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梁晋带着郭淮赶来的时候,尹正纲已经擦洗好了父亲的身子,还给他换了一套干净衣服。按家乡的传统,本该给老人做套寿衣,可尹正纲身上剩下的钱仅够买一副薄木棺材,他只得把钱花在刀刃上。
郭淮见尹正纲有条不紊地做着一切,便知他已从悲痛中缓过来,心下松了一大截,随即他告诉尹正纲,如果需要钱的话,他可以借出一些,尹大哥辛苦半辈子,总不能走得太寒酸。
很快郭淮带来的随从就去最近的棺材铺买了一口上好的樟木棺材,又请来几个专门做死人营生的人帮忙料理,不到黄昏的时候,就把老人入了殓。
梁晋虽然性子跳脱,这种时候却很懂事,他叫来自己的随从,赶紧上街置办元宝蜡烛,又找人做了灵牌挽联一应丧葬用具,天黑下来的时候,总算把灵堂布置起来。
房东老两口还算通情达理,虽然在自己院子里办丧事不吉利,但因杨攀平时给了他们很多好处,又加上尹正纲人勤快,过去帮了他们不少忙,所以他们并没有表露出什么不满来,还叫来另外两家房客,帮着尹正纲打理。
事情都忙得差不多以后,杨攀才得到消息回来。
这还多亏了郭淮心细,知道他和尹正纲虽是异姓,情谊却与亲兄弟无二,所以得到消息后就让他那个见过杨攀的随从去码头找杨攀,谁知那时杨攀又不在了码头上,随从跑回来问了尹正纲,之后才又跑去新源公司的办公楼找,这么一来二去地折腾,直到快晚上时才把人找到。
匆匆回来的杨攀刚到门口,就让人帮他穿上孝服。
“小杨,你干什么,你穿什么孝服?”郭淮觉得这不合规矩,便出声阻止他。
“什么不合规矩,我兄弟是他儿子,我就是他儿子。”杨攀急得跳起来。
“你是说,那姓杨的小伙子给了你三百块钱,请你帮忙找人给选阴宅,还要最好的?”书桌后的胡修武抬起头来,很诧异地看着郭淮:“他们怎么突然这么有钱?”
“我也不知道,不过之前听正纲说过,他在一家贸易公司兼了两份工,一个月可以拿三十块钱。”郭淮摇了摇脑袋,似乎也想不明白。
“可他还没做满一个月,哪个老板会这么好心,愿预支给他三百块,我看这人一脸贼样,这钱多半来路不正。”一旁的胡香秋摆弄着自己的手指,看似不经心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哥哥就会。”郭淮笑了笑,看向胡修武。
“我不会。”胡修武脸色严肃起来:“这钱花得不是地方,三百块可以找个什么地方了,老爷子仙去的时候,咱们也没这么铺张过。”
“那是,回了他,就说咱们帮不了这忙。”胡香秋笑着落井下石。
“去去去,就会捣乱。”胡修武冲妹子瞪了一眼,又转头对郭淮道:“这样吧,这小伙子的一片孝心,咱们也不好拒绝,你按咱们老爷子当年那标准找人看一个,剩下的钱退还给他,还有,这事正纲不知道吧?”
郭淮道:“杨攀跟我说过,不能告诉他。”
“他会不知道!”胡香秋鼻尖嗤嗤地道:“那姓尹的吃喝嫖赌抽样样俱全,要没那姓杨的给他花销,他哪来的钱?”
她这话刚说完,便见胡修武和郭淮二人面面相觑,满脸古怪,末了一起捧腹大笑。
“我说错什么了?”胡大小姐明显地感觉到他们笑声里的嘲弄之意,急得跳起脚来。
过了半晌,两人才止住了笑,胡修武使劲揉了揉酸痛的脸颊,指着胡香秋,正色道:“升旗山极乐寺那片华人墓园是商会的地,你跟商会熟,明天早上你跟老郭一起去。”
“不去!”
“真的不去?”
“就是不去。”
“哎呀!”胡修武忽然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我还想着某人要是态度好,我就答应她把阿司匹林的价格再降个百分之五呢……”
“我去。”胡香秋突然站起来举手。
穷人的丧事不讲什么排场,得到郭淮的帮助,能给父亲买一副好棺材、寻一处好墓地,尹正纲就已经很满足了,所以当杨攀提出按老家的规矩停灵三天时,他没有同意。这里是南洋,就算现在是冬季,天气也比国内任何一个地方还要热,如果真停灵三天,那就要买很多冰块放在棺木里,南洋这个地方,冰块绝不便宜,虽然他知道杨攀多半出得起这个钱而且也定不会吝惜这个钱,可他却不想花。
第二天一大早郭淮就来告诉他,阴宅已经选好了,极乐寺陵园,是槟城华人墓园里最好的。于是所有人行动起来,尹正纲捧牌位走在最前,杨攀在后面扶柩,再有就是从棺材店请来办理丧事的八个人,甚至连吹打的都没有。一行人抬着棺木,沿着槟城外的海边小路,冷冷清清地走去陵园。
不多时到了地方,梁晋早请来极乐寺里的和尚等在那里,棺柩停进寺里大殿,几个老和尚开始转着圈做法事,其他和尚们则絮絮叨叨地念着经文,也不知道念的是什么,不过这种时候,念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着的人还活着,死去的人能入土为安。
差不多中午的时候,和尚们做完了法事,经也念得差不多了,便抬棺入土,八个棺材店的伙计一起动手,坟茔很快就起好了,接下来的工作便是立碑和包坟。这些本来都是极重要的仪式,但一来尹家现在除了尹正纲已经再无他人,二来他确实不想花杨攀的钱,便一切从简。碑都是前一晚杨攀已经去定好、刻碑师傅连夜赶出来的,包坟用的方石料陵园也有备用,无须现采,所以事情进行得很快,到黄昏的时候,一切都已办妥帖。
晚上回到住处,发现院里已经摆了两大桌酒席,杨攀说是他叫人从天香楼买来的,老爷子大去,就算一切从简,也总得有个形式不是,他们在这里没什么朋友,两桌已经够了。
尹正纲也没说什么,这种时候,他确实不忍拒绝杨攀的好意,于是便招呼郭淮这个忘年交和梁晋坐下,连同他们的随从,还有房东老两口以及平日熟识的两家房客,刚好坐了两桌。
虽然是丧事,酒席上却并不显得冷清,尹正纲和杨攀两人的孝顺,房东老两口和两家房客是看在眼里的,平日里几家人来往也不少,所以大家多多少少都表达了自己的安慰之意,尽管说的话都是“节哀顺变”之类,却也让人感到暖心。
酒席上,尹正纲对郭淮表达了想进文武堂做工的意愿,这也是郭淮很久以来的想法,当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尹正纲上过教会高中,学的又是西学,眼下还在自修淬英书院的大学课程,这样的人才文武堂里可不多。胡修武那里郭淮早就说好了,尹正纲若是过去,可帮着胡修武处理文书,这一年多因为研制成药,胡修武少有时间去管那些琐事,正缺个能算能写的人帮忙。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众人吃完丧宴,各自散去。杨攀破天荒没有去上工,而是呆在家里陪尹正纲,只是他似乎有心事的样子,好几次想要说什么,最后却都转了话题。尹正纲心细如发,怎么会不明白,只是他并没主动说破。他觉得他需要杨攀的一份坦诚,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杨攀能主动告诉自己,那他们就依然是兄弟。
可他要是不说呢?尹正纲突然有些担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