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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四十天没写过什么了,连一篇短小的散文也写不完整。彻头彻尾的无所作为。太热了。的确很热,天气预报说,重庆、四川的持续高温,为历史罕见。但我还弄不清天热是否成了我的借口。几年前,岳父母跟我们住在一起,人多,客厅闹哄哄的,我写作时只能把门闭严,夏季和初秋,连内裤也被汗水湿透,我居然还是写了那么多,今年怎么就写不出来了?我怀疑是不是我的心变了。我有一种明显的感觉:以前,我的心贴在地上,现在却跟地面有了距离。我努力把心放下去,但这是一项十分困难的工作。非常非常的难。但我明白,要超越自己,写出更好的作品,我必须做到这样。这是我唯一的选择。事实上我没有选择。
昨天和今天,读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我希望智者能够启迪我。
多多少少,我接受了一些教诲。最重要的,是我要看到自己。我不应该去看别人,包括别人眼中的自己。我要自己看自己。看到了自己,才能看到自己之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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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给人过去时的错觉,而事实上,不同国家、民族和社群,千百年来形成的习俗、语言、信仰、审美和道德判断,始终贯穿于各个时代具体而微的生活之中,持守和抛弃,都被生活本身选择。传统属于时间,属于流动的江河,无法与当下割裂。
从这个意义上说,传统,包括文化传统,都是发明出来的语词,至少是衍生出来的语词:由“当下”衍生出来。人们将传统视为当下的对等物,许多时候还是看成冲突物,于是在各个历史时期,或多或少地,或轻微或凛冽地,都会发生传统与当下争夺话语权的斗争。史书告诉我们,用传统否定当下,往往占据优势,因此许多改革以失败告终;而另一面,在不少国家和民族,都有过文化精英对传统的彻底反动,反动的结果,确实带来了轻快和速度,却也可能丧失曾经支撑过自己的东西,从而使文化陷入虚无,成为附庸。
每一种文化,都饱含着代代相传的生命形态,因此每一种文化都可贵。一位中国作家说,文化没有贵贱,只有不同;另一位中国作家说,文化没有进步和落后,只有永恒。他们道出了文化传统的本质属性,也为每种文化确立了自身的尊严。
但面对历史悠久的传统和飞速发展的社会,确实免不了会陷入焦虑和迷惘,这时候,考验着人是否“自觉”,特别是看知识分子有没有“自觉”。知识分子不能对空间过于着迷,而是要回归种子,深味时间的意义。回不到种子,也要回到自己的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根,就会生发定力,吸收新鲜文化和外来文化,就是给根系补水、施肥。
兔子从草丛中走出去,然后又回到草丛。岩鹰从天空里垂落,然后又回到天空。
真的文化和真的艺术,都自带两种品质,一是谦卑,一是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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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们的眼里,对“传统”有两种理解模式,一是它已经过时,二是只有传统的才是好的。两种理解都很肤浅。我觉得,“传统”这个词本身就很有问题,它遮蔽了许多。我们说善良、节俭、孝道、良知,等等,立即有人总结道:“传统美德!”其实,这些美德不仅是传统的,也是现代的,还是未来的。真正的美德没有时间性。人身上可以称为美德的东西,就那么点儿,如果还要随着时间的流逝逐个抛弃,人类就说不上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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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走在新时期“新写实主义小说”的前面,他选择一些渣渣草草的事,用大白话来记录生活的艰辛和心灵的逼仄,语言好,情感节制。现在,特别是前两三年,这样的小说一抓一大把,看来都是受了刘震云的影响。从这个角度说,刘震云是优秀的。然而我在想,如实地反映生活,就是好文学吗?或者说,文学的功能就是向人们展示生活的原貌吗?事实上,文学应该审视的,不是生活的原貌,而是存在。“存在”并非是已经发生的,“存在属于人类可能性的领域,所有人类可能成为的,所有人类做得出来的”(米兰·昆德拉语)。与“存在”相关的,是“发现”,“发现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赫尔曼·布洛赫语)。
我感觉到,我们现在的文学,不仅太实,还太软。在我们的小说中,既缺少理想和信仰,也没有英雄主义情怀。《水浒传》为什么受欢迎?是因为洋溢其间的英雄主义情怀。那些人物,不优柔寡断,不前怕狼后怕虎,只要认定了,说干就干。这是很了不起的性格。说白了,再平庸的人,也希望超越平庸,现实中实现不了,就希望在梦想中实现,在阅读中实现。文学恰好可以担当这样的任务。我有个可能不太恰当的想法:当下,谁在小说中表现了真实而不造作的英雄主义,谁就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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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什么时候,好作家从精神上都是寂寞的,但文坛不会寂寞。这些年来,有人哀叹文学被边缘化,也就是说,文学之外的人,不再跟你闹了。但没关系,文学圈内自己跟自己闹,一忽儿东风逞胜,一忽儿西风占强,谁也不服谁的输。给人的印象是,大家都写出了很伟大的作品,而读者没能识别这种伟大,需要作家出来阐释,但作家没掌握那么多术语,就倚重于理论家,理论家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的关系,这种喜好和关系,分别成为前门和后门,投其所好的,关系到位的,请你进来,否则靠边。在这个世界上,谁活得都不容易,谁也不会甘心靠边,因此,那些晾在一旁的,就急切地需要找到归宿;好在他们也有苦心经营出的圈子,可以挤进另一扇门,组成另一个阵容。这样,一个文学的整体,被分割为孤零零的建筑,每一幢建筑都尽量把自己往高处拔,企图干净彻底地没收别人的阳光。如果真能够把房子修到云空里,那也是本事,但遗憾得很,许多建筑都是豆腐渣工程,根本等不到三年五载,只需一年半载,甚至只需数日,房子就垮了。那些暂时还没垮的,振臂高呼自己的胜利;同样令人遗憾的是,他们的手臂还没放下来,自己也垮了。
你也垮了,我也垮了,按道理大哥不说二哥才对,但依然没有服输,他们把谁垮塌的声音更加响亮,当成可以咀嚼可以炫耀的光荣。最终,比的就是这个。
文坛就是这样闹热起来的,也是这样虚无起来的。
与此相应,是整个文学界陷入了“得奖焦虑症”。一个省总在跟另一个省比,看谁得奖的多。部分省市专门召集研讨会,研讨的蓝本就是得奖作品,让参会者向这些作品学习。学习自然没错,但学习的目的,不是如何写好作品,而是什么样的作品才能得奖。这是多么可怕的文学景观。这种焦虑症,必然影响到作家。我相信,一个有出息的作家,都能尊重自己的内心,都能坐得住,但在这样的压力之下,你没有理由要求所有的作家都能尊重自己的内心,都能坐得住。如此,浮躁在所难免,文学出现萧条,也势所必然。
把文学还给文学,才是文学的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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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把“写什么”简化为立场,一派认为,写了底层人生,就是立场站对了,另一派认为,你立场虽然站对了,却丧失了艺术立场,也就是不懂得“怎么写”。这当中让人不解的地方有两点:其一,立场应该是在写作者一边,不是在被写者一边,写底层与站对立场究竟有什么本质上的联系?其二,写了底层,怎么又必然地丧失了艺术立场?
这些本不该有那么复杂的事情,被活生生地玩成了迷宫。我们不断强调这是一个多元社会,落到自己头上时,却没有起码的包容心。大家本来可以共同组成一片森林,却非要大树底下寸草不生,非要我花开后百花杀。他们把文学当成了自家的菜地,要围上栅栏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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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里的阳光是很少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却并不一定能被骨头吸收,形成钙质;即使有一部分形成了钙质,也很容易流失掉。而问题在于,那些支撑着我们的事物,是怎么流失的?简单地看,是由于外部环境的改变,每个人都生活在“环境”之中,它是我们赖以栖身的屋子和躺卧的房间——大环境可看成屋子,局部环境可视作房间。许多时候,房间比屋子更加要紧。成就一个人,打倒一个人,往往取决于房间,即我们的内心环境。我们却不大在意自己的内心,思考问题和展开行动,大都不是从内心出发,而是心甘情愿甚至迫不及待地丢掉自己的道路,选择别人的道路,或者别人为你预设的道路。遗憾的是,除了自己的道路,所有的道路都是宿命的道路,也是没有阳光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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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一个小说作家同车,他煞有介事地对我讲,现在文学不行了!他的意思是文学现在不被重视了。我听着,虽不言语,心里却很不舒服。一个从事文学的人,必定是内在心灵的需要,“文学”行与不行,与你有什么关系?如果你从事文学,只是想从文学中捞取好处,那又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作家?人的境界分为三层:外在、中间地带、自己。外在是喧嚣浮华的,中间地带一片黑暗,自己则宁静且充满光明。大多数人,其中也包括自称为作家的人,都只是在“外在”游走,有一小部分人,进入了中间地带,但他们始终处于黑暗之中,无法辨清方向,只有极少数人,才能进入“自己”,并最终找到属于自己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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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自己能够拥有一种新的小说形式,但这种形式并没向我敞开胸怀。以往,我在梳理事实中获得了乐趣,同时也丢掉了更多的向度,它成全了我,也伤害了我。我要把成全的部分保持,把伤害的部分矫正。我需要一个更大的自由度。自由而不虚妄,相当难。
读卡夫卡,读了多少回,开始,除《变形记》让我迷恋,别的,我几乎都抓不住它的精髓。我对阅读它们有着本能的抗拒。后来,我把卡夫卡的全部著作,都当成童话书来读,一切似乎都迎刃而解了。它是成人的童话,是社会的童话,是人类的童话。人类的童话是狂欢的,也是阴郁的。——阴郁的狂欢,这就是生活的本质。卡夫卡厉害地抵达了这个本质。而我,正需要一把像他这样锐利的刀子,不然无法切开生活厚实的皮肉。我只是挑破了薄薄的一层,没有敲开生活的骨。我看得不深,更不独到。这把刀从哪里获得?或许,除了生活本身,没有谁会给予我。我痛苦地站在原地,但知道必须向上攀登。
南帆在散文《七七级》中说:“他们的特殊积累是世事人情,是乡愁,是读不到任何文字的巨大恐慌,是半夜三更的饥肠辘辘,甚至是混杂了绝望的蛮横和粗野。三十年之后终于明白,书本之外的知识才是‘七七级’这一批人真正的额外财富。”这段文字,说出了文学的根本。现在的文学,之所以缺失了巨大的再生力,就因为写作者没有了那种“额外的”财富。
当然,文学是心灵对外部世界的感觉,而不是外部世界本身。我们当下的文学,就小说而言,是在争相写小,而不是写大;最可悲的是,我们鼓励把小说写小。也就是说,我们鼓励作家们的心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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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总是说,快乐短暂,痛苦常在——人们因此抱怨人生。可事实上,痛苦本就与我们一同成长,很小的时候,就有童年的寂寞,稍大,遭遇身体的裂变,裂变刚开始,爱情就光临了,可是爱情像春天,虽生机勃勃,却也凄风苦雨,之后,我们为养家糊口日夜操劳,为功成名就熬更守夜,再后,走向了身体的衰老……这一系列事变,全都伴随着苦味。
然而,如果没有这些苦味的跟随,生命也就没有了回忆,因为没有苦味就没有生命。所以要学会承认痛苦的合法地位。承认了它,才能客观而平静地看待一切,当好运降临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尖锐的快乐。可人们总是把痛苦看成偶然,仿佛它是欢乐的宴会上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不知道快乐和好运才是人生的奢侈品。史铁生写过一篇《好运设计》,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回来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因为好运是设计出来的,并非真实存在。他必须回归生活的本体。生活的本体,或者说生命的实质,是忍受。墨西哥人对呱呱坠地的婴儿说的第一句话是:孩子,你到世上是为了忍受;忍受吧,受苦吧,别吭声。
总是希求快乐和好运的人是悲惨的,因为它是那样稀少,而想象出来的痛苦和不幸又是那样强大;这种人在兵不血刃的时候,就丢掉了勇敢和坚韧,向人生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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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李劼人的《死水微澜》。这部书我十余年前读过,之所以重读,是因为我当时读的感觉比较好;但更重要的,恐怕是它的名声一直在圈内流传,许多人都说,李劼人单凭一部《死水微澜》,小说成就便从整体上超过了巴金。前不久去哈尔滨参加《人民文学》组织的“迎大冰”笔会,遇到红柯,他也这样说。红柯说,在高校,近年形成了李劼人研究热,因为中国现代文学的长篇小说,茅盾有观念图解痕迹,巴金的艺术成就不高,沈从文和萧红,长篇小说太像长篇散文,唯李劼人有长篇小说的文体意识,而且取得了很高成就。
我想说的是,《死水微澜》是部好书,语言好,人物鲜活生动,对成都的风情也描写得相当入画;可它还没有好到我期待的程度。它太痴迷于记录;正是这痴迷,在成就这部小说的同时,也给了它损害。最大的损害是减少了作品的穿透力。它表现出的人物关系,都是枝叶与枝叶的关系,而不是根与根的关系,比如罗歪嘴与刘三金,由嫖客和妓女的关系建构;罗歪嘴与邓幺姑,首先是亲戚关系,然后是情爱关系;罗歪嘴与陆茂林,与顾天成,都是由社会上的临时性关系勾连起来。——它们都不来自血脉,最终也没走入血脉。这样的小说,可能写得很好看,但最深处的、被生活认定不得不抓挠成团的东西,却是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