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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笔记(1)

1

那时候,离我住处不到五华里的地方,有一片湖,叫清莲。像个少女的名字。其实它的年岁已经很大了,现今八九十岁的老人,小时候就在湖里捞过鱼。清莲湖仿佛跟这片土地一样古老。

闲暇时候,我喜欢跟朋友们到湖边去。

湖面宽阔,微风吹过,肋条似的波纹向前伸展。湖岸,除了人和潜藏的小兽踏出的土路,四周都被齐人高的荒草淹没,我和朋友们把带来的报纸往草尖一铺,鱼跃而上,草便倒伏下去。草很柔软,垫在身下有种被抚摸的感觉。我们坐在上面聊天、喝酒、唱歌、弹吉他或吹口哨。当这些手段使尽,也没见远处马路上的女子过来跟我们搭讪,只好沮丧地躺下去望天。睡在大地上望天,再灰暗的天空也高远疏阔。草丛里密集的昆虫在我们近处活跃,像草的叶片,被风摇动得沙沙作响;但摇响昆虫的不是风,而是昆虫们自己的欢乐。

见此情景,一个朋友总是羡慕地叹息:“卑微的生命啊,你们哪里知道爱情的苦恼。”

可是,大地上本没有卑微的生命,就连昆虫,也比我们有资格谈论季节,谈论蓝天和星星。我们的心还在流浪,它们却早就有了自己的家园。家园就是这片湖。它们在湖边繁衍,在湖边诉说祖先的故事;祖先的故事就是它们自己的故事。

清莲湖在我们心里,哪里只是一片湖。

它是一部关于水、野草和昆虫的教科书,是一部绿的美术史。

若遇晴天丽日,我们还去湖里划船。一条无主的驳船卧在岸边,被繁密交错的藤蔓遮掩,不细心发现不了。几步深藏的石梯可以把我们引领到船边。长时间的风吹日晒,船帮已生满白斑,类同槁木。我们解了缆绳,坐上去,双橹一扳,船做一次深呼吸,就进入阔大的水域。船之于水,如鱼之于水,无水时如同死物,一旦进入水中,便摇尾鼓鳃,鲜活得让人感动。有时候我想,如果给这条无主的驳船写本传记,一定是本很滋润的书,也是很有历史感的书,如果写得好,兴许还会进入大人物们的传记之列。

某天傍晚,夕阳的金光照耀得湖面灿烂辉煌,我们荡舟湖心,突然有一条红尾巴鲤鱼蹦起来,恰好落进船舱,我将其捉住,小心翼翼地丢进湖里。可紧接着,更多的鱼蹦了起来,泼剌之声在湖面回荡,直至夕阳褪尽,它们才安静下来。

此后大半年,我和几个朋友奔忙于各自的事务,一直未去清莲湖,这个周末,终于得了闲暇,又相约前往。——可已经找不到那片湖了。湖被填了。豪华的预售中心和随处可见的重型机械,证明这里已被人类占据。这时候我们才明白,鱼们的那次集体跳跃,是在这片土地上的最后表演,是它们的绝唱。

几个人退了回来。说不上悲哀。

2

我心目中没有拟人化的神。大自然就是神。在歌德笔下,这个神不可捉摸:“她以不同的形象出现在不同的人们眼里,又以无数不同的名目和称号隐藏着自己。”而在我看来,她没这么复杂,她就像亲人、朋友,像那些品性善良的陌生人。大自然的本质是接纳。接纳是不神秘的。比如这春雨、湿路、桃花、灰蒙的天空、清冷的气流、沉默的行人……本身就构成完整的生命。在我的日记中,不知道记录了多少个“第一场春雨”。春雨年年来,不是单调地重复,而是静默地成长。大自然一分钟也没有重复过,她总是在成长,只是人类无法估量她的伟力,因此,杜甫写的春雨,好像与今天的春雨并没有多少区别。人类到底是渺小的。福克纳认为,人类将长存于地球。但要做到这一步,不是没有条件。

曾经看一部有关恐龙的专题片,从恐龙的行为方式,我顿悟了这庞然大物必然灭绝的命运。对它们灭绝的因由,就我所知,至少有十余种说法,最典型的,是说一场大灾难后,它们的食物绝种了。最有趣的,是说恐龙特别喜欢放屁,在那古老的天空中,整天屁声隆隆,如雷霆万钧,偏偏从它们身体里释放出的气体,含一种对其自身致命的毒素,这样,恐龙就被自己的屁毒死了。我不是专家,不管人家怎么说,都只有相信的份。可是,看了那部专题片,我再也不相信科学家们的说法了。你只要看看它们以大欺小、以强凌弱、互相残杀、食肉裂骨的惨景,就一定会跟我得出同样的结论:恐龙自己杀死了自己。

恐龙曾是地球上的霸主,而今人类是地球上的霸主。

3

太阳并没有出,可它的光辉已照亮整个天空。太阳总是首先照亮天空,再把光芒洒到大地上。天空不亮,大地就享受不到温和的日光。从童年至今,我无数次观察日出,有时候,乡村的人们已荷锄上山,城里的人们已潮水般从街道上涌过,可大地依然一片阴冷,我们都以为太阳不会出来了,可抬头一望,一颗红球,早已静默地挂在东天……

古往今来,描写太阳的人不计其数,我特别喜欢这样两位:一是日本的德富芦花,二是美国的梭罗。德富芦花细心记录了日落需用的时间,得出太阳由衔山到全然沉入地表,需要三分钟的结论。只有真正热爱太阳的人,才这么在意于它的衰落和崛起。尤其让我感动的是梭罗,他说:“不仅要观察日出和黎明,如果可能,还要瞻仰大自然本身。多少个冬夏黎明,还在任何邻居为他们的事务奔波之前,我就出外干我的事了……我虽没有具体地助日出以一臂之力,可是不要怀疑,在日出之前出现是最重要的事了。”他没有用任何花哨的笔墨写日出的过程,可迄今为止,这是我看到的关于日出最动人的文字。他在太阳出来之前就去大地上干活,跟太阳一起经受“诞生”的阵痛。——这也是苇岸在他散文中指出过的。苇岸是我喜欢的作家。我们之所以喜欢一个作家,是因为在许多地方,自己能与那作家心灵相通。

4

昨夜下过贼雨,早上起来,路湿润润的,草尖上不见水珠,却能闻到雨的气息,甚至能嗅到深秋寒冷的薄荷味。地面早已被环卫工人清扫干净,湿润就不会成为行路人的麻烦,而是让人感到清爽、安全与宁静。广大的天空,在湛蓝的背景上,飘着几朵云。云的距离挨得很近,有的少女般明亮,有的沉稳得像个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有的老态龙钟,却是一副比谁都滋润的模样。这是一个和睦的家庭,一个灯光亮了、还没来得及退出舞台的演员群体。在这样的早晨,我的心情总是出奇的美好。我的脚踏在大地上,却总觉得正行走于天空。

一群鸟突然从我书房外飞过。这群鸟数目庞大,使阴暗的天宇胀满了生命。我站起来,想目送它们一程,它们却早已隐没于建筑群的背后。我已很久没看到过这么多鸟,我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它们将飞向何方。

5

“满天星斗”这样的词句,几乎要从汉语里消失了。我有个朋友,去了南极,又去了日本和法国,回国后就觉得呼吸不畅,身体不适,然后来一句:“国内空气太差了。”听上去似乎很矫情,其实是实情。比如我居住的省城,即便天气晴好,能见度也很低,星星也隐藏在九天之外,偶尔显现,也不过两颗三颗。省城大,车子多,污染严重,望不到星星尚可说,回到县城,照样如此。直至退回老家的山上,“满天星斗”才会从天空和汉语里复活。

东边的那颗星,亮得像灯盏,我用质量很差的手机也能把它拍下来。一颗同样晶亮的流星,闲适地在天上游串。星星是那样多,只要你愿意,就能望见一层一层的星星。每一层星星都是一层天界。它们是运动着的,但除了流星和彗星,我们看不见它们的运动;星星以固定的姿势,让人于无声处听惊雷。我很喜欢日本电影《记我的母亲》里的一句台词:听到溪水的声音,便是听到山的声音。我想,听到星星无声的声音,便是听到宇宙的声音。再次琢磨人类对宇宙的阐释:无始无终,无边无际。穷尽全部想象,我也想不通这句话,若借助星星帮忙,或许好理解些:星星,又是星星,还是星星,层层叠叠的星星,永远都是星星。

——不过,与我小时候比,或者与二十年前比,星星还是少了许多,那时候的星星多得天上装不下,比春运时的火车还打挤。

6

艺术是对简单生活的回忆,时代在前进,前进的途中,抛弃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有的是垃圾,可还有一部分,曾经与我们朝夕相处,并深深触动过我们,温润过我们,艺术就是把这些东西唤醒,让人类永远不要忘记曾经拥有过的纯真。而那些能唤醒我们的,总是趋于简单的。而今的许多作家和艺术家,丧失了处理日常生活和日常情感的能力,更不能从一条逼仄的道路出发,走出高天厚土。这是他们生活得过于闹热的缘故。生活得越闹热,越复杂,就越没有生活;要保持精神生活的质量,就必须把日常生活限制起来。

这需要艺术家具有孤独的能力。

事实上,不仅是艺术家或者杰出的艺术家,就是平常百姓,偶尔也会幻想这样一种人生图景:一个人像狼一样独行旷野的图景。这是对孤独的呼唤。这证明,孤独其实是人的本性之一。但不知什么时候,它成了“能力”,成了人生的奢侈品。

7

鲁迅的小说,不屑于细小,而是经过思想的沉淀之后,塑造一种类型的美。显得瘦,却不干,不枯。这是更高的要求。——王安忆在《类型的美》中谈到这一点。王安忆认为,这是鲁迅没写长篇的根本原因。大江健三郎认为东方文学的代表在中国,特别是鲁迅,在那么小的篇幅里,表现那么深刻丰富的内涵,是相当了不起的本事。我觉得,鲁迅的这种本事,来源于他对世界的简化(比如塑造麻木民众的群像),更来源于他对黑暗的执迷,对骨头凝成的意志的执迷。与之相映照的,是吴贯中的艺术论,他说中国的人物,一旦进入寺庙,就一脸福相与慈祥,岳飞如此,关羽如此,就连“肺病型”的诸葛亮也如此。其实诸葛亮日夜操劳,食少事繁,可我们还是让他以一脸福相示人。阎立本的帝王画像,虽是珍贵文物,却不能说是艺术珍品,因为那些帝王都慈眉善目,不像西方,敢于实事求是地塑造帝王的凶刁肖像,尽管惹恼了帝王,却成了永世流芳的经典。还有耶稣,基督教信徒遍及世界,可他们敬奉的神,却是钉在十字架上裸着身体的人。

8

有些书,并不强烈地震撼你,却像楔子,慢慢地,扎扎实实地打入你。它是地基,只有当你领悟了,才能看见高入云端的壮丽。

最好的书,能引领读者回到自身,检阅自身。这个世界充满了声音,而不管多么巨大的声音,在声音之外也是寂静,绝大部分著作,包括一些具有杰出品质的著作,都还是在声音里行走,只有极少数的灵魂之书,才能把我们带到声音之外,体味寂静的博大与丰盈。

9

睡前万不可读莎士比亚,一读,就无法入眠,满脑子都是扎人的词句,且像剧中人物似的,随口就编出华丽的诗行。如此,醒来异常疲倦。尤其是今天中午,因昨晚读《爱的徒劳》,没睡好,今中午欲补,睡前续读一阵,结果更糟。

话虽如此,却丢不下,且终于读完了莎士比亚全集。

歌德说,一个创作者,每年只应读一部莎剧,否则其创作才能就会被压垮。又说:莎士比亚用银盘装金橘,我们通过努力,接过了他的银盘,却只能把土豆装进去。还说,莎士比亚从不考虑舞台,因为对于他那伟大自由的心灵来说,舞台太窄了,甚至整个世界都太窄了。

而我,始终没能从莎士比亚那里学到什么。

或许是我读得太快了,像歌德说的那样。

或许是他太高了,我够不着,就像够不着日月。

10

日本作家的作品,大都结构松散。可由于他们关注的是根本性问题,比如死亡和男女,因而一点也没有阅读上的疲惫感。这样的小说既与哲学接近,更与生活接近。不像某些小说因为太像小说而显得不够诚实。

但毕竟太过松散了。松散跟开放不一样。松散有时是另一种封闭。

我由这种封闭,去理解日本艺术为什么会有一种赴死的迷恋。为了瞬息的绽放,他们宁愿舍弃逻辑、谨严与完整。日本人赏樱花,是在它开得最满的时候,欣赏它离枝入泥的状态。明治维新时期,有个轰动一时的事件:某少女跳入瀑布自尽,并非厌世,也并非遭遇了什么越不过的打击,就是无法想象青春逝去后的自己。

可另一面,我相信日本人还有着别样的渴望。农人木村秋则历经千辛万苦种植不用农药不用化肥的苹果,苹果树已不惯于自行从大地吸取营养,也不惯于调动自身的生命能量与害虫做斗争,瘦弱憔悴,奄奄待毙。木村对苹果树说:你可以不开花,也可以不结果,但千万不要死去。木村感动了千千万万的日本人。都认为是木村的生态观和对理想的执着感动了他们,但在我看来,很可能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对待死亡的态度。

11

对一个作家而言,写出一部著作,能够洛阳纸贵,自然是值得骄傲的事情;能够被“文坛”捧着、供着,当然也是一种成功。然而,如果某位作家虽不被文坛看好,却在民间口口相传,就无疑具有更加旺盛的生命力,同时也更加值得信赖。好作家自己心里有杆秤,否则他就没法坚持。同时读者心里也有杆秤。普通读者人微言轻,没法像评论家们那样写个书评什么的,但他们可以立口碑,让那些好作家不是盛在快餐拼盘里,而是活在他们心里。真正的好书,以及对自己艺术生命充满自信的作家,从来都不会强求评论。对他们的评论不依赖于媒体,而是播撒于心灵,读者不死,那些作家和他们写出的作品,就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