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正纲很烦，但几乎没人注意到他很烦，在外人眼中，他永远清醒而冷静，再麻烦的事到他手上都能在谈笑间解决，所以他身边的所有人甚至包括萨雅，都认为他是那种永远不会心烦的人，可事实上，这一天，他真的很烦。
早上来到办公房，他便收到一份电报，电报是胡修文发来的，上面说胡香秋十天前回到新加坡，但在昨天突然不知所踪。
这还不算，上午的时候，他刚刚处理完电报公司跟古晋省府的一起纠纷，便接到陈树声的电话。陈树声在电话里说，拉者的王储威尔逊和他的弟弟乔治王子马上要到诗巫来视察，指名要他作陪。
这叫什么事？上一回那个什么威尔逊王储来了一趟，就因为华人和土著混居的问题跟他闹得很不愉快，这次再见，想必无论是威尔逊还是自己，都不会给对方好脸色看。
“怕个球，到时候把咱们的卫队带上。”冯宝倒是唯恐天下不乱，在一旁怂恿着龙五。
“又不是打架。”龙五白了冯宝一样，又对尹正纲道：“我看那威尔逊不像什么阴险小人，虽然在有些事情上观点跟你不一样，但起码他不会背后使绊子。”
他这话倒是事实，可尹正纲生平最不怕的就是小人，这么些年背后使绊子的还少么，哪一次不是被他轻轻松松化解，他烦就烦在威尔逊这家伙的光明磊落上头。
“咳！谁说的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君子才是最不能得罪的。”尹正纲在心里恨恨地道。
想归想，这场面还是得去应付，午饭之后，尹正纲来到省府办公楼。
拿督是拉者王朝册封的世袭贵族，在沙捞越和沙巴拥有很大的特权，如果把这种特权用在做生意上，即便是不名一文的穷光蛋，三五年也会腰缠万贯，可陈树声这个拿督，五六年过去，依然靠拿薪水过日子。
他本是新教牧师，之所以受封拿督，乃是因为他领着华人移民把诗巫这块不毛之地变成了鱼米之乡，让拉者王朝上下无不感念他的劳苦功高，而他之所以接受册封，也是想为诗巫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做更多的事。
即便身居高位，他也从没想过让自己变得稍稍富裕一点，反而把拿督的特权全都让给自己的学生尹正纲，还任命尹正纲做他的民政官，专门负责诗巫民事。他相信，自己的学生，能比自己做得更好，而尹正纲果然也没让他失望，短短四年时间，就让诗巫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尹正纲也迅速成为南洋数得上的巨商大贾。
按理说，在他的帮助下，尹正纲发达了，孝敬一下他这位老师应该无可厚非吧，可他不。尹正纲想要给他翻修一下办公楼，他拒绝；想要给他修一幢好点的拿督府，他拒绝；就连要给省府食堂换个华人厨师，以提高省府雇员的饭食水准，他照样也是一个拒绝。
后来被缠得烦了，他甚至还拉着尹正纲到省府办公楼的大厅里，指着大门正对着的一块匾额，让尹正纲看那几个他亲手写下的字：廉洁自律，以身作则。
从那以后，尹正纲便彻底打消回报陈树声的念头，只是每次他来到省府大楼，抬头看到那几个字，都会无可奈何地苦笑。
今天在门口，他照例苦笑一声，上了顶楼，走进陈树声的办公房。
“老师，他们什么时候到？”坐定之后，尹正纲接过秘书递来的咖啡，问陈树声。
“明天下午，早上打电话来，说要给你授勋，所以让你必须出席晚上的宴会。”
陈树声绕过办公桌，来到尹正纲对面坐下，尹正纲抬头，便看见他两鬓那几丝白发，心里一阵触动。
“老师，您太操劳了，平时要多注意休息。”他没把陈树声说的什么授勋这事听进去。
“说这个干嘛，说正事。”陈树声笑了笑，摆手道：“这次给你授勋，一是因为这些年你对诗巫的贡献很大，再一个，上次威尔逊来过之后，回去在拉者面前对你评价极高。”
“威尔逊对我评价高？”尹正纲顿时觉得莫名其妙，他还记得那一次威尔逊非得要他马上把混居的华人和土著隔离开来，为此不惜和他怒目相对的场景。
“没想到吧？”陈树声自然知道尹正纲和威尔逊之间的过节，
“我也没想到啊！”他感慨地道。
“除了那什么授勋，还有什么事？”尹正纲倒不怎么在意威尔逊对他的态度。
“拉者希望乔治王子能在诗巫呆一段时间，你安排安排，他的随员不多，但也不能怠慢，上次你不是给我建了一个园子么，就安排他住那里吧。”
“这没问题。”尹正纲心下一转念，觉得事情不寻常，便问道：“老师，没事他布鲁克家族的老二到诗巫来干什么，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蹊跷没有，倒是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拉者王朝的王储即位之前，其他有资格继承王位的成年人都不得呆在首都。”
“威尔逊要即位了？”尹正纲一惊。
“查尔斯近些年身体很不好，打算让威尔逊提前即位，多半就在今年。”陈树声搅拌着杯子的咖啡，沉思片刻，又抬起头对尹正纲道：“今天找你来，不光是为迎接威尔逊，也有你的事。”
“我的事？”尹正纲没明白。
“嗯。”陈树声点点头，接着正色道：“我希望你能趁这次的机会，和威尔逊搞好关系。”
“这个……本来也没什么，都是为公事嘛。”尹正纲有点不好意思。
“威尔逊马上就要即位做拉者，跟他搞好关系，有利于你以后的事业。”陈树声说完这话，见尹正纲似乎没听进去，暗叹一声，接着道：“我打算退休了，我想让你继承拿督爵位。”
这话对尹正纲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老师，怎么……”
“听我说完。”陈树声摆摆手，打断尹正纲的话：“我跟你师母只有一个女儿你是知道的，况且孩子今年才十岁，也不可能承袭我的爵位，想来想去，只有你合适，我希望你能认我做义父。”
“可是，老师，您还这么年轻……”尹正纲知道陈树声是打算让自己以义子的身份继承拿督爵位，可平心而论，他觉得诗巫现在还离不开陈树声。
“我始终是个牧师，我更喜欢去做传教布道的事，当初诗巫草创，我是没有办法才坐上这个位置的，如今什么都上了轨道，我也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了，再者说，你的本事比我大，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这个老师也高兴啊！”说到这里，陈树声愉快地笑起来。
从省府办公房出来，尹正纲心事重重，拿督地位尊崇是没错，因为有当政的背景，权力也比只管着华人的玛腰和甲必丹大上许多，按理说陈树声传位给他，他应该高兴才是，可他偏偏高兴不起来。他有一个感觉，陈树声之所以要把拿督的爵位传给他，并不全是因为这位牧师出身的拿督想回去做他的传教事业，恐怕更多的是想给他腾个地方，从某种角度来说，是自己挤走了在诗巫受万民爱戴的老师。
可我能做到像老师那么好么？尹正纲第一次怀疑起自己来。
回到办公楼里，他一时思绪万千，完全无法静下来做事，没一会，秘书来报，说他家里的佣人来找。
尹正纲下楼一看，却是萨雅的一名侍女。
“先生，家里来了客人，公主让你马上回去一趟。”
侍女说完这话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尹正纲甚至没都来得及问是什么客人。这侍女今天很奇怪，脸上似乎带着怨气。
他没来得及多想，跟秘书说了声，出门驾车而去。
不多时到了家，尹正纲把车开进大门，远远地便看见别墅前的空地上，两个身影在那里腾挪打斗，待看清两人面容，即便平日冷静从容如他，也吓得魂飞魄散。
那两个人，一个是萨雅，另一个，竟是四年没见的胡香秋。
场上两人正打得热火朝天，胡香秋纵横开阖的北派拳法和萨雅灵巧多变的密喇族武技正是棋逢对手，打得难解难分。不过看样子，两人都留着劲，并没有朝要害处招呼，只是两张粉脸带霜，薄唇紧咬，有点不分出胜负决不罢休的意思。
见此情景，尹正纲赶紧把车停下，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住手！”他这一声呼喊，没有怒气，只有无比的惊慌。
“啪啪”，场上两人胸口上一人挨了一拳，打斗戛然而止。
“正纲！”萨雅看着满脸痛惜的丈夫，不好意思地低下脑袋。
“你……”胡香秋看着尹正纲，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小秋……”尹正纲刚要开口说话，却被身后传来的一声呼唤打断。
“正纲，出大事了！”龙五挥舞着手里一封电报向他跑来，神色惶恐而愤然。
从没见龙五这么紧张过，尹正纲猛地意识到，恐怕真的出大事了。
接过龙五手里的电报，尹正纲打开一看，心中的怒火便不可遏止地升腾起来。
“狗日的！”他突然暴喝一声，一脚踢翻旁边的白瓷花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