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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小笔记(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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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亳州参观曹操运兵道。我以前来过,算是曹操的老兵了。但依然为它的繁复与巨大所震撼。繁复与巨大本身,就足以震撼人。微小与精细,同样震撼人。花戏楼的砖雕艺术是其中一绝,镂空雕出的扁担,仅火柴梗的三分之一粗,却支撑了几百年。每个人物,都各有身份,各有动作和表情。其中一幅图,一只虎侧对两条狗,虎爪后缩,尾巴弯曲,狗却格外凶猛,“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这道理,生活中随时可以得到印证。戏台檐壁有砖雕的三国故事,赵云救阿斗,别处表现的是赵云,这里表现的是曹操,曹操见赵云之勇,下令不许发箭,导游因此说:这表现了我们曹公惜才爱将。亳州是曹操故里,很多旅游景点,打的是曹操牌。如果山东的西门庆故里,导游也一定会说“我们西门庆”。这很难说是乡情的力量。这多半是资本的力量。从亳州老街返回时,与韩少功同行,他说当下的资本运作,使文化虚肿,其实是没有文化;又谈起他的《山南水北》,他说里面的文章,百分之六十有依托,百分之三十是“添油加醋”“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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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诗人铁梅谈。但铁梅现在有了特殊的身份:她在九华山大慈藏寺出家,法号宝月。

她出家已将近两年了。自她上了九华山,许多文朋诗友去看她。我去之前,多多、树才等人刚去过。她精神状态非常好,一说一笑。她对师父非常尊敬,一口一个“我师父”。她说“我师父”法名释门智,是“正道师父”,出家前有800斤神力,儒道释学问的高深,非常人能及,还懂数学,用数轴为弟子讲佛法。生活中无处无佛理,因此师父随时讲解和引申。说他们寺庙的那口井,是师父于病中躺在床上指挥弟子找到的水源。师父此前见滛池之水自天而落,隐于后山,说喝了这水可治癌症,且有实例作证。又说到大慈藏寺地理位置极好,而怎么个好法,“要我师父才讲得清”。总之这里会出高僧,不是出一个,而是出一批。对这些事,她特别的“信”。我在长篇小说《太阳底下》里,写到“不信”的力量,但我深知,“信”比“不信”来得更雄辩,更崇高,也更动人。

她上午的主要工作是烧开水。这时候她穿一身迷彩服。锅炉房小得很,烧柴火。旁边是水管,我帮她提了桶水。她戴着红色塑料手套,洗帕子,看上去也觉得冻手,而现在还没到最冷的季节。临近中午和她告别,半小时后她发来短信:“前路吉祥!宝月合十。”

回到成都,便进入冬至。成都人的风俗,是冬至这天吃羊肉。满城的热气腾腾。许多单位搞支部活动,内容就是去餐馆吃羊肉。可怜的羊!而每到这一天,各大寺庙的僧人一大早就为羊们念经超度。这些僧人真好。对宗教,可以不信,却绝对不可以轻慢。对宝月说的那些事,也不能简单地以“神奇”断之。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里告诫:宋儒“每于理所无者,即断其必无。不知无所不有,即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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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12点过,刚关了灯,脑子里便出现一条狗的形象,黑狗,从云空里跃出。接着出现几条狗,它们互相撕咬,落败的一方伤痕累累,哀鸣而去。这种景象,我小时候在故乡是经常看见的。这让我痛了一下,为那些狗。接着门厉害地响了一声,是猫进来了吗?它怎么弄出那么大的动静?而且门已经锁上,它怎么可能进来?接着窗响、床摇。我知道,又地震了。

早上起来上网,知道是彭州地震,4.8级,震源深度18公里。但从我觉察的震感,至少有6级。近几年,四川的寻常百姓,都成了测量震级的行家。有网友说,一周前,香港凤凰卫视就报道,说江油等地的井水沸腾,请专家考察,专家说是地热。网友们互相骂仗,有人把四川叫死川,说老天爷要把四川人全都震死。

难怪我的脑子里会出现恶狗撕咬的场景。

人与人的撕咬,没有一方是胜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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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朋友从南极归来,说他的南极之行。他坐的船,是苏联制造的。苏联解体前,这艘船用于科考,苏联解体后,美国把船买过去,专跑南极。但船上的徽标,依然是苏联的。他从南极回来后,俄罗斯将船收回了,因而他是最后一批乘那艘船的人。船高十一层,乘客八十多,加上七十多名水手、厨师等等,共一百五十多人。

然后从笔记本电脑上看他的摄影作品。

拍摄奇特的风物,并不需要多么了不起的眼光,大自然本身会成就你。可他毕竟是敏感的:海面是蓝冰,海岸是火烧云,两只北极熊交卧而眠,看上去绝像太极图。还拍了南极的岩石,我以前并不清楚南极有那么多岩石。拍了罗斯冰盖,这一整块冰盖比法国还大。拍了纪念英国探险家斯科特的屋子,以及放在屋中桌上的中国青花陶瓷。斯科特是英国海军上校,1912年跟五个伙伴奔赴南极,决心成为第一个去南极极点的人,结果被挪威人阿蒙森抢了先。斯科特与伙伴在归程中先后死去,留有日记《最后的跋涉》。茨威格曾为此撰文,题目叫《伟大的悲剧》,中译本已收入七年级课文。

在斯科特的时代,或许那真是“伟大的悲剧”,走到今天,伟大已经很难说了,“悲剧”的性质也变了,“悲剧”的主体同样变了——由斯科特和他的伙伴,变成了全人类。

科学也需懂得节制,科学也要有伦理,那种为争夺一个冠军的体育比赛似的科研,只会给世界带来灾难。此时此刻,电视新闻正播某科考船深入南极,洋面冰封,船破冰而行,一个小时才前进50米。新闻盛赞科考队员的不畏艰苦,但在我眼里,他们不过是入侵者;在他们前方,十余只企鹅惊慌逃遁,逃出一段距离,集体转过头,看上一眼,再次逃遁。这情景给我不灭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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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说岁月无痕,其实岁月是有痕的,它塑造了我们的面貌,从身体到精神。在各自的家庭和领域,我们不是建立了越来越简单,而是越来越复杂的关系,如鱼得水的时候,总是那样稀少,忙和累,成为我们生活和生命的主题。有人将忙字拆开,说无心为忙抑或心死为忙,这话给我们打击,但的确,它自有道理。关系复杂,心却可以简单。唯简单才能锐利。

经验教我们成熟,若干年后的我们,不再为想象中的喜悦忘乎所以,也不再为想象中的烦忧张皇失措,而是担着责任的、主动的生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似乎不必感叹光阴的流逝。就我本人而言,要我倒回十年二十年,我是不愿意的。岁月流逝,年岁渐长,握在我掌心里的东西,有些是我渴望得到的,有些则是我的失意甚至伤痛,但既然降临于我的头顶,它就是我命运秩序中的一部分,它铸就了我是我自己,因此我有理由和义务接纳它,善待它,珍惜它。人的一生,最漫长的道路,不是谁走向了成功,谁跌入了失败,而是回归自己内心的旅程;在这条道上,我们都无比纯洁,如同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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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月来,完全没法写作。列了几个题目,也开了若干次头,都无法接下去。故事摆在那里,就是不能写。对整个的小说形式,我感到了深刻的厌倦。小说应该变革,变成另外的样子。我希图从别人那里获得启示,读了很多书,除张承志的《心灵史》、简·奥斯丁的《爱玛》,大部分书都没从头读到尾,也没必要从头读到尾,它们都未能在小说文体上给予我任何帮助。不管耍什么花招,都需要文字表达,这才是根本。

难道,我厌倦的并非小说这一形式,而是文字本身?

如果是这样,我确实就没法写作了。

文学只能依靠文字,就如同音乐只能依靠旋律和音符,绘画只能依靠色彩和线条。

而文字只是实现文学的手段,文字背后的情感和思想才是核心。

那么,我是厌倦了某种情感和思想?

很可能是这样的。

对我而言,真正需要变革的,可能不是小说的形式,而是:我要对这个世界重新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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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种文学吸引我们,一是想象奇特诡异,二是在日常中发现人们熟视无睹的生命细节。两种文学要做好,都需要敏锐纤细的神经,需要侦察世间万物和人生困境的热忱,还要有深刻的洞见。

有四种打量世界的目光,并因此有了四种文学的努力:一是发掘人的高贵面,以托尔斯泰为代表;二是发掘人的平庸面,以奥斯汀为代表;三是发掘人的阴暗和丑恶面,此类作家数量巨大,鲁迅、芥川龙之介、巴尔扎克等,都是这样;四是发掘人的美好面,比如沈从文。首尾两种最难做,因而也可能成就最伟大的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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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叔本华《生存空虚说》。正文之前,有个篇幅很长的序言,序言作者的武断和“文革”腔,让我惊讶。我读的版本,是1987年作家出版社出的中译本,“文革”结束11年了。

心里再一默念,才发现时至今日,“文革”腔照样盛行。

“文革”腔的主要特征是:我是正确的,你是错误的,我有权对你宣判。

正确和错误的标准,是既定标准。《生存空虚说》的序言,是以恩格斯的话为标准。恩格斯的书我是喜欢的,他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书,前不久我还读。他的一些随笔我也喜欢,非常的沉厚,有思想,也有文采。可谁也不能说他的论断就是最终的论断。如果这样认为,是把他贬低了。一切不能发展的思想,都是尸体。可我们就是这样洗脑的,给别人洗脑,也给自己洗脑,日久天长,已把脑子洗得发白,除了白,还有鹅卵石般的硬。

弗洛伊德说,我们的文化和我们的文明,只是随时都能被破坏性的罪恶欲念所冲破的薄薄一层;弗洛伊德又说,人类都有一种“对文化厌恶”的病态心理。斯蒂芬·茨威格对这句话的阐释是:“要求冲破这个有法律、有条文的正常世界,要求放纵最古老的嗜血本能。”

叔本华的哲学不一定好,更不一定正确,但这要交给每一个个体的读者去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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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懦弱,罪犯却很强大。”

这句话是一个茶叶商说的。他的女儿被人纠缠,不从,罪犯就在他家泼上汽油,把他妻女烧死了。

罪犯是如何强大起来的?

为什么好人总是显得懦弱?

前些天我就在想,真正伤害我们写作的,是温情主义和乐观主义,而且是“现在时”的温情主义和乐观主义。这是一种回避。这样的回避让文学虚假。只有建立在悲观主义之上的乐观主义,才会呈现真正的价值。耶利内克等人的阴暗叙事,何以拒绝美好和谐的秩序,展现冷酷无情的世界——充斥着扭曲、变态、压迫和暴力的世界?这是因为,他们抵抗假象,根本不去模仿和升华现实,而是直截了当地否定现实,让读者从中发现日常生活中无法认识到的内在本质。这本质就是:我很懦弱,罪犯却很强大。

事实上,阴暗叙事的作家心底里都有大悲凉。他们是真正具有“热爱”品质的作家,是对人类还抱着美好幻想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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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朝一个地方走去,途中,某人看到岔道上有蜻蜓在飞,他就朝蜻蜓靠近,蜻蜓越飞越远,他在岔道上也越走越远。到后来,他完全脱离了大部队。他付出的代价是:可能错过了午饭,也没有水喝,更重要的,他离开了群体,没有伴侣。

然而,他开辟了另一个方向。这就是创新。

创新的前提是:你有没有足够的好奇心。你开辟的方向,是被好奇心驱使,在无意识中完成。好奇心也就是你的天真。保持天真相当难,所以毕加索说,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像个老年人那样画画,但到了老年,也没学会儿童的天真。其实天真不是学来的,更装不出来。世上的很多东西可以装出来,天真装不出来;有人装得很天真,但瞎子也知道那是装的。装假有一千种,装天真最让人厌恶。我们从儿童到成年,天真在一步步丧失,也就是我们的艺术气质在一步步丧失。能够被一只蜻蜓吸引得忘乎所以,是儿童的天真,儿童的天真让他在成人世界里成为奇迹,帮助他走出另一条道路。

所以,如果你提前对我说:我正写一部小说,或者准备写一部小说,完全是创新。不需要看,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创新。因为你在说这件事情的时候,一点也不天真。

跟着大部队走,是不是就没有出息呢?当然不是。大部队去的方向,处在公共视野里,通常而言,那会是一个巨大的存在,你有没有本事,就看你能否在这个巨大的存在里下功夫。比如一群人去爬山,有人爬到三百米,就说,差不多了,用不着再往上爬了。有人爬到七百米,一千米,更会产生这样的满足感。然而,有人爬到了五千米,甚至八千米。爬到八千米的人,跟那开辟另一个方向的人一样,将错过午餐,将无限孤独。他们要承受同样的东西了。

但又不一样。开辟另一方向的,很可能看到更加旖旎的风光,而这位本来跟着大部队却独自爬向高处的人,还会缺氧,会有性命之忧。他将承受更多。

一个人承担越多,成就越大,承担越少,成就越小。

所以卡夫卡说,虚构比发现容易。我们姑且把开辟另一个方向当成虚构,与群体方向不一致的虚构,把跟着大部队走当成发现,确切地说是有发现的可能——你怎么从公共视野里,去侦察到别人忽略的事物,是相当困难的。当卡夫卡有一天在他的稿纸上写道:“格里高·萨姆莎从烦躁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他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是拐到岔道上去了。他对人类遭遇的困境,人类的异化,有了刻骨铭心的感触,用通常的方法已无法表达,便用了这种方法——走向岔道去的方法。但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是别人意识到的,说那是创新。而正是这样一位作家,当他清醒过来时,却说,虚构比发现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