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亲历苏联解体:二十年后的回忆与反思(世界社会主义研究丛书·参考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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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原苏共中央总书记、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我是一个社会民主主义者——戈尔巴乔夫后悔没有及时对苏共进行“改革”[4]

译者按:2010年4~5月,在戈尔巴乔夫发动“改革”[5]25周年之际,俄罗斯报刊先后采访了当年“改革”浪潮中的一些当事人,回忆“改革”的台前幕后,反思苏联解体的原因。这些“改革”当事人包括戈尔巴乔夫、利加乔夫、雷日科夫、卢基扬诺夫、克拉夫丘克、舒什克维奇、瓦·梅德韦杰夫、波波夫、亚佐夫、切尔尼亚耶夫等。此文是戈尔巴乔夫接受《独立报》主编列姆楚科夫采访时的谈话,全文翻译。

列姆楚科夫:最近,我重读有关改革的著作时,把什梅廖夫(Н. П. Шмелев)、谢柳宁(В. И. Селюнин)、利西奇金(В. А. Лисичкин)、切尔尼琴科(Ю. Д. Черниченко)等人所写的文章都找了出来。

戈尔巴乔夫:这些人我都认识,还有当年聚集在《新世界》、《旗帜》等杂志周围的那些人,正是他们形成了变革的舆论氛围,提出“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这也包括扎斯拉夫斯卡娅(Т. И. Заславская)……

列姆楚科夫:是的,塔吉娅娜·扎斯拉夫斯卡娅——她是位社会学家。他们的文章很有意义,指明了当时我国经济中存在的严重的比例失调问题。在读完这30多篇文章后,我有一种感觉,就是你们所有的言论可以归结为“寻找具有人的面孔的社会主义”。您并没有用资本主义和私有制的概念来想问题。在意识形态领域,您那句“我忠于我爷爷的信念”的话很有名。

戈尔巴乔夫:当别人问到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的时候,我的回答只有一个:“我是社会民主主义者。”如果要思考未来,思考我们朝什么样的社会目标努力,我不止一次论述过,我们面临的,绝不是在社会主义或是资本主义之间进行选择的问题。我们的未来是一个趋同的社会,具有趋同性的价值基础。在这种社会中融合了资本主义的经验,还有很多其他可以利用的东西。不光是市场,还有所有制问题,以及对所有制的态度。

当年在苏联企业里曾流行过一种“肖金诺经营法”。这是肖金诺联合化工厂实行的一种经营模式。这还牵扯不到所有制形式,只是一种承包关系。但回想一下,这种方法的效果有多大?重要的是,这种方式极大地激发了人们对劳动、劳动成果和劳动质量的兴趣。

而我对趋同性社会的理解是,这是一种与具有人的面孔的民主社会主义相似的制度。我在斯塔夫罗波尔边疆区工作时,非常支持当时苏联有名的、最大型的化工企业之一——“涅维诺梅斯基”化工厂——采用这种经营方法。

工业中采用“肖金诺经营法”,配合农业中的奖金制度,加上“柯西金改革”[6]——这些都是对经营管理方式的探索。这些举措唤起了人们对经营的热情,对自己劳动成果的责任感,并且对人们的心理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列姆楚科夫:是啊,那时我们一直在想办法,一会儿是承包制,一会儿又尝试建立正规的合作社制度。我想问,为什么您最终没有采纳私有制呢?戈尔巴乔夫:这个问题很好回答。通往私有制的道路艰难而漫长,而我们采用的那些过渡形式恰好是朝这个方向努力的。需要做的工作很多。顺便提一下,改革初期那些承包者,虽然其中不少人取得了骄人的成绩,但得到社会的认可却是多么不容易啊!我们这里就跟炸了锅似的。

不只是民众对那些农场主、承包人和合作社开办人充满了嫉妒,得了“红眼病”,就连国家机关也敌视这些革新活动。

开展承包工程活动的先锋人物 (胡加科夫),后来进了监狱。“肖金诺经营法”被人想尽办法扼杀了。这其中,化工部部长真是功不可没。我在遇到这种情况时,尽力保护了那些进行探索的先行者。这些优秀的先行者常常陷入困境。比如想要整修养殖场和厂房,因为这是计划外的项目,不仅找不到建筑队和贷款,连道义上的支持都没有。他们只好到黑市上去搞建材,因此不免最后被列入违法乱纪之列。我不得不出面保护这些人。多么荒谬啊,那些优秀的先行者变成了行政机关和司法部门迫害的对象!

列姆楚科夫:一种制度出于自卫常常自相矛盾。不了解这个制度的力量的人,难以想象,我们当时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势下寻找出路,以摆脱20世纪70~80年代的社会困局的。

戈尔巴乔夫:我讲讲安德罗波夫时期的一件事。有一天,他忽然打电话来告诉我,说他将提议,由我在列宁的诞辰纪念大会上作报告。顺便说一下,以前都是由安德罗波夫亲自作报告。于是我极力想搞清楚,在苏维埃政权成立之初,也就是当建设一种新制度——社会主义——提到日程之时,列宁最关心什么问题。

我首先仔细地研究,为什么要实行新经济政策。列宁就这个问题的讲话很多,有时甚至重复过两三遍。我通过深入研读和思考列宁的言论,得出了一定的结论。您还记得吗,列宁起先说,新经济政策是暂时的行为,然后又说,这项政策是严肃的和长期的。事实上,他把新经济政策看成了建设新制度的方法[7]。

最让我吃惊的是——列宁认为,布尔什维克犯了一个重大错误,他们走的路不对,由此应该从根本上改变对社会主义的看法。他还提出了下列观点:社会主义建设的基础不是靠热情和主动,而是借助主动和热情,依靠个人利益和物质刺激,允许发展私人贸易,成立了租让形式的企业,等等,这样到了1926年,经济发展就得以恢复到了1913年的水平。

列姆楚科夫:①喀琅施塔得叛乱改变了许多人的观念。

戈尔巴乔夫:还有坦波夫州和其他一些地区的农民起义。事实上,列宁的思想成了我起草列宁诞辰纪念报告的关键。

应该说,正是这些思想使我现在依然维护列宁,并承认他在历史上的伟大作用。直到今天,我仍然在思考列宁后期著作中的某些论断、他制定的政策及其对现代政治的重大意义。这已经成了我在思索改革的宗旨和发展道路等问题时的座右铭。

我想说,发动改革前,还在准备阶段,领导层决定要在全国恢复合作化运动。合作化政策不仅仅局限在农业部门,还有工业领域。但后来有一种看法占了上风,认为工业领域的合作化会扩大私有权。

我们发展农业的潜力巨大。应该利用包括扶持农场经济在内的所有手段。但我倾向于在农村发展合作经济。这并不排斥吸引大资本和利用高新技术建立私人企业。我特别关注一项调研成果,这是俄方和西方专家共同开展的有关我国农业发展潜力的调研。结果显示,以俄罗斯联邦现有的耕地面积,如果采用新的农艺和育种等先进科技,我们完全可以养活8亿~10亿人。这可是我们今后多少年的财富来源。我们现在应当把资金往这里投。

其实在苏联政权最后那几年,这样的做法已经出现了。举一个例子。为实施粮食纲要,我们在3500万公顷麦田采用了英国小麦种植技术。第一年这些地里的平均产量就比别的地多出了1吨。人们迅速接受了这种技术。现在人们还了解这个。除了采用类似的技术外,我认为,应当恢复我们过去的做法。当然,我已经远离这些事了。

列姆楚科夫:我很能理解您的怀旧情绪,这20年里您经常提到这一点。可是很多人认为您在推行改革时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认为我们当时应该走中国式的道路。

戈尔巴乔夫:我对待变革的态度有很大不同,因为中国人有自己保守的一面。是的,我们从“加速”、从经济入手,探索如何提高物质刺激。在农业和工业生产中引进最先进的工艺,为的是提高效益。

列姆楚科夫:但结果却是短缺,而中国却没有短缺,而是国内外市场的充裕。你们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

戈尔巴乔夫:说到短缺经济,这可真是一言难尽。短缺实质上是我国经济制度的问题。这是首要的原因,也可能是最主要的原因。因此,我们才从科技进步着手。我们当时把大量资金投向了机器制造业,就是想借此促进整个经济的全面提升。这其中也包括农业。也许,应当走得慢一些,多积累些经验,用成功的例子来说服人,让他们认识到必须进行结构改革,必须对整个经济来一场技术和经济的更新换代。

短缺对于苏维埃政权来说,犹如如影随形的诅咒。一个资源丰富的国家,一个在20世纪下半叶成为工业强国的国度,却无法满足本国居民最普通、最必需的物质需求。

首要原因在于体制和经济制度本身缺乏效率。其次是需要大量的投入。这一点应当讲明白,为的是从中汲取历史教训。我们在军备竞赛上投入了巨大的资金。我们为军备竞赛耗费了10万亿卢布。美国也花了相同的钱。但是美国承受这笔费用绝不像我们那样艰难,因为当时我们的经济正需要现代化改造。

改革的最后一年,就在我们实施粮食纲要,准备解决短缺问题,为居民提供可靠的食品供应的最后关头,发生的事毁掉了我们的发展计划。当然,有人也会说,粮食纲要是无果而终的。

许多事情都与军备竞赛有关,军费在持续增长,而国内经济尤其是农业却陷入了困境。美国一直不满苏联领导层的所作所为。1986年,美国让沙特阿拉伯王国国王在国际市场上尽可能地抛售大量的石油。这样一来,我们每桶石油只能换取10美元 (想想现在我们的石油收入是什么情况?),我们减少了2/3的外汇收入。但是我们还得继续实施第十二个五年计划。国家的财政状况日益恶化。

还有一个原因是反酗酒运动所造成的损失。在讲那时怎么作出决议、压缩烈性酒生产和全面整顿经济部门之前,我必须先说说这个计划的来龙去脉。这些年,我对这个问题的解释引起了某些反应,而大家把全部责任都推到了我头上。好吧,这里我并不急于为自己开脱。但这段历史确实要从勃列日涅夫说起,起先他非常反对酗酒,但后来在来自社会和政治局的压力下妥协了。

这个计划实际上是在安德罗波夫和契尔年科时期就开始酝酿成型了。等计划制订出来,全社会都知道了这回事,正好轮到我们来付诸实施。我们就这样陷进去了。所有这些给经济带来沉重的负担。尽管如此,粮食纲要还是取得了成绩。“十二五”期间,粮食生产实现了增长:粮食年均产量比上个五年计划增长了2660万吨。牲畜肉产量增加了250万吨,奶产量增加了1000多万吨。经营亏损企业的数量从25000家下降到4000家,不到10%。

列姆楚科夫:我对您的回答还是不太满意。您是怎么导致1990 ~1991年那种全面短缺的局面的?

戈尔巴乔夫:我刚才讲的东西中还应该加上一点,这就是:在经济矛盾不断深化的同时,国家的财政也出现严重困难。我们在五个国民经济部门进行了经济核算的实验,之后我们决定,从1988年1月1日起在国民经济的所有部门都推行经济核算。

财政问题在政治局会议上引起的争论越来越尖锐。在此情况下,我与政府总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雷日科夫就此专门谈话。他直截了当地向我提出一个问题:“怎么办?我们是修正经济政策、修正‘十二五’指标和预算,还是继续执行既定的政策?财政状况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只怕会产生更大的危险。”这是我们之间不同寻常的、持续时间很长的一次谈话。

还有一个重要问题:我们刚通过了提高教师、科技文化工作者工资的决议和退休奖励法案。这需要450亿卢布的资金。工业、建筑、贸易和其他领域的工资已经涨过了。在此之前,商品缺口已达到500亿卢布,而上述决策实施后,这个数字将上升到1000亿。我们的国民经济完全不堪重负,需要采取非常的措施。

当然,我们采取了一些补救措施来增加日用品的生产。我们可以向境外购买商品,但国家已经没有外汇了。我们只能动用黄金储备,这也没能奏效。

如今我想,我们原本可以找到一种方法来减轻商品供应不足的压力。不管有多么困难和危险 (这已经是公开性的问题了),我们应该向人民说明情况的复杂性。或者推迟两到三年再实施退休法,或者从军费中抽出150亿~200亿卢布用于购买商品。但我们没敢这样做。我觉得,主要责任在我。我应该有所决断。

但是,对当时作为国家领导人的我们来说,那样的事简直不可想象。

现在我的想法是:那又有什么呢?即便是失掉权力,我们至少也能避免一场灾难。我们认识到了,但决心不够。我们的反对派——主要是党内的官僚集团——对政府展开了猛烈的攻击,1989年选举期间他们更是变本加厉。至于1989~1990年诞生的新俄罗斯联邦政府,正是他们导致了苏共中央分裂和1991年8月改革反对派闹事反击的局面。这之后发生的很多事情为叶利钦夺权创造了条件。叶利钦的行为是一种叛变,他从背后下了黑手。其实这个时候,各项旨在摆脱危机的措施已准备就绪,反危机计划和联盟条约新草案也已拟好,而新草案还有叶利钦的亲手签字。

列姆楚科夫:对您个人来说改革意味着什么?您如何评价改革?

戈尔巴乔夫: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伸手讨要过一份工作。但常常是我恰好处于事件的中心。这也体现在我的政治仕途上。15年间,我从斯塔夫罗波尔边疆区团委的一个处长做起,先后担任团委书记、市党委书记,直到边疆区第一书记、中央委员和苏联最高苏维埃代表。您会觉得,我提升的速度很快吧。我为斯塔夫罗波尔办了不少好事。最主要的事情有:让工业发展步入新的轨道,引进高效技术,实行农业专业化和集约化,改造城市和度假设施,扶持轻工业和食品工业,大量建设工厂——这是遵照苏共23大关于发展中小城市的决议进行的。这些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学校。我把在这里开展的活动称为“小改革”。

后来,三位苏共中央总书记接连病逝这段时期,我正好进到了苏联领导层——在费·达·库拉科夫[8]去世之后。因此,我与勃列日涅夫、安德罗波夫、契尔年科都曾共过事。尤里·弗拉基米罗维奇 (安德罗波夫) 生前就要提拔我。他逝世后,这个问题又引起了大家的关注。病中的安德罗波夫曾致信苏共中央全会,建议在他重返工作前由我暂时主持政治局和书记处的工作。但这封写给全会的信被契尔年科和他的手下隐藏了起来。我想,老一辈国家领导人由于自然规律不断退出,该年轻的新生代登场了。正是在这个进程的框架下,1985年3月11日,我成为苏共中央总书记。

我们迈出了最初的步伐,开启了民主进程和公开性运动,在苏联高层和各级领导班子都进行了大量的人事变动。

全社会行动起来。苏联社会准备对整个历史进行严肃的政治评价,特别是对这些年来的历史给予评价。这一切都是在公开、直接、不看脸色的气氛下进行的。

我补充一点,在这个时期我们还采取措施,实现了与西方国家,首先就是和美国的关系正常化。我们与中国的关系也在中断30年之后得到恢复。推动裁军进程,这一政策体现在1986年1月15日苏共中央总书记的声明中。在核威胁笼罩全球的形势下,这对我们国家乃至世界都有着深远的意义。这些决定对结束冷战起到了重要作用。无论是对我国,还是对欧洲乃至全世界,都产生了影响。

我们还处理了一个重大问题,那就是严格划分共产党与苏维埃政权机构之间的权力。

列姆楚科夫:有人指责您把关于苏共领导地位的条款从宪法中删除了,而且您却没有把国家管理现代化的工作进行到底。您同意这些说法吗?

戈尔巴乔夫:我以为 (我看成自己首要的错误),就是因为没有及时改革苏共,才导致苏共后来实际上变成了一系列至关重要的进程的障碍。当我着手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已丧失了许多机会,而我的对手却团结在了一起。而且叶利钦及其亲信当时想尽了办法,以便尽快摆脱我。

当然,我在叶利钦身上耗费的精力可能太多了,其实完全可以把他调到另一个岗位上。但请您注意,因为我自始至终都坚持民主的立场,所以没能斗得过叶利钦。我脑子里根本没有考虑过要采取血腥的暴力手段,尽管有时候这在某种程度上不能避免。请注意,总体来说是没有流血的,一切都是通过民主途径。

列姆楚科夫:非常感谢。1/4个世纪过去了,现在我们明白,只要不加考虑,其实很容易发生流血事件。

(许华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