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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笔记(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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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艺术:神圣、简约、寂静。神圣是艺术的至境。我们说荷马伟大,说托尔斯泰伟大,是因为他们神圣。《致阿波罗》祈祷词中有这样的句子:“天空、大地、海洋、风,群山肃穆,鸟鸣终止。伟大的太阳之神将我们聚集在这里。阿波罗,太阳之王、光之化身,让你的万丈光芒点燃这神圣的火炬,为了盛情的雅典之城。”

神圣的起点是公正。公正成就宏伟。人对人的公正不必去说,想说说人对其他物种的公正。英国动物行为学家珍妮·古道尔,二十六岁深入坦桑尼亚和肯尼亚等非洲丛林,历时四十二年,对大猩猩家族进行观察和研究,发现大猩猩跟人一样,也有思想,有情感;包括那些被人类视为很低等的动物,同样有思想有情感。甚至植物也有。这种研究卓有成效,其前提不是为科学服务,也不是为人类服务,而是像法布尔说的,为动植物讲公道话,并以此揭露人类的暴行。要打通人类与其他物种的界限,要做到人类对其他物种的公正,要消除人类对其他物种的暴行,唯一可靠的途径,只能是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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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文姬归汉》里,文姬随曹操使者踏上归程时唱:“整归鞭行不尽天山万里,见黄沙和边草一样低迷。”文姬拜昭君墓时唱:“见坟台哭一声明妃细听,我文姬来祭奠诉说衷情。你本是误丹青毕生饮恨,我也曾被蛾眉累苦此生。你输我及生前得归乡井,我输你保骨肉幸免飘零。问苍天何使我两人共命,听琵琶马上曲悲切笳声。看狼山闻陇水梦魂犹惊,可怜你留青冢独向黄昏。”店舍中,文姬思念没能带走的孩子,制胡笳十八拍之十四:“身归国兮儿莫之随,心悬悬兮长如饥。四时万物兮有盛衰,唯有愁苦兮不暂移。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更深夜阑兮梦汝来斯。梦中执手兮亦喜亦悲,觉后痛吾心兮无休歇时。十有四拍兮涕泪交垂,河水东流兮心是思。”对蔡文姬的命运,我深深感叹,其诗句也格外让我揪心。但是,一个在战乱中被掳去匈奴的中原女子,陡然间只见大漠孤烟,胡服边马,且语言不通,其巨大落差在心灵深处形成的“力度”,是任何诗句都无法表达的。至于归汉时遗下一儿一女的万般感慨,也非诗句能及。那么,什么文体才能帮助她整理自己?——叙事文学,小说!

诗歌抒发个人情感,小说却与读者分享事实。

唯有事实,才能最痛彻地震撼人心,且散发出理性的光芒。

即便诗歌,历史上最伟大的诗篇,比如《荷马史诗》,也是叙事性的。

陈寅恪、闻一多等认为杜甫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日本汉学家也持同样的观点,根本的原因,是杜甫在诗歌中为我们呈现了大量的事实。

有了上述想法后,我很高兴地在纳塔莉的书里读到:“杰克·凯鲁亚克说:不要转文作诗,要确切呈现事物的本色。只要能捕捉事物的真貌,就不再需要转文作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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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每次写作都当成练习,这样,就有一个自由的心态,就会将自己放在低处。写作者把自己放在低处,对万事万物怀抱恭谨,敞开心胸,倾心聆听,是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情。以这样的目光去打量世界,世界就会以客观的面目出现,别人的观念就不会干扰你。

世间有两种文学:植根于大地的文学和植根于观念的文学。

植根大地的,生生不息;植根观念的,枯枝败叶。

艺术家需要幻想和狂热,但比幻想和狂热更重要的,是高度的清醒。阿娜伊斯·宁说,对艺术家而言,幻想和狂热比清醒更接近神性。然而,在我看来,要是没有清醒,那将是一个无所作为的神。每一颗心灵里都有一个真实。或者说,真实只存在于内心。艺术之所以能想象,能对“现实”进行颠覆和改造,就因为这个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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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悲惨世界》,只觉得有一巨人,奋力划定一片大海,然后在大海上放置几艘小船,那艘小船就是人类,同时也是人类的命运。不过我心里在想,当时的那批文学大师,创作时为什么都不耍耍花招,都要立下一个志向,企图让自己的作品包罗万象?后来看汪曾祺的解释,他说所有的文学大家,都不是文体家——他们拼的是实力。人文情怀、思想深度、哲学眼光和文学素养,这是实力。那时候的作家,既是思想家,也是哲学家和社会学家。

以这样的标准来要求,我哪里敢称自己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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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台晚会,里面有首苏联歌曲,叫《灯光》,大意是二战时期,一青年要与恋人告别,奔赴战场,战场上有一个大集体迎接他,有他的同志和朋友,然而,他“总是忘不了那条熟悉的街道,那儿有我可爱的姑娘”。《灯光》之后,是一首中国歌曲,歌颂友谊的,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友谊,而是世界性友谊,比如“世界是个大家园,我们同发展,我们共创造”。这么一比,我们的情感显得多么空泛、苍白、虚假。如果我们来写《灯光》,多半是义无反顾地去杀敌人,把父母、亲人,当然还有姑娘,统统抛在脑后,因为只有这样,才配称为英雄。

我总是用歌曲来对比文学。我有一种感觉,某个时期流行歌曲的水平,也基本代表了这段时间文学的面貌,我们的文学就这么差劲吗?或许真是如此。顾彬说中国文学是垃圾,听上去相当刺耳,可我们当下的流行歌曲,的确有数不清的垃圾。如此看来,文学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因为我们自己在从事文学,免不了敝帚自珍而已。我们总是不懂得尊重个人情感——那种最真实、最有力量,也最能打动人心的情感,其结果,就是制造一大堆垃圾。当我们对“正统意识”来一个反动,却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同样与文学的旨趣相去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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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种物体,都需要对抗的力量,与之对抗的力量消失,它自己的力量也随之消失。

人的心灵也是如此。

索尔仁尼琴被驱逐二十年后回到祖国,发现国家形势已发生巨大变化,与他抗衡的那股力已不复存在,他因此无所适从。他的诺贝尔奖授奖词第一句话是:“像所有作家一样,索尔仁尼琴无疑受到时代的社会条件和政治条件的影响。”这种影响,也就是激发他创作才华的对抗性物体。作家要面临的困难在于,当这种对抗性消失,应当去哪里寻找另一种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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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愤怒的人是讨不到喜欢的,当哲学家巴斯噶说出“我认识的人越多,我越喜欢狗”之后,我相信他不仅会因此而失去朋友,还会失去最世俗的欢迎。太煞风景了,当我们在温和的空气里自鸣得意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断喝:“你是人还是狗?”不留半点余地,直接以尖锐的力量扎入我们的灵魂。对这样的问题,回不回答都不令人愉快。更何况回答起来是那样艰难:许多时候,我们无法从精神层面上分辨自己的物种。但是,问题已经提出来了,那个愤怒的人就堵在面前,如果我们是人,就会一把将那家伙推开,迈着大步走自己的路;如果我们介乎狗与人之间,就会对他悻悻然,之后转身逃掉;如果我们是纯粹的狗,就会对他狂吠,继之撕咬,吓不退他,也得让他留下伤痕。从三种情形看起来,那个愤怒的家伙都不会有好结果。这证明他太傻了。经验表明,傻人往往是“一根筋”。要把“一根筋”拉直,不管世道人心如何变化,也决不为自己寻求退路,背后就得有强蛮的精神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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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作家的寂寞,首先是不识时务引起的。当文学已失去基本的批判品格,进入普遍操作和“大众情人”的时代,当大多数作家已不再为理想、信仰和良知写作,而是把手中的笔当成挺进中产者的工具,并在“多元化”的社会信条之下,乞求不要原则的理解和贩卖庸俗无聊的私货时,他却在那里描写以人的缺陷为基础的古典悲剧,并拿着一把剔刀,不留情面地挑去人性中溃烂的脓疮。这样的作家,不得不在下笔的同时,就以自己微弱的力量与强大的潮流抗争,这使他很累。就连伟大的里尔克也深沉地感叹:“我们用以搏斗的是如此渺小,而与我们搏斗的又是那么雄壮。”在力量悬殊的搏斗中,良知总是把他拖入深渊,让他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呕血,当他不迁就不苟且也不宽容地拼杀之后,疲惫控制了他,他只有静静地养伤,等待心灵的下一次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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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瑟夫·康拉德说:“只有那宝贵的昨天是不能从我们手中夺走的。”但对一个有洞察力的作家而言,时空并不具有特别的意义,“昨天”既能照亮今天,也能照亮未来。

因为有些东西,我们始终无法回避。

比如苦难,我相信即便进入共产主义社会,苦难也是一个必须面对的话题。人是有心灵的,人类的心灵不仅对别的物种是一个谜,对人类自己也是一个谜,这谜一样的东西给我们带来高贵和欢乐,也带来卑琐和痛苦。

任何时代里,富人都没有想象的那样多,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只能在艰难中求生。一心一意书写小人物,不仅需要良知,还需要勇气。这里没有仇恨,只是不宽容而已。作家们在对困顿的书写中指证:不管是小人物、大人物,或者自以为的大人物,都可能遭遇同样的问题。这就是人的命运。人都是有命运的,而人的命运,往往不受自己的掌控。个人毕竟渺小,一个神秘的打击,就可能让生命萎缩。文学,就是辨识那种神秘的打击来自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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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世间,我们会遇到这样一种人:才情丰沛,思想峻拔,如山之耸峙凌厉;我们也会遇到另一种人:清清淡淡,吐字如兰,似春风起于草梢。前一种人,让你心明眼亮甚至醍醐灌顶,却不可久处,因为他时时给你威压;后一种人相反,他不涤荡只吹拂,不浇灌只浸润,分明是他的香气,可不知不觉间,你觉得那香气也是你自己的了,跟这种人相处,完全可以轻松自在地,从今天待到明天,从今年待到明年。

平实与不争,是精神健康的条件和可靠标志,它同浮躁、沮丧、忌妒、怨恨和恐惧等并发症相对立,是作家打量世界的温暖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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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出的作品和平庸的作品,很多时候只有半步的距离。能否跨出这半步,考验着作者的功力,同时也考验着创作的自觉。比如十米的路程,如果我们是认真的、经过一定修炼的写作者,可能走九米,觉得可以了,蛮不错了,对余下的一米,看不见,甚至也不知道,因为在九米的地方,竖着一面墙,它遮蔽了我们,让我们觉得,九米已经满了,是最好的了。而一些真正成功的作家,深刻地懂得还可以继续走下去。你因为少走一米,使自己沦入平庸,人家因为多走一米,便大放异彩,无论怎么说,这都是很不划算的事情。

契诃夫的《小人物》,写完低等文官涅维拉济莫夫的一系列心理,已经十分完整,如果是一个普通作家,甚至是一个优秀作家,都完全可以搁了笔,满意地抽上一支烟。但问题是,这小说的作者是契诃夫,在别人满足的地方,契诃夫不能满足,于是他继续写道:涅维拉济莫夫痛苦极了。正在他痛苦得不能自持的时候,一只蟑螂跑过来,他愤恨地一巴掌拍在那只蟑螂身上。蟑螂仰面躺在那里,拼命蹬着细腿。他捏住蟑螂的一条腿,把它扔进玻璃灯罩里,灯罩里突然起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这时候,涅维拉济莫夫才感觉到轻松了些。这多走的半步实在太厉害了,它开辟了小说的另一种维度。在社会批判的维度上,增加了人性批判的维度。当我们抱怨、指责、抨击社会和别人的时候,是否想过自己?社会的不公正以及弱肉强食,让我们愤怒,可我们不照样欺负着比我们更加弱小的弱者吗?

但凡事都有另一面,有时是多走半步成就了小说,有时却是多走半步败坏了小说。比如苏珊·桑塔格的《假人》:“我”感觉到日子难以忍受,于是决定造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假人,来顶替自己“生活”。后来假人造了反。小说意味深长,到此正该结束。但苏珊继续写:“我”又造了个假人。这样处理太简单,也太轻率,好像所有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而事实上,人生中的许多问题,根本就无力解决。第一个假人,恰恰印证了人生的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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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几人聊。阿来说,中国当下的文学,多从书面文学到书面文学,很难得从民间文学和民间文化中吸取营养。民间说唱艺人所讲的故事,是对神的选择,是关于这个世界的巨大的秘密,切入的方式,却直截了当,不管不顾。而我们作家的头脑,被“意义”空前地磨损了,对民间文学的态度,多是将其当作题材资源,没有从认识论和方法论上去向民间文学学习;即便作为题材,也是利用间接资料,不愿深入实地做田野考察。何言宏说,他正研究一个课题:70后作家一时负有盛名,可直到今天,他们也没能写出让人信服的作品,他在思考原因何在。阿来正读阿伦特的《黑暗时代的人们》,说书里提到了类似问题:当作家面临不能触碰的强力,便主动撤离。然而,撤离之后必须有所担当,没有担当,作家就不可能写出杰作。由此说到作家对中心事件介入的勇气,张学昕说,世界上的伟大作家,都具备这种勇气,对种族、宗教、政治事件(包括战争)等,都不会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