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道大无外:校园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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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道艺与科技

按《说文》的解释,“士”就是做事的人,且从一从十,不仅什么都知道,还能由博返约,即孔子所谓“推十合一为士”。汉儒何休为“士”作注,定为“学习道艺者”。用今天的话说,即指修习并掌握一定的义理和知识、技能的人。这当然是一种宽泛的推衍,早期的“艺”,其实与“道”甚近。所谓六艺,不少就是后来的经典,则“艺”也可以说是“道”的载体。孔子不仅提倡“士志于道”,同时也要求“游于艺”。

后来“士”逐渐成为一般读书人的通称,今人又往往以“知识人”或“知识分子”称之。不过,或因中国传统对无用之用的强调,士人越来越向“志于道”倾斜,而日渐疏离于“游于艺”的传统。介于义理和技能之间的“知识”,一向未得特别的重视。今日教育系统培养出来的,确可说是“知识人”;而古代的“读书人”,则与“知识人”还颇有些距离。

在中国历史上,“道”与“艺”确实有一个由亲而疏的过程(当孔子说“求也艺”的时候,便已不是六艺之艺了)。在现代社会,如果“艺”兼指知识和技能,则作为科学技术简称的“科技”,还是很有渊源的说法。然而知识和技能毕竟不同,到西化程度日益加深的时代,知识和技能的合一,就产生出一些不曾预想到的后果——随着“科技”一说的兴起,不知不觉中,技术就压倒了科学。

某周刊报道二〇一三年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说其“研究历程始终与国家需求紧密相连”,因而是“当之无愧的力学大家”。其实“国家需求”必然偏重应用,而力学本身或有更深远的追求。我相信这位学者的获奖是当之无愧的,而刊物的总结,却无意中道出了“科技就是科学”已成相对普遍的社会认知。

胡适曾观察到,自十九世纪末以来,科学在中国获得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什么人“都不敢公然对他表示轻视或戏侮的态度”。然而在此“话语权势”之下,能挑战“科学”并战而胜之的,恰是其近亲“科技”。既然连科学都已淡出,原本有些虚悬的“道”,也就更加虚悬起来。科技取代科学的一个负面后果,即进一步切断了道与艺的关联。

在我们很多综合大学里,近年人文学科地位的衰落是比较明显的。很多人看到的,是名列前茅的大学几乎没有出身人文学科的人担任校长(这是中国与西方名校大不同处)。我的感觉,则是不同学科之间日渐疏离,而尤以人文学科和偏于应用的自然科学之间的疏离为甚。

蔡元培曾强调应区分“学理”和“致用”,认为“学”与“术”有性质的差别,在教学上应予区分。所以他一执掌北大,就先把工科分出去,还想把广义的大法科(即社会科学)也分出(未果)。他的主要担心,是“习之者旨趋不同”,致力于研究高深学问的文、理科学生,受到偏重应用诸科学生的影响,造成全校风气的转变。

美国的普林斯顿大学,就与蔡元培的办学观念颇相契合。作为世界顶尖的研究型大学,普大又有着悠久的人文学院(liberal arts college)传统。不仅没有我们特别钦羡的商学院、法学院和美国人最看重的医学院,就是工学院也设置甚晚。但近年与全美一样,普大工学院录取的新生大幅增加,且增幅高于全美平均值。一位主管本科的教务官员说,如今工学已被确认为普大的一个重要成员(a significant presence),而不再是一个孤立的点缀式学门(a boutique program)。这一说法,最能体现工学院在校内曾经的地位。

道与艺之间虽有紧张的一面,却也密切关联。普大工学院就比别校更能超乎应用的层面。该校工学院院长最近提出了“联系出创新”(connections that create)的新观念,而且他所说的是艺术与工学的联系。这想法直接渊源于达·芬奇曾强调的一个观念,即必须认识到每一事物都与其他事物关联存在。达·芬奇认为,培养一个健全的心灵,需要同时学习艺术的科学(the science of art)和科学的艺术(the art of science),特别是观察事物的方术(how to see)。

或许正是在观察问题的视角和取径方面,艺术与科学虽各有所长,又彼此相通。不论致力于学理还是应用,读书人都不能不志于道,同时还要“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