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一个头发乱蓬蓬、衣服扣子都没扣好的男老师跑了过来，一股浓烈的酒气随着他的到来扑进大家鼻子里。他走到明仔身边，不好意思地嘀咕着：“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
旁边几个女孩子使劲掩住鼻子，往一边躲。
女老师赶紧走了过来：“叶老师，你怎么又迟到了？真是的，老让孩子们等你，怎么可以这样？好了好了，快上课吧！”
那叶老师脸上红红的，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喝醉酒的缘故，他懵里懵懂地走到桌子面前坐下，目光还有些飘忽不定。明仔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好像还没有睡醒的样子，心里怎么也不相信这会是一位围棋老师。在他印象中，围棋老师都是些鬼精鬼精、大智大勇的人物，像诸葛亮那样，人还没有出场呢，就让所有人屏气凝神。这位老师怎么迷迷糊糊的，莫非是个散仙儿？
等女老师走开，叶老师从怀里拿出一本翻毛了边的旧书：“来，你们两个先看看这个……今天老师脑子里不大清楚，你们先把这局棋排演一下，这可是职业棋手下过的棋，你们把棋局一步一步地排出来，体会一下高手的下法……”他说着，脑袋向一边歪过去，眼睛又快闭上了。
明仔的眼睛瞪得好大，不相信似的看着那位老师。
菜帮子“哧”地笑了一声：“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天天都这样！”
明仔说：“天天？”
“对啦，老叶号称‘醉棋仙’，当然要喝了酒才能下棋喽！他呀，喝酒的时候比下棋的时候多。”
对面，叶老师已经倒在棋桌上呼呼大睡了。
明仔望着他，只觉得匪夷所思。
菜帮子站起来，对着明仔诡异地一笑，然后把手里的一支铅笔插进叶老师的鼻孔里。他正要大笑，却见叶老师突然迅速地反手一扣，抓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捏，菜帮子“哇哇”地尖叫起来，叶老师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睡过去了。
菜帮子捏住自己的手，嘴里咝咝地呼着气，看样子还痛得不行。女老师跑了过来，看了看叶老师，又看看菜帮子，无奈地摇摇头，又走开了。
明仔张口结舌地望着这一切。
菜帮子一把抢过明仔手里的旧棋谱，对他说：“喂，刚才的对弈不算，咱们俩再来比过！”
明仔歪着头：“怎么不算？你有没有棋德？”
“一盘怎么定输赢？”菜帮子不服气，“一盘棋说明不了问题，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就不信我会输给你。咱们比其他的！这样，我们来比默棋吧！”
“默棋？”明仔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是咱们在这本棋谱里找一局棋，每个人先看十分钟，默记一下，然后在半个小时之内把棋谱摆出来，看谁默记得最准确、步数最多！”
“不就背棋谱吗？”明仔点点头，“行！我奉陪到底！”
“你答应了？”
“你那么不服气，我总得让你死得透透的吧？”
“那好，我再找一个棋盘，咱们马上开始！”菜帮子顺手把邻桌一副空着的棋盘拿了过来。
菜帮子把棋谱摊在桌子上，两个人一起埋头记诵。
“好了吗？”十分钟之后，菜帮子啪地把书页合上，直盯着明仔，“计时吧！”
明仔端端正正地坐着，闭着眼睛，只是轻轻地点点头。
菜帮子开始布子，正在这时，一直埋头在桌上的叶老师倏地一下睁开了眼睛，坐直身子，盯住两个人面前的棋盘。
明仔慢慢地往自己的棋盘上摆放着黑白不同的两种棋子。
叶老师的眼睛里放出了一阵光亮，他看看菜帮子，又看看明仔，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时，他眼里的醉态全都不见了，神情犀利而专注，双目炯炯有神，仿佛一头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的草原狼。
计时器一分一秒地走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菜帮子落子的动作越来越慢，摆下一颗棋，总要想几分钟，才又放下一颗棋子，而明仔的速度还是不紧不慢。他面前的棋盘上越来越密，棋路越来越复杂。
渐渐地，菜帮子的额头上渗出了一片片细汗，明仔的呼吸也沉重起来。
菜帮子微微闭上眼睛，紧张地在自己的大脑中打捞着一星一点的记忆。明仔抱着脑袋，嘴巴咧着，捏着一颗白子犹豫不决，不过，当他把白子放下之后，突然眼睛一亮，摇头晃脑地嘀咕了一句：“天助我也！急急如律令！”然后，运子如风，飞快地摆下几步棋，接着，他的思路越来越畅，记忆中的棋路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他胸有成竹地摆着棋子，菜帮子睁开眼睛，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叶老师看着明仔，抱起胳膊，嘴角露出一缕笑意。
明仔摆完最后一颗子，抬起头来望着菜帮子：“怎么样？”
棋盘上，呈现出一局完整的对弈。
菜帮子面如死灰，两眼死死地盯着棋盘，渐渐地，他的神色越来越沮丧，越来越灰心，他突然抱住脑袋，一声不吭。
明仔笑嘻嘻地抱着膝盖，摇晃着大脑袋望着菜帮子。
菜帮子始终垂着头，他的双手紧紧抓住桌沿，在瑟瑟发抖。他看来是被打倒了，整个人看上去颓丧到了极点。
明仔有些不安了。
叶老师哈哈一笑，摸着明仔的大脑袋：“看样子这大脑袋还真不是白长的，我正奇怪这孩子怎么长了个篮球脑袋呢，原来还真管用。不过，菜帮子也不错，记住了一大半的棋，不错。两个小鬼，今天老师挺开眼呢。”
菜帮子低声喃喃着：“怎么会？怎么可能？我怎么会输给他？”
明仔说：“老师，其实我……”
菜帮子鼻子里哼了一声，突然，他一把抄起椅背上的外套，转身就走。
明仔呆住了。
叶老师慢吞吞地喊了一声：“菜帮子！”
菜帮子站住了。
“这就是老师教给你的态度吗？你把围棋当成什么了？”叶老师厉声说。
菜帮子慢慢地转过身来。
叶老师端端正正地坐着，声音庄重而严肃：“面对围棋，无论输赢，都得有个气度，这才是一个棋手应有的修养。不管你是大人还是孩子，一旦你执起了棋子，一旦你面对这黑白世界，就应该是庄严的，是平等的。每个人都要尊重围棋，尊重自己的对手，这样，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棋手，老师平时是不是这样教你的？”
菜帮子站在那儿，一声不吭。
明仔张大嘴巴，吃惊地望着叶老师。叶老师现在是一个老师了，他瘦巴巴的身体庄严而挺拔。
菜帮子面对明仔，深深地弯下腰去，低低地说了句：“对不起！”
叶老师厉声喊：“大声点儿！”
周围的孩子们都转过身来，吃惊地望着这边。
菜帮子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大声叫道：“对不起，我错了！”
明仔连忙站起来，也赶紧弯下腰去：“我……我……”
叶老师直直地坐着：“我要你们记住，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们面对着棋盘，就应该像个棋手那样生活！那样思考！这才是围棋！”
下课后，明仔怏怏地走出大门，远远地看见菜帮子把外套反搭在肩上，正要低着头匆匆离去。
明仔想都没想，就追了过去：“喂，等等我！”
菜帮子回过头来，看见是他，反而加快了脚步。
明仔跑过去拦住他：“你好！我……我想跟你说句话！”
菜帮子斜着眼睛望着他：“干吗？显摆来了？不就一局棋吗？”
“显摆什么？”明仔不明白。
“你都赢了还有什么话？我就奇了怪了，打哪儿冒出来你这么个小怪物？”
明仔咽了口唾沫，说：“我不是怪物，我叫东方明。你叫我明仔好了。”
“明仔？喂，你是从乡下来的吧？”菜帮子不耐烦地望着他。
明仔说：“你怎么知道？”
“我一闻就知道，你身上一股子地瓜味儿，十里地都能闻得见。”
“十里地？你狗鼻子吧？”明仔凑近他，把脸伸到他鼻子上。
“干什么？你离我远点！”菜帮子冷着脸退后一步。
明仔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地瓜有什么不好？报纸上说，地瓜可是最好的环保食品，没有污染，还富含各种维生素A、B、C、D、E，抗癌，你们城里人都拼命吃呢。其实在我们那儿，一般都拿来喂猪。”
“你才是猪！”菜帮子瞪了他一眼。
“我说的是真的，你别不信。”
菜帮子往前走了几步，明仔傻傻地跟在他后面。
走了几步，菜帮子突然回过头来：“喂，看样子学习成绩不错？”
“不怎么样，也就第三名。”
“班上第三名？那有什么好吹的？”
“不是全班，是全县。”
“嗯……不得了，怪不得莲姐老说这个时代出问题了，出大问题了——连乡下孩子都那么拽……”菜帮子对着他瞪着眼睛。
“莲姐是谁？”
“莲姐就是莲姐啦，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这个莲姐挺不错的，说得真好。”
“切！”
“你明天还来不来？”说实话，尽管菜帮子对他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但明仔还真不讨厌他这股味儿。
他现在极其需要朋友。也不知道怎么的，他觉得菜帮子应该可以成为他的朋友。
“明天？”菜帮子看了他一眼，“不一定。”
“什么叫不一定？”明仔说，“跟你下棋挺好玩儿，你怎么不来了？”
“又想赢我对不对？告诉你，今儿算你运气好，明天就不一定了，我总有赢你的时候！好啦，我得走了！”菜帮子拿下外套旋转着，再往肩膀上一甩，吹着口哨走了。
明仔紧走两步：“喂，喂！菜帮子！”
菜帮子回过头来：“什么？菜帮子也是你叫的？”
明仔哈哈一笑，说：“这么好听的名字，当然要叫叫啦，要不取来干什么？喂，你家住哪儿啊？”
菜帮子眯了眯眼睛：“我家住哪儿？”他转动着眼珠，天上地下地望了一遍，皱着眉头，“在天堂！天堂，知道吗？”
明仔说：“天堂？那是哪里呀？”
“早跟你说过了，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好奇害死猫，知不知道？乡巴佬！”
菜帮子说着，转身又要走。
明仔追了几步：“喂，我可以和你做个朋友吗？”
“朋友？”菜帮子顿住了，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明仔，“你说了一个很奇怪的词语！”
“我刚到城里，在这里没有朋友，我想，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的！”明仔睁着大眼，热情洋溢。
菜帮子后退了一步，嘎的一声笑起来：“朋友？喂，少肉麻了！”
他一转身，跑远了。
明仔呆立在那儿，像个傻瓜一样张着大嘴。
正在这时，一个人在背后猛拍了他一下，大声说：“东方明，怎么还不回家？”
明仔回头一看：“叶老师！”
叶老师笑望着他：“听说，你是从乡下来的？”
“对，我是来参加培训班的。”
叶老师的眼睛里闪着和善的光：“那么，这段时间你会和我一起学习了？”
“是，请老师多多指教！”明仔对着叶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
叶老师摸摸下巴：“行，明天准时来吧！老师也尽量准时到！”他说完，自己哈哈笑起来。
明仔往前面张望，菜帮子的身影已经拐过街道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