那股暖流的时候,指尖抖了抖。

“你在我耳边说的那些话,我都……都听到了,不要怪自己,旭儿,那是……那是安安的命……命。”尹抱甲说着这些话,语速越来越慢。

“爹,爹!”尹正纲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把怀里的父亲抱得更紧了。

尹抱甲的身子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几乎是一瞬间,抱着他的尹正纲感到怀里变得滚烫,他手忙脚乱地掀开裹在父亲身上的毯子,又试图去解开父亲身上的衣服,却被父亲一把抓住。

“旭儿,记住爹说过的话,天行健……”尹抱甲的身子猛地一挺,终于在尹正纲怀里绵绵地软下去。

尹正纲突然停下自己的动作,如中定身咒一般地木然了,眼眶里的泪水却再也不受控制,泉涌而出。

爹没了!心口传来阵阵揪痛,这痛就像会生长会繁殖一般,很快蔓延到他的全身,在顷刻间将他浑身的力气吞噬干净,让他连哭一声都无能为力。

他把脑袋埋在父亲正在迅速冷却的胸口,紧咬着嘴唇,浑身颤抖。

“君子以自强不息,君子以自强不息……”不知过了多久,尹正纲才喃喃地说出来。

“正纲兄!”梁晋从屋外冲进来,便看见尹正纲神色呆滞地坐在床沿上,怀里还抱着他父亲。

“伯父他……”梁晋意识到了什么。

“我爹没了,我没爹了……”尹正纲僵硬机械地重复这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