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道大无外:校园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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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禀性与教养

前些时候,曾参与四川大学的“葛小佳优秀论文奖”颁奖,并受命说明这一奖项的缘起。我说话时引用了葛小佳一篇有名的论文,探讨禀性与教养(nature and nurture)之关联互动(葛文发表在美国《发展心理学》上,被认为开拓了一个新的研究方向,已成为那一领域不能不提的经典论文)。文章的内容,其实我也不甚懂,不过借其题目以“说事”而已。

所谓禀性,亦通常所说的本性或本质,似乎与生俱来,难以改变,却又非不能改善。孟子曾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而人之所以为人,正因其以不懈的后天努力,来改善我们的先天;不像禽兽,基本为本能所驱动(当然,像“动物世界”一类纪录片,也常为动物的“兽性”做出科学解释,仿佛所有的举动,都是为了具有优生效果的繁殖)。

优生学曾导致种族歧视,给人类带来灾难。现在外国人说话,最讲究所谓“政治正确”(political correctness),所以讳言天才,以避歧视。然过去“天才论”曾相当流行,常乃惪就明言,文学的“伟大与否,全视乎作者个人情感是否伟大”。同样,“必有伟大的生命力者,始得为伟大之历史家”。这样的话,现在人就会少说,或干脆不说。

李济也认为,同是有专业训练的学者,看问题看材料的眼光可能大不同,有人“可以在短时期解决若干基本的问题”,别人“也许一辈子只能解决次要的问题”。且这一差别“与科学训练的关系较少,大半起源于个别的智慧”。此智慧之“个别”,看似有点天分的意味,其实与平时的综合修养相关。盖李济曾对傅斯年说,成为一个科学的考古者,其首要条件就是“必须有问题”。而这与专业训练无关,“完全为个人学问上修养之所得,非能强为者”。

现在大家都注意“学术正确”,所以老师也不太敢讲天赋,其实毋庸讳言。以史学言,治史确有靠天分、直觉的一面。所谓“史感”的好不好,人与人是有差异的。不过,这方面的能力又是可培养的。就像游泳一样,有的人“水感”好,这样的人更容易进展到“水性”好的程度;但游泳是人人可以学会的,不仅学会后终生不忘,且也都能逐渐提升自己的“水性”。识力或多靠解悟,学力则凭积累,是可以训练、可以培养的。

而学力直接影响到“研究”的各个环节,非常重要。惟须记得李济的话,学力包括专业方面的训练,却不仅限于狭义的“专业”领域。宋人陈善说:“读书须知出入法,始当求所以入,终当求所以出。见得亲切是入书法,用得透脱是出书法。盖不能入书,则不知古人用心处;不能出书,则又死在言下。”(《扪虱新话》)

吴天墀先生尝出入于政治学术之间,他以为,此法不仅言读书,也适用于政治。干政治不能不适应环境、随顺现实,必先求其入;但入而不出,愈陷愈深,就成了政客;既入而能出,乃可成政治家。两者的区别,正体现在修养之上。好的政治家,都会实践“从适应到改造”的原则,以打通现实与理想的隔阂,化除其矛盾,将二者联系为一。早期不妨“利用现实之弱点,以增大自己之力量,以达成功;而终则转趋收敛,力图树立政治理想,以资安定社会,巩固其统治的基础”。

如吴先生所言:“不管成功一个什么‘家’,本质优良当然是不待言的起码条件。有了优良的本质,第二步还须加上充足的努力,这就关乎修养了。”而有教养的政治家,无论怎样因应时势,都不能失其根本立场。政治如此,学问亦然。入门时以接受为主,然也不是盲从,还要有些批评的态度;入而后出,更要发展自己的独立思想,才能变而后大。

对任何人而言,禀性都是重要的。但不论我们出身如何,教养都可以让人改变。古之所谓教,正在于改变人。孟子所说的“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最能彰显教养对人的改变。人禽间那几希之别,有教养者也更为珍视,即孟子所谓“庶民去之,君子存之”。惟受教养而改变之后,能不忘自我,也不忘教养之所从来,或可兼具本性与教养之长。川大设“葛小佳优秀论文奖”,便有这方面的立意,书此以与愿为天下士者分享。

(作者按:本文是二〇一三年参与四川大学“葛小佳优秀论文奖”颁奖后有感而写,现将当时陈述的“葛小佳优秀论文奖缘起”附后,俾读者更清楚拙感之所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