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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这样一位风格独特的作家,却从来也没有背离过现实主义,体现在作品中,就是那种“生动的艺术真实性和对现实的高度凝聚力”(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他虽然是一个寓言的创造者,但让他感到孤独的却是,“我们没有足够的常规手段来让人们相信我们生活的现实”,他认为着手创造一种与乌托邦相反的现实为时不晚,“到那时,任何人无权决定他人的生活或者死亡的方式;到那时,爱情将成为千真万确的现实,幸福将成为可能;到那时,那些命运定成为百年孤独的家族,将最终得到在地球上永远生存的机会”。
这是文学的最高法则。文学所获取的时间和空间上的自由度是巨大的,但无论怎样沉浮,都应该指向心灵,指向未来。而且毫无疑问的是,文学的人道主义原则注定了它必须关怀弱小而痛苦的心灵。他们的未来就是世界的未来——艺术世界的未来。诺奖授奖词中评价马尔克斯:“在政治上加西亚·马尔克斯坚定地站在穷人与弱者一边,反对压迫和经济剥削。”
马尔克斯提醒人们,如果想取得起码的成就,都必须有那条潜伏在地底下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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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陈忠实谈。他说,不仅要看写什么和怎么写,更要看写出了什么。他强调从生活体验到生命体验的升华,强调给政治一个合理的定位,作家不应一味排斥政治,但必须有自己的理解,化为自己的个性语言,表达自己的情感倾向。我喜欢看陈忠实的那张脸,喜欢听他黄土一般厚实的声音,他的脸和他的声音,都与他的《白鹿原》风格一致。
与一理论家谈。他说,现在的人,缺乏对生命起码的敬畏。以前,我们还怕死鬼阴魂不散,找自己报复,现在什么都不怕了。由此,他说到一个词:苦难。他认为现在不应再提苦难,应该把苦难改成困难。既然是困难而不是苦难,就可以找到一个比较好的途径去解决问题。他说我们的文学作品,写苦难的很多,对人物灵魂的慢慢演变,却缺乏深刻的揭示。我对他后面这句话是同意的,不管是不是真就没有一部深刻揭示人物灵魂的当代作品,文学绝不能简单化,这毫无问题,但他不该草率地将“苦难”改成“困难”。“困难”是承认人人都有尊严的,而事实并非如此。雨果在《悲惨世界》(《悲惨世界》的原标题,就叫《苦难》)的自序中说:“值此文明的鼎盛时期,只要还存在社会压迫,只要还借助于法律和习俗硬把人间变成地狱,给人类神圣的命运制造苦难……只要在一些地区,还可能产生社会压抑,即从广泛的意义来看,只要这个世界还存在着愚昧和穷困,那么,这一类书籍就不是虚设无用的。”我们对照一下,看当今世界是否还存在那些问题,如果存在,文学就不能忽视,更不能粉饰。我们的文学之病,很可能恰恰就是只写了困难,而没有深入到苦难的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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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斯诗人峨谟伽耶姆有一首四行诗:
不知为什么,亦不知来自何方,
就来到这个世界,像水之不自主地流;
而且离了这世界,不知去哪里,
像风在原野,不自主地吹。
这首诗告诉我们,生还是死,我们都是被动的,而且从古至今没有一个人特殊。所有人都必须面对的问题,就不值得害怕。更何况,“死亡往往使生活的玩笑不能得逞”(纳博科夫语)。人生短暂,死后的时日却绵绵无期,因此要带着严肃而美好的心情,从容上路。意大利僧侣阿昔斯临终前说:“欢迎你,我的死亡小妹妹。”他死得多么充实,多么优美和富有亲情。古罗马贵族朱利乌斯咽气时,“还在支配自己的灵魂”,他把死当成人生的起点,当成自己的再生。在二战中失踪的英国士兵斯科特在给父亲的信中写道:“死亡是使地球上的经验更加完美的阶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说,死亡是最大的平等,也是最大的自由。
由此想到自杀。自杀是违背自然的行为。维特根斯坦甚至说:“自杀是肮脏的。”但我承认,人活世间,的确有“自取灭亡”的理由,有的还极为壮美,但我还是认为自杀是对生命犯下的罪过,因为对大多数自杀者而言,虽然以主动的姿态实践了死亡,却对死亡茫然无知。由此再说到战争。战争之所以让我们厌恶,是因为它强迫我们放弃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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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完全不赞同让巴金以那样的方式活着,可一旦他真的离去,却格外惆怅。我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母亲去世,家境贫困,遭人作践,我将《巴金小说选》装在草花篮里,躲到树林里去读《寒夜》。它让我知道了我并不是最可怜的人,天底下还有别样的痛苦。后来,那本书不知被谁拿走了,我又从旧书摊买了一本《寒夜》。遗憾的是,以前的那本书里,除了《寒夜》,还有《憩园》《第四病室》,这些小说和《寒夜》一起,抚慰过我的童年。
为悼念他老人家,今天早上,我把《寒夜》抽出来,读了后记。
我应该从他的文字里好好想一想:文学到底因何而存在?作家的价值究竟在哪里?
我觉得,巴金有极为可贵的单纯。他写《家》的时候是单纯的,写《随想录》时照样是单纯的。活了那么大年岁,经历了那么多事,却依然持守一颗纯净的心,非一般人能及。不过,对他一直提倡的“讲真话”,我的看法是,他本人是否做到了,我毫不怀疑,但那只是他一个人的真话,并非整个社会的真话;这极大地削减了他那些真话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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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浑身都是小说。他是一面湖,到处都冒气泡,到处都有生命。这真好。这是天生的小说家。但毕飞宇只是湖泊,而非河流。如果他是河流就漂亮了。
苏童的《拾婴记》,前面很平常,最后让小说醒了。醒得那样彻底。作家有了一个绝妙的想法,就会显得从容,再平常也从容,因为他知道,到了某一处,小说自会飞翔。
鬼子是一个善于把精致掩藏起来的作家:把丰富的内心掩藏于朴拙的文字底下。前些日他来短信说:“小说中最闪光的永远是生命和爱……社会和环境只是一种利用!”他是在提醒我,写小说时“问题意识”不能过强,更不能用“问题”去推动情节的发展。尽管我已经注意到这一点,贺绍俊在论述我小说时也曾提及,但我依然感激鬼子的提醒。鬼子写出长篇《一根水做的绳子》后,又来短信:“为何多年没人创作相对纯粹的爱情小说?写了才知道,爱情小说是最难写的,一不小心就被政治被文化被财富被地位所强奸,‘绳子’是努力把爱情还给生命,还给心,还给小人物,让爱情只受爱(本能)的驱动,所以特别注重有关爱的元素,如心、头发、茶麸、树、石头、荒草、橙子、门、裤门、决斗,等等,并付诸活力,以求读者过目难忘,深入人心。”这想法相当好,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小说会不会只是缥缈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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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把最困难的段落留到第二天去写。如果感觉到写好这一段太难了,就千万别因畏难和懒惰停笔,你得再鼓一把劲,认认真真地把它写出来。写出来就好了,第二天,你就会兴冲冲地开始新的工作。要是把最困难的部分留到第二天,就会影响早上的心情,就很久也不想打开电脑,即使打开了,也磨磨蹭蹭地下不了手。——记住,别让自己的清晨太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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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们都在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永恒,因此都在想方设法地描写那些能够永恒下去的东西,爱情、友情、亲情……凡有过创作经验的人都知道,要写好这三样,非常困难,鉴于此,许多人知难而退,终于找到捷径,写性。绕着弯子都要往性上靠。可真要把性写好,照样是难的,于是又降格以求:只把身体那部分写出来就行了。只写这部分是不难的,如果动物有文字,它们也会写,而且肯定比人写得更畅快,更真实,也更虔诚。既然动物没有文字,人就占大便宜了,干这种活儿,也能生活下去了,而且说不定还能够永恒下去。
遗憾的是,所谓“永恒”者,只有在剧烈的对立中才会存在,没有对立,就没有永恒。这种尖锐的对立,不是简单地从身体上,而是需要从社会的大背景中,从人的精神深处,去寻找。为了“永恒”而无视波澜壮阔的现实和人生图景,是作家的愚蠢,也是作家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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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面歌唱着伟大的道德,一面却也在祈祷那些圣贤之言只让别人去遵守。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阴湿的土地,在这块土地上探头探脑生长出的,是我们自己暗中渴望却并不认识的植物,因为渴望它,所以纵容它,因为不认识它,所以对它有所抵触;正是在纵容和抵触的较量中,检验着道德的力量。如果任随那一片植物生长,它就成参天大树了,就跟我们熟悉了,并最终成为我们自己,到那时,道德就喝醉酒了;反之,道德就是清醒的。道德清醒也就是我们自己清醒。事实上,即便道德醉酒了,眩晕了,可掌握道德的上帝,却端坐于遥远的星空。何况道德从来不会眩晕,道德走在大路上,比男人女人的步子都快,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追随它,让它感动于我们的至诚,然后对我们回眸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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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个熟人,他有个“极好极好”的朋友,两人一起长大,一起求学,一起上班,互为对方的影子。后来,我那位熟人的家庭发生了变故,女人跟他离了婚,五岁的儿子判给了他,女方每月付给孩子一定生活费。可两年过去,女方一分不给。他是普通工人,收入菲薄,儿子上学后,更加拮据,便多次找女方索要。有一天,他在桥上拦住了女人,说再不付钱,就把她告上法庭。谁知,女人只是淡淡地丢下一句:你急啥,那孩子又不是你的。晴天霹雳!他抓住女人,问孩子是谁的。女人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原来,孩子的父亲就是他曾经形影不离的朋友。
人言,被朋友背叛是人生最大的不幸。这话看似在理,其实毫无道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应当是这样的:你是自己,同时也是朋友;朋友是他自己,同时也是你。朋友背叛了你,也就是你自己背叛了自己。自己背叛自己,才是你最大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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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非梧桐不栖”,因此好鸟不来,不能怪鸟,只能怪树。孔子的弟子冉有为季康子将师,与齐战于郎地,大破齐师,季康子问冉有:你于军旅之事这么在行,是学的,还是天生的?冉有说:跟孔子学的。可后来,卫国的孔文子要攻打太叔,向孔子问策,孔子却推辞说不知道,“退而命载而行,曰:‘鸟能择木,木岂能择鸟乎!’”孔子周游列国,不就是希望为人所用,实现自己的理想吗?人家找上门来,他却“命载而行”。
凡真正的智者,是非常计较人文环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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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杨金平电话。前天,他与《作品与争鸣》主编陈合松通了话,陈说他读了我近期的几个小说,包括《人民文学》上的《变脸》,大意是觉得没有《我们的路》好。这样的意见,金平在去年底就向我说过,他编我的中篇《心脏石》,就认为《心脏石》不像《我们的路》那般利索隽永。我在想,写《我们的路》(包括《大嫂谣》)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打开电脑就动手了,远不如后面几个小说精心,却比后面的好,这是为什么?显然,那不是技巧的问题。写《我们的路》时,我把心思都放在人物上,后来,有意无意间分了心,走了神,因此小说缺少了“咬劲儿”,缺少了从内部生发出的动人力量。
关键是贴紧人物写。不管遇到多么困难的局面,只要贴紧人物,就能越过去。
许多失败的地方,往往是因为作者太自恋,让人物成了观念的工具。
作家塑造出的人物,如果成功,这人物就单独存在,并在历史和现实中真正存活过,人们谈论这个人物时,不会说是某某作家创造的,甚至于把作家忘掉。
金平说,要毁灭一个作家,道路有两条,一是封杀,二是捧杀。被封杀的,还可以把责任推给环境,被捧杀的,简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金平说:“你现在被关注了,参加的活动多了,要特别留心保持自己的定力。”作为朋友,他的良苦用心,我当切记。毁不毁灭,主动权在我。“回去!”我对自己说,“回到以前去,那时候谁也不知道你,你除了写作、读书和思考,别的一切都可以不考虑,也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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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思潮一日三变,文学名词花样翻新,可它到底属于美和情感的范畴,如果作品不能拨动人心,很难说一个好字。那些历久不衰的名著,仔细想来,无不是因为搔到人心的痒处,事过多年,我们还记得住书中的某个细节或人物,是因为那个细节或人物让我们笑过,哭过,惆怅过,寂寞过;书里的人成了我们最忠实的、他人无法领走的伴侣,我们在不断回味那个人物的过程中,让内心富裕和生长。作家的最大贡献,就在这里。
至于别的,哪怕是异常深刻的见解,也往往被时间的长河冲刷干净;它可能营养过我们,但时过境迁,再深刻的见解也成为常识,且人人都会心安理得地认为那些见解是自己的,而不是某个作家的。唯有作家灵魂里滋生出的真挚情感,我们无法剥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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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买了几两桑葚,乌黑乌黑的,我吃了四颗。吃第一颗,就把故乡吃出来了。我小时候,在我家堰塘边的自留地里,种着几株桑葚树,在闷热的天气里,我站在树下,摘下来吃。那时候,我通常是去割牛草,任务基本完成,只是饿,桑葚和我们那里的诸多野果,帮助我度过了饥饿的年代,让我长大成人。我之所以感谢我贫瘠的故乡,是因为故乡的一草一木都为我付出过牺牲。我用了不少的小说描写故乡,但在这周日的下午,我一个人独自在家,才寂寞地发现,我根本就没把故乡写够,写好,故乡的精神,故乡的骨,都还在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