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计划中，杨攀是要跟林涣英一起撤退的，可他压根就没打算走，他早就想得很明白，这一回，他要跟日本人同归于尽。攻打日本人第七方面军司令部是他临时起意的计划，他想拉板垣征四郎垫背，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到他攻进司令部才知道，板垣征四郎根本就不在司令部，而是早早去了刑场督战。
一口气找不到地方出，他觉得有些失落，这时候，跟着他一起投靠日本人的部下们似是发现了他求死的念头，不由分说七手八脚地架起他就朝预定地点撤，只是还没到牛车水，他们便被日军追上。
杨攀从海狸子带到新加坡，被日本人改编为治安军的旧部大概有一千多人，开始行动时，这一千多人分散在各个地方，他们大部分人都没想活着回到马鲁古，完事后并没向杨攀靠拢，所以杨攀开始亡命奔逃时，身边只有两百来人。
从巴西班让一直杀到麦巴，两百多人只剩下十几个，杨攀就是在这样的时候，见到了那艘在远处停泊着的渔船。
没等尹安安下令，一百多名游击队员迅速在山崖下找好位置，隐蔽起来。已经上船的飞行员小白从甲板上拿起一干步枪，飞身跃下渔船，跟在游击队员们身后。
“小白……”
大约一个中队的日军挺着上好刺刀的步枪，哇哇叫着包围了杨攀，也许是想活捉这个“叛徒”，他们并没有开枪，或者也是因为杨攀这边只剩下十来个人，已经对他们构不成威胁。不过，他们没想到的是，就在左近五十米处的山崖下面，灌木丛里，还藏着一百多名游击队员。
枪声突然响起，日本兵倒下一大片，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日本并乱了阵脚，他们忙不迭趴在地上，一个个手忙脚乱地把先前退下的子弹又装回弹仓里。
“上刺刀！”尹旭从山崖下冲出来，拔出腰间刺刀装上，一挺身子，当先向日本人冲了过去。
日本兵顿时反应过来，纷纷扔掉手里的子弹，挺着步枪迎上冲来的游击队员们。
起先藏在游击队员身后的小白比尹旭还快，居然是第一个冲入日本人阵中的，面对成群的日本兵，这位左手只有三个指头的飞行员不慌不忙，一挑一刺，便把一名日本兵刺倒。
游击队员很快和日本兵绞杀在一起，这是血淋淋的厮杀，没有人开枪，无论是敌我都憋着一口气，非要刀刀见红。
“我们要吃亏。”林涣英叫了一声，他话音刚落，便见尹安安提着手枪跳下了船，尹正纲找到一杆步枪，紧随其后。
“老三！”林涣英想阻止他，无奈他重伤之身，要想拉住人高马大的尹正纲，根本不可能。
“速战速决。”尹安安叫着，连连扣动扳机，日本兵便一个个倒在她的枪口下。
尹旭似乎也觉得再这么纠缠下去，刺刀拼不拼得过先不说，日本人大部队赶上来，他们就别想逃出去。
“开枪！”他大声下令。
于是枪声连响，日本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卑鄙的支那……”日本军官死不瞑目。
战斗很快结束，日本兵还沉迷于拼刺刀之中时，游击队员们突然开枪，他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撤吧。”尹安安扫视了一眼战场，发现再没一个能动弹的日本兵，便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老二！”尹正纲冲进人堆里，终于见到浑身是血的杨攀。
“中了两枪，嘿嘿，还死不了。”杨攀极力相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些，腰腹和肩上的枪伤却让他痛得龇牙。
尹正纲赶紧上前，扶住他，飞行员小白也上来，托着他的后背。
“赶快上船。”尹旭大声的招呼着部下，所有人迅速行动起来，保护着尹正纲和杨攀向渔船走去。
“咔”，身后传来一声响，熟悉的人都知道这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小心！”小白突然大叫一声，猛地转到杨攀背后。
“啪”，一声枪响，小白胸膛上顿时绽开一团殷红。
“啪”，又是一声枪响，躺在尸体堆中开枪的日本兵被尹安安一枪打爆了头颅。
“快上船！”尹旭吼了一声，扛起小白就向船上跑去，其余的人紧随其后。
小白不行了，这位曾在武汉、徐州和太原立下赫赫战功的飞行员，此时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他无愧于中华儿女这个身份。”
林涣英说得对，其实在堪培拉民用机场，尹正纲召集手下航空公司的飞行员，问谁愿意跟他一起去新加坡找死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出来，这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有着普通人所没有的高尚节操。
“我只是个没用的老头子，你还这么年轻，干嘛要替我挡子弹啊！”杨攀不是个轻易能动感情的人，可看着躺在甲板上奄奄一息的小白，他竟止不住流下了眼泪。
“您是英雄……我……我不能……”小白看着杨攀，眼里透出的是崇敬的目光。
“屁的英雄，屁的英雄。”杨攀的拳头不停擂着甲板，许是因为太过用力，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您是……英雄，您和……和尹先生……都是……是英雄。”小白努力地笑了笑，接着道：“能为英雄去死……是我的……我的荣幸。”
“傻孩子，傻孩子……”尹正纲在一旁叹息着，泪水顺着脸庞流下。
“有句话，我一直……一直想跟您和尹先生说。”小白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接下来的话要用尽他全身的力气。
“孩子你说，你说，我们听着。”杨攀在小白身边跪坐着，扶起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从小到大……我都……我都很恨你……”小白说出来的话，顿时让周围的人愣住了。
“从小到大，他们……他们都说，是你们杀了……杀了我爹，让我……让我变成孤儿。”一串晶莹的泪水从小白眼角流下。
“你爹？”杨攀一愣。
“我爹……叫……叫白世仁。”
“岭南会馆的白世仁！”尹正纲猛地醒悟过来。
“尹先生告诉……告诉我，您……您就是杨攀……那时候，我真想杀……杀了你，可是……咳咳……”小白说到这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末了竟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孩子别说了，别说了，我明白，我都明白。”杨攀看着他辛苦的样子，不由老泪纵横。
“可您……可您不是汉奸……我不能……不能为私怨……害公义。”小白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救了您……我很……很高兴。”他说完这话，慢慢地闭上双眼。
海上突然起风，海风不烈，却自有一种凄凉之意，渔船的桅杆在风中颤抖，发出悲伤的呼号。几只海鸥围成一个圆圈，在渔船顶上盘旋着上升，仿若在护持着正在升天的灵魂。
很安静，但每个人心底都在悲伤地哭泣，他们哭泣，是为小白的逝去，却也是为他高尚的节操，一位不愿意为私怨而害公义的汉子，用身体替自己的杀父仇人挡下了子弹，在那一刻，他的内心得经历多么痛苦折磨！可他还是那么做了，他毫不犹豫地挡在了杀父仇人的身后，因为就像他自己说的，能为英雄去死，是他的荣幸。
“千古艰难唯一死啊！”林涣英半蹲在小白身旁，给他盖上白布：“可你死得其所。”
没有谁再说什么，所有人都肃立在甲板上，默默地向小白告别。
渔船在大海上全速航行，大约三个钟头之后，便已驶出新加坡近海，到达荷印海域。
“看，军舰！”爬上桅杆瞭望的游击队员指着南方欢叫起来。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艘挂着美国国旗的巡洋舰，正缓缓向他们驶来。
“我真是英雄么？”躺在整洁干净的病房里，杨攀这么问尹正纲。
“不是。”尹正纲摇了摇头，道：“我们都不是，我们只不过做了正确的事情。”
“小白才是英雄。”躺在另一张病床上的林涣英道。
“听说美国人在日本扔了两颗原子弹，杀了他们几十万人。”见杨攀神色不对，尹正纲赶紧把话题移开。
“是啊，战争就要结束了。”林涣英感慨地道。
“你们有什么打算？”尹正纲笑问道。
“做个富家翁，好好地过日子，老二呢？”林涣英又把问题抛给杨攀。
“先把你的牙补上，说话老漏风。”杨攀没好声气地回了他一句。
“哈哈……”尹正纲抚髯大笑，老大这一口牙，怕是很要费点功夫了。
窗户外面传来一阵汽车轰鸣，病房里的三人正疑惑，便听得走廊里传来密集的脚步声，似是有很多人正向这边走来，不多时，病房门打开，鲁德曼带着一拨人，满面春风地出现在三人面前。
“我亲爱的朋友们，我们又见面了。”鲁德曼大笑着，热情地拥抱着他们，即便没有好脸色的杨攀他也没落下。
“鲁德曼，哪股子邪风把你从美国吹来了？”杨攀揶揄着道。
“猜猜。”鲁德曼一脸的神秘。
“得了科比，别卖关子。”林涣英从床上坐起来，笑道。
“今天几号？”鲁德曼还是没有回答，只笑着问道。
“八月十五号，怎么了，鲁德曼？”尹正纲很纳闷他这么问，但鲁德曼奇怪的表情又让他觉得，这位美国重臣千里迢迢赶来澳洲，绝不止是为了来看望他们三个。
“记住这个日子吧，我最亲爱的朋友们。”鲁德曼突然激动地高举双手，叫道：“今天是胜利之日！”
胜利！
“鲁德曼，你是说……”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位得意忘形的美国佬。
“是的！”鲁德曼高声道：“日本天皇刚刚宣读了投降诏书，朋友们，我们赢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远远地传来喧天的锣鼓声和鼎沸的喧闹，华人们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庆祝这最后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