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班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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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云幻

班超协理疏勒,这里一片风生水起的景象,但在天山北道,伊吾卢北边的另一个疏勒城,却正在经历一场重大的血雨腥风。

当初送走了班超后,显亲侯窦固受命处理西域军政大务。他让耿秉亲率大军,越过蒲类海,直捣务涂谷,杀毙一千多匈奴骑兵,撵跑了盘踞在车师后庭的匈奴武装。后庭王安得看匈奴骑兵跑得比兔子还快,意识到老靠山倒了,赶紧脱掉厚实的毡帽,长跪在地上,等汉军的大队一过来,就抱住耿秉的马腿,痛哭流涕,俯首乞降。说这些年都是受匈奴挟制的,人家说啥就是啥,不敢不从,心底还是感念汉朝的恩德的,因为他的王妃有汉人血统,一直在提醒他,希望大将军能饶过他。

耿秉把安得带到窦固跟前,请示如何处置。窦固看安得面相还不是很恶,也不停地悔罪,想了想,令他劝降在前庭为王的儿子勾甾,立功赎罪。勾甾倒是听他爹的,也跟着投降了,表示愿意效忠汉朝。看在父子俩确有悔意的分上,窦固宽宥了他们,让他们各自继续为王。附近的焉耆、渠梨等国王,一听说只要投降就能继续做国王,没有什么损失,也都望风归附。

窦固见大局已定,就奏请朝廷,在乌垒城重新设置西域都护府,推荐陈睦为东汉第一任都护,并由都护直接领导戊、己校尉和先期设在伊吾卢的宜禾校尉。当时窦固还任命他帐下的司马耿恭为戊校尉,领兵三千,屯驻车师后部的金蒲城;谒者关宠为己校尉,领兵五百,屯驻柳中城。柳中城距离都护府不远,就在车师前王的地盘。俩校尉互为掎角,任务是屯田积粟,防备匈奴。这一切安排停当之后,就自率西征大军退回关内,给明帝上了一封奏疏,说匈奴虽伤未灭,根基没有动摇,他想继续留在西凉,威慑匈奴。

皇帝身边那些文官们,向来以为武将故弄玄虚,嫉妒窦固在外自专,纷纷以节约国帑为名,奏请明帝罢兵。明帝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节俭,谁只要提节俭那就是他的知音,他连赏给自己儿子的封国,都是能给三个县就不给四个县;连自己的身后之事,也在生前安排得简简单单,不许铺张。他看到有人给他算的账,说窦固的军队再在西凉屯驻,要比回到关内多花三分之一的费用,立马就准了。于是一个诏令让窦固回京,提升他为掌管诸侯及少数民族事务的大鸿胪。虽说位列九卿,食邑千户,但实权有限,只是说起来好听。

北匈奴这些年在西边忌惮的就是窦固,一听说他回了洛阳,就没有顾忌了。优留单于在公元75年的仲春就派遣左鹿蠡王率领两万骑兵,进攻车师后庭。后庭王安得本来就是个包软蛋,平时只知道吃喝玩乐,远远看见匈奴铁骑就尿裤子了,马上打发人向金蒲城的戊校尉耿恭求援。

耿恭是耿秉的堂弟,从小一直跟着堂兄在军营里磨炼,也善于用兵,当时快四十岁了。他觉得情况不妙,非常糟糕,就是全军驰援也无济于事,又不能见死不救,就象征性派了三百人表明态度。傻子都能想到,这三百人就是一人长三头六臂,也无法直面两万匈奴铁骑。他们一迈出金蒲城,就注定了有去无回的命运,白白在风雪交加的严寒里受了许多艰难。刚到务涂谷城下,就被匈奴人一围而歼,鲜血流进半人深的雪里,连点儿痕迹都没留下。

匈奴人很快登城,攻破了务涂谷。安得还想找左鹿蠡王求和,但首先进城的匈奴兵将没人认识他,扯住胳膊给了一刀,幸亏他当时身子软了,胳膊断了后,脑袋没掉,以后又苟延残喘了十多年。杀红了眼的匈奴铁骑在务涂谷屠城一个月,在抢光东西、暴掠妇女后,一路奔袭到金蒲城,向汉军发出了投降的最后通牒。

耿恭是个宁死不屈的硬汉。他紧闭大门,亲率将士登城鏖战,并将一种能爆皮的毒药涂在箭上,让几个士兵扮成巫师,边射边大喊:“汉军弩箭有天神相助,射中了一定有你好看!”这一兵不厌诈的招数,还真唬住了匈奴人,那些中了箭的人和马,果然是皮开肉绽,很快毙命。

匈奴骑兵人心惶惶,怀疑他们师出无名,真的得罪了天神。偏偏第二天又起了狂风,电闪雷鸣,紧接着暴雨如注,汉军在上风,弩箭自然飞得更远,匈奴人更是疑神疑鬼,不得不罢兵北撤。耿恭清楚匈奴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们回去拜完天神,还会选个有利的日子再来,金蒲城是守不住的。他与几位助手商量移师疏勒城(与班超所在疏勒同名)。疏勒城很小,只有三百多户人家,但其南面靠山,有险可凭;山沟里雪水聚成小溪流经城内,一年四季都不断流。耿恭将金蒲城的粮草都运进疏勒城,又用重赏从周边临时招募了两千多个男丁,加紧训练,以图共同守城。

到了夏天,优留单于派人成功利诱车师前王勾甾,又怂恿龟兹和焉耆,胁迫他们共同叛汉,出兵一万多人攻打西域都护府。龟兹王尤利多担心损兵,就将这个皮球踢给焉耆和尉犁。按说乌垒城也是有城防设施的,可是陈睦毫无防备意识,并且把大量的士兵派出去建立新的屯田基地,两千多人被焉耆王舜所领联军一扫而光,连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实在是太惨了。

匈奴人杀了陈睦以后,气焰更盛,企图把汉朝在西域的力量全部消灭。他们一面围攻柳中城的己校尉关宠,一面再次攻打耿恭所在的疏勒城。柳中城的关宠闭门不出,赶紧派人进阳关向敦煌求救。疏勒的耿恭率军主动出战,杀死六七百敌人,逼得匈奴军队后退了几十里。但是汉军回城之后,匈奴又围城扎营,并在几天后截断溪流,企图逼城内守军不战自溃。

正是盛夏季节,城内无水,几千人要吃要喝,可是天大的问题。耿恭命令士兵在城内掘井,挖了几个十来丈的窟窿,底下的土还是干的,只得收集人尿马尿、榨取马粪之汁救命。隔了两天,资源枯竭,人马都有渴死的,不少人已经发疯,有人嚷嚷着开城门抢水,即使让匈奴人杀了也比渴死强;也有人实在受不了从城墙上跳了下去,还没等爬起来找水,就被匈奴人砍成几段。耿恭绞尽脑汁再想不出别的办法,却想起公元前104年,贰师将军李广利征服大宛的时候,拔佩刀刺山,泉水从山中喷出的故事,决心效法。他向天祈祷,请求天神庇佑自己的军队,理由是如今汉室恩德神圣,每年按时祭天,从没有过懈怠,天神怎么可能让汉军走投无路呢?他又向干井礼拜,求龙王爷眷顾自己的弟兄,赐给汉军甘泉。

一个领兵几千人的将军,亲自跳到井下,猛力掘挖,而且横下心,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停歇。也许是他的虔诚感动了天地,挖了几尺,越往下土越湿,噗的一声,竟有泉水顺着刺刀喷上来。耿恭的兴奋劲儿简直难以言喻。他双手掬水,含泪而饮,觉得从里往外透着甘甜,简直让人陶醉了。后来泉水不停涌出,渐渐漫过他的小腿,才吼叫着让人拉上来。耿恭命将士用桶取水,先少饮解渴,在尽量短的时间把水运上城,和泥巴补城墙,还故意拎起水桶往士兵头上浇。匈奴骑兵大为疑惑,面面相觑,这个民族对于神的敬仰和虔诚告诉他们,汉军一定是有神助的,要不然怎么会弄出水来?人不能与神斗,这是自然界的生存规律,左鹿蠡王心有不甘,但还是摇摇头又撤兵了。

汉军也不敢追击,尽快疏通溪流,整备军马,从伊吾卢调运粮草,以防匈奴再犯,这样,终于艰难地挨到秋天。谁知四十七岁的明帝刘庄一病告崩,九六城沉浸在一片哀号之中。关宠孤立在柳中城,几个月没有等到朝廷的援兵。优留单于认为十九岁的章帝刘炟登基,正忙于宫斗廷争,江山还未坐稳,一时难以顾及西域,正是他重霸西域的天赐良机,便亲自到乌里雅苏台那座神山,去祭了一趟天神,神给他的意念是一定能赢,遂亲自率重兵,第三次围攻耿恭所在的疏勒城。耿恭与将士人不解衣,日夜坚守,杀退匈奴多次进攻。为了节约箭镞,耿恭动员士兵大量使用鹅卵石,石头从城墙上投下去,只要砸中敌人,不死也就伤了,而且疏勒城底下有河床,石头的资源供应没有问题,使用起来对士兵的战术要求也不高,投得越远越有杀伤力。

这种战术,恰好避开了匈奴骑兵的战术长项,使得他们的快马飞刀无法施展。匈奴人见硬攻不行,也改变了战术,干脆围而不攻,要把汉军困死。这一招不可谓不毒,几个月过去,眼看天气越来越凉,城内储粮早已用完,汉军不得已杀马而食;马杀完了,便用水煮铠甲弓弩,吃上面的兽筋皮革;弩铠吃尽了,又捡拾树叶充饥。想那小小的城里能有多少树叶,很快就把几千人活活饿死了,仅剩下几十个残兵。前面的死者还有人埋葬,后死的人就只能暴尸街头了。

人生一世,常常能获得意想不到的帮助,如同你在雷雨暴风之夜,忽然遇到一个撑伞的同路人。前时安得受伤后,他的妃子因为年轻貌美,被一个匈奴小王看中,收入帐中,夜夜陪侍。这个女人祖先是中原南阳人,每日虔诚礼佛,有好生之德,又听说了耿恭的忠勇,就瞅匈奴小王高兴时对其说:“听说汉军就剩几十个了,你们可以杀了他们,但天神不忍饿死他们,你若能接济一下,神必助你。”

匈奴人尚武,喜欢真刀真枪搏斗,对困人的把戏也觉得没劲,那小王就弄来一些粟米装成小袋子,晚上巡夜时让人扔进城去。耿恭和他最后的几十个弟兄,就靠这点儿不明不白的“天外来食”,每天熬点儿稀粥,维持生命。随着时间的推移,优留单于自己也把周围的羊群吃完了,亲自到乌孙去买了一大批牛羊,回来后分析耿恭已经疲困至极,没有什么战斗力了,但他敬佩耿恭是个英雄,便派使者去招降,开出的条件是耿恭只要投降,就封他做白屋王,并把自己的公主配与他为妻。

匈奴人还是不了解汉家的忠臣,耿恭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佯问优留单于的公主漂亮不漂亮,温柔不温柔,听说那公主是草原上的一朵花,美丽极了,便装作很高兴的样子。优留单于觉得耿恭很有意思,已经是个困兽了,还挑三拣四,看来天下英雄爱美人,哪里都一样。他一边剔着牙缝的肉丝,一边派使者顺守军放下的软梯爬上去商定具体事宜。让优留单于没想到的是,耿恭一刀就将使者杀死,在城头架起一堆火,用火炙烤尸体,与大家分而食之,还对下面的人说“味道不错”。

这下可把优留单于惹怒了,但这人也是一根筋,偏偏觉得耿恭的性格与他特别相近,惺惺相惜,越加觉得耿恭人才难得,又增派援兵把疏勒城围成铁桶,以摧毁耿恭的意志。耿恭十分清楚,只要匈奴三面强攻,顷刻就会人亡城破,就算他的人能从城南逃出,也没有跨越天山的力气,而优留单于迟迟未肯破城,是对他怀有幻想。于是他让人做了一点儿干饭,让一个亲兵吃饱,趁夜黑摸出城,往玉门关求救。其时关宠危急求援的三封急札,已经通过敦煌守将温校尉八百里加急递送,摊在皇宫的大殿里,朝廷为要不要派援兵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磨破了几十张喋喋不休的嘴皮,还是没有一个结果。

东汉帝国朝廷斗争的脉搏,被匈奴人摸得特别准,这倒不是匈奴人有什么神机妙算,而是几百年来与汉室打交道的经验使然。朝廷防叛重于防寇,皇帝防亲重于防官,江山宁落外夷手,不与家贼有,这就是中国历史上,一直对新朝皇帝王莽评价很负面的大注解。饱食终日的公卿大臣们绞尽脑汁在新皇帝面前邀宠,一个个想谋个更好的位子,增加若干食邑,添几分体面和排场。

新登基的皇帝刘炟,按着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规矩,把主要精力都放在稳固地位上。他一改明帝“外戚不得封侯干政”的政策,也把皇太后(明帝马皇后)的一再劝阻当成一般的谦让,硬是要让他的三个舅舅(马援的儿子、侄子)人前显贵,把马廖擢为卫尉,马防授中郎将,马光领越骑校尉,一时权倾朝野,冠盖诸徒,大家争相趋附,据说马家的一次家宴就用了上千只羊,谁还管边疆的重重危机。马廖刚说了一句:“先帝升天,新帝初立,不能劳师远征。”满朝文武就同声附和,奉承献媚,还引经据典,说出一河滩的理论根据。

窦固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前方将士的窘境,每天都有鲜活的生命在盼望中绝望而死,他觉得朝廷把戍边的部队放在危险的地方,当兵的也是人子人夫,人家对朝廷尽忠,朝廷凭良心也得对人家的安全负点儿责。现在匈奴人攻得急,将士们命悬一线,朝廷如果任其自灭,对外增长了敌人的嚣张气焰,对内令忠臣丧气寒心,以后谁还愿意当傻子为朝廷卖命?敌人拿下戊己校尉后不再内扰也还罢了,假如匈奴根本不把朝廷当回事,以此为跳板,乘胜东进,大肆向关内侵扰,朝廷还能派谁去御敌,还能指望谁效忠?

深悉边防的窦固分析,戊己两部只有几千兵马,都能坚持好几个月,匈奴的兵力也是有限,不难击走,要是下令酒泉和敦煌两个太守,各领上两三千人马,虚张声势,快速驰援,用不了四十天就可凯旋。因为匈奴军队围了几个月,人困马乏,粮草靡费很大,也已经疲惫不堪了,看见汉军大队人马,肯定就撤。他把自己的想法写成奏章,准备上奏,但被涅阳公主挡了驾,说:“眼下朝政一边倒,公卿大都唯马家马首是瞻,你这身份提出异议,难免被人嫉恨,不如夹着尾巴做人,这奏章还是找别人上吧!”窦固觉得妻子说的有几分道理,就找三公之一的司徒鲍昱商议。

鲍昱是东汉历史上最正直的一个三朝老臣,在万马齐喑的时候也敢讲真话。他在汝南时,因班超的朋友——楚王刘英谋反案有千人被杀,让他很震惊,及时上疏明帝,劝阻进一步的勾连攀扯,挽回了不少人的生命。后来他调朝中为司徒,主管刑狱,适逢大旱,章帝问他如何消灾,他便乘机进言,说这是冤狱不平所致,要求“蠲除禁锢,兴灭继绝,死生获所”。章帝同意了他的建议,释放了无故被囚禁的人。在他担任司徒职务期间,为了准确衡量刑狱,平息诉讼,还制定了《辞讼》《决事都目》等律条,与当时的法令一起颁行,在朝野有很好的声望。

这次廷议出兵救援西域,三公九卿中只有鲍昱一个人旗帜鲜明地主张出兵,但由于孤掌难鸣,他又不是主管军队的太尉,也没法坚持。现在有了窦固的暗中支持,他就拼命排众议,讲道理,终于说得章帝刘炟动了心,诏令征西将军耿秉出屯酒泉,行太守事,腾出年轻的酒泉太守段彭率领张掖、敦煌、酒泉三郡部队,并调鄯善骑兵共七千多人,前往救援戊己校尉。

河西援兵解柳中城围的时候,已经是公元76年正月了,己校尉关宠病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见了援军就把这口气咽了。他的部下已饿死许多,活着的也瘦得风都能吹倒。段彭怜惜落泪,当即麾军进攻,一举拿下车师前庭交河城,杀敌三千八百,俘虏三千余人,车师前王勾甾再度投降。但是段彭这个人也是个经验主义者,他什么情况都没打探,就断定戊校尉耿恭早就不在人世了,因为疏勒城那边环境比柳中城更险恶。多亏耿恭有一个老部下叫范羌,是敦煌大营温校尉的司马,他下定决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段彭没办法就让他带两千人去。

范羌一行踏着几尺厚的积雪,翻山越岭,弃马步行,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到达疏勒城下,也是筋疲力尽。费尽心机从南山入城,救出耿恭,出城后缺粮无草,无奈就地解散部队,只带着二十六个亲吏,与匈奴优留单于追赶的军队,在齐腰深的雪地里且战且爬,一路将衣裤里的棉絮都吃干净了。走到玉门关城楼下时只剩下十三人,个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见到守将出迎,悉数倒在地上,扶都扶不起来。几天后耿秉从酒泉赶来,抱起堂弟耿恭,见他轻得只有一个小孩子的体重,不由得痛哭捶胸。

耿恭的气节远在苏武之上,是一个亘古未有的英雄。他以微弱的兵力固守孤城,抵抗匈奴数万大军,经年累月,耗尽了全部心力,凿山打井,煮食弓弩,先后杀伤数以千计的敌人,忠勇俱全,没有使汉朝蒙羞。司徒鲍昱等请求章帝给他们晋爵重赏,章帝沉吟半天,最后任命耿恭为骑都尉,不久又迁为长水校尉;范羌平调到雍营任司马,其他人都给了个不起眼的小官,朝野都觉得章帝的赏赐过于刻薄。

其实这里边是有原因的,章帝是站在他的角度权衡赏赐值不值,有没有意义。他刚从太子变成皇帝,考虑问题的角度还没有调整过来,而且接着就耍了一个小孩子的大脾气,也不和任何人商量,突然下了一道圣旨,意思是说,西域这么麻烦,也给朝廷做不了什么贡献,朕不要了,谁爱要谁要去!这时一个叫李邑的卫侯见风使舵,说朝廷既然不要西域了,还花费国帑养班超那一伙人干啥,不如让班超回来到他府上当个书曹。

这不是打大鸿胪窦固的脸吗?班超可是窦固选拔的人才。这位熟悉西域事务的显亲侯虽说眼下不掌兵权,但贵为九卿,怎么着也轮不到卫侯来恶心。所以当堂上奏,说:“班超是先帝任命的军司马,真千石的俸禄。虽然只带着几十个人,但在西域干的是几千人都干不了的事情,有功劳也有苦劳。就是班师回来,也应该是太尉府的人,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卫侯的家奴了?卫侯什么时候设置了千石的书曹职位,这可比太尉府的书曹高多了。”这几句话,就把李邑放到火炉子上了。明帝时楚王刘英私设两千石的官员都是杀头的大罪,一个闲官卫侯敢设千石书曹,还不得腰斩!

李邑一下子就赤白了脸,马上跪在章帝面前,说他的书曹秩俸只有百石,没有逾越朝廷的制度,班超来了也是这么多。朝堂的大臣都觉得李邑出来蹚这浑水,实在莫名其妙。其实这个卫侯是世袭的爵位,他的爷爷曾在光武帝危难时背其过河,光武帝以德报德,封了李家六百户的食邑。李邑前些年被放到幽州当刺史,官声不好就调回朝廷挂了个闲差。他这会儿就是想报复一下班超,因为班超在兰台管奏章时,他拿钱贿赂班超,要查一个告他状的折子是谁上的,班超按规定拒绝了他,他就一直记恨。班超被免职后,他找人查到了,也黑了那个告状人,弄得人家丢官回家。

章帝当然不知这段内情,也不想听大臣在朝堂吵架,就说咋安排再说,先把班超叫回来吧。他这做派颇像其祖父光武帝,是隔代遗传的典型,也充分表现出年轻人的不成熟、城府浅、感情用事,缺乏宏观驾驭能力。年轻人不成熟是客观规律,不管你贵为天子还是贱为奴婢,一个人牙没长齐的时候你让他咬苹果,多半是咬不动的。但街头混混不成熟至多惹事招祸,伤害自己,一国之君不成熟就不是害己那么简单,他掌管国之事务,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国计民生,这不是过家家的儿戏!

更可笑的是满朝文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把头顶的乌纱帽系得牢牢的,嘴巴闭得严严的,两条腿夹得紧紧的,谁也没敢放一个臭屁。中国传统封建文化的丑陋就在这里,很多官场达人,为了保全自己的既得利益,根本不考虑国家的大政,想着疆土再大也是皇帝的,只有朝廷发的赏赐才是自己的。等到朝廷的大厦将倾,却往往埋怨生不逢时,把一切都归结于朝廷。

毛躁的章帝放弃西域的决定,连他自己几年后都觉得过于轻率。但错误的决定当时亦有人欢迎,这些人中有一个就是班超的原配妻子水莞儿,因为她所处的角度不同。刚开始是她儿子班雄听学堂里的同学说的,她抿嘴一笑,说:“得是想你爹想疯了,小孩子家家,说话不牢。”隔了半天,大伯班固来正式打招呼,她的脸就热了,心里头也躁动起来。京城的小道消息总比正道来得快,这是多少人不服而又不得不承认的规律。掐指算来,她与夫君已经有三年多没有见面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思念,只有她这个年龄的妇人才能体会心中的凄苦。平时她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每日里拉扯孩子,操持家务,采买濯洗,过去许多由丈夫干的事情现在全部要她来做,白天几乎没有闲暇的时间,到了晚上,就拿出丈夫的信笺,从时间最近的往最远的排序,一遍又一遍地阅读,每读一遍似乎都有新的发现、新的理解,虽然那些写在柳(枝)简上的文字,她差不多都能背下来了。

贤惠的水莞儿,是典型的边防军嫂,她见不到夫君,就想在夫君的信简里徜徉,从字里行间寻找温情,享受回忆夫君一言一语、一颦一笑的甜蜜,这种甜蜜常常能让她带进梦里。有一次他梦见自己到西域找夫君,经历千山万水,夫君将她领进一望无际的葡萄园,那垂在头顶的绿葡萄一串一串,晶莹剔透,如珠似玉,散发着酸甜的腻味儿,夫君伸手摘下一咕嘟,然后搂着她,一颗一颗放进她嘴里。她甜在嘴上,喜在脸上,惬在心底,醒来时发现枕边满是口水,点上灯坐在炕头,很想寻找夫君手里剩下的葡萄,是自己吃了还是给了别人,可怎么也回不到原来的梦里。

为了续梦,水莞儿托人买来一株葡萄苗,栽在门口的照壁旁,旱天浇水,雨天施肥,天天看着葡萄苗茁壮成长,指望着一年两载之后,能将夫君手里那些葡萄挂在自家的院子里。孰料事与愿违,春节前婆婆和嫂子一起来家,夸了他这么多年的孝顺温柔、恪守妇道,把她的心暖得热热的,然后告诉她夫君在西域纳了妾,是个小国公主,才意识到夫君留在手里的葡萄,已经给了另外一个女人,一个比自己小十五岁的西域女人。

只有一封信是寄到班固家的,那就是班超纳妾,水莞儿认为夫君是怕她想不开,专门让婆婆和嫂子来和她说。那个小她两岁的嫂子过去对她特热情,自从班超当了司马,俸禄高过班固,她没法居高临下了,就阴阳怪气的,说话常常夹枪带棒,嘴上劝她想开点儿,脸上却挂满了幸灾乐祸的表情。水莞儿只能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还能咋样呢!等婆婆、嫂子一走,她就抄了一把大铁铲,把那棵因为梦见夫君带她摘葡萄而栽的葡萄树连根带蔓全部铲掉,扔到门外的垃圾堆里,然后关上大门,抱着女儿在家哭了半天,两眼肿得跟灯笼似的,照见镜子自己都害怕。

涅阳公主听说了,专门来看水莞儿,拿她与后宫那些女人比,说:“多少女人十一二岁进宫,天天翘首期盼,最后老死宫中,连一次宠幸侍寝都不曾有,那才叫悲惨呢!就是前朝送给匈奴单于和亲的王昭君,也是在深宫寂寞好多年,临别时先帝才见到有些姿色,还心有不舍呢!你和班超好歹夫妻在一起十几年,不亏。班超一个人远在西域领兵,挣的赏钱给你捎回不少。男人家也不容易,那风火劲儿上来,总要有地方排解,反正你也沾不上,爱娶谁娶谁去,眼不见心不烦。等到哪天回来了,他们的热火劲儿也过去了,你和那个米夏公主又不是一个味儿,他总不能顿顿喝羊杂汤吧,还能不想你这碗红枣肉粽子?没准久别胜新婚,雨露都洒你这边呢!再说了,你是妻米夏是妾,位分上差着呢,她还得看你的脸色不是。”

水莞儿慢慢也就想通了,但凡男人有点儿地位,有点儿钱财,不是盖房子就是纳女子,要么就是买车子,或者大修土堆子(祖坟),总要折腾的,只不过每个人的偏好不同。这京都的九六城里,妻妾成群的家庭多了,也不见得谁家见天抹泪,有多难为情的,还是该干啥干啥,该咋过咋过吧,谁叫自己摊上这么一个丈夫呢!

人是否愉快,全看自己的心情。水莞儿心情调整好了,就张罗着腾房子、买家具、缝被褥、添灶具、抹墙扫舍、整理院落,整整忙了二十多天,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她还在新缝的被子中间故意留下一根针,想着那个女人晚上睡觉时被扎着后,肯定会出一点儿血,她还要装模作样地道歉说自己年纪大了,丢三落四,可能是没来得及拔针又忙别的事去了,让她一到家就见红,让那个小贱人也知道,她眼里揉不得沙子。可是过了几天,她又把那根针取了下来,怕万一扎着丈夫,她还舍不得呢!

远在疏勒的班超,可没有心思揣测水莞儿的想法。接到撤退命令的时候,他除了震惊就是不解,根本没法说服自己。正是春寒料峭的季节,米夏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天天要其母亲陪着走动,晒太阳,晚上就缠着班超摸她的肚皮,讲故事给胎儿听。

按说班超中年纳妾,又是个异域美女,热情奔放,极识风情,与中原女子的含蓄害羞一点儿都不同,白天把他伺候得妥妥帖帖,晚上把他温暖得舒舒坦坦,又怀上他班家的血脉,他该是梦里都会笑醒。可自在成亲时接到警报,他就没有开心日子过了,真可谓乐极生悲!这半年来备战防敌,如履薄冰,心如大山压,头比身子重,有时候应付米夏,也是一脸苦笑,让人家嗔怪会影响胎儿长丑。

窦固离开西域的时候,并没有就班超的隶属关系做出具体安排,但西域都护府设立后,班超曾带霍延等人绕于阗辗转去拜会陈睦,建议同他东西夹击,拔掉龟兹这最后一个钉子,进而收复姑墨、温宿等国,打通天山北道。龟兹的人口占西域的四分之一,匈奴人在龟兹根深蒂固,只要拿下龟兹,周边那些墙头草国就没了北顾的念头。

当时陈睦拥兵两千多,志得意满,又与己校尉关宠都在车师前庭境内,距离比较近,根本就没把他的三十几个人放在眼里,说:“龟兹的事情比较复杂,不像鄯善、于阗那么简单。班司马就不用操心了,本都护领兵二十多年,又有皇命在身,自然会妥善安排。”在都护府当府丞的郭恂,建议陈睦考虑一下班超的建议,毕竟他先到一步,和匈奴人较量过,对西域的情况比较了解。陈睦白了郭恂一眼,说:“你要觉得都护府盛不下你这尊大佛,可以跟班超走!”郭恂也是没有血气,要是跟班超走了,也不至于惨死乌垒。

一腔热血的班超,被这个刚愎自用的都护拒之门外,觉得比人在脸上扇了个大巴掌还难受,十分尴尬,第二天就赶紧打道回府。经过甜水泉的时候,他特别嘱咐韩阳不时往阳关走动,打探来自关内的消息。韩阳后来是从温校尉那里获知陈睦败亡和明帝八月初六病死的消息,就日夜紧赶,往疏勒报告。班超除了震惊,还有惋惜,想那陈睦就是带两千匹马往外冲一冲,也应该能为朝廷留点儿种子吧,何况还有那么多人!为了不让盘橐城重蹈乌垒城的覆辙,他把战备的事情抓得很紧,不能因为丝毫的马虎,害得许多人送命。由于成亲仪式尚未结束他就连夜去部署防务了,新婚之夜——这个多少女人又盼又惧的神秘夜晚,新娘子守了大半夜空房。

等到黎明,班超身体已经有些疲乏,进了房间,看见新娘子却还坐在洁白的床上等着。米夏虽有怨气,但也没抱怨,她一看见班超回来,就替新郎官宽衣解带……又提起温水壶,替他冲洗双手和裆里那女人稀罕的玩意儿。每项都要冲三次,很是认真。班超以前在关内,都是自己洗,有时候也不洗。夫妻之间的事情,一般都是随性,念头一生,起意很快,意思的传递更是神速,一个眼神对方就心领神会,然后默契配合,身体力行,把那些次要的问题常常就省略了。而孔孟董仲舒之道教化出来的女人,一般都比较含蓄,眉角的红晕,比叫床的声音更为撩人。比起含蓄羞涩的水莞儿,米夏这丫头,完全是另外一种风格,她把这些铺垫当做程序,弄得很认真,很神圣,洗干净之后,就双臂吊在丈夫脖子上,让他抱着上炕。

新郎官虽然忙了一夜,但是这么一个美人胚子,勾缠他,撩拨他,涤荡他,营造了一种性感的气氛,胴体的突出部位,随着喘气和心跳,忽闪忽闪地跳动,摸起来酥软细嫩,吻起来香蕊散馨,嘴角绽出百娇,蓝眸流盼千媚,就是钢铁的身子骨,也都软了,裆里的东西却已雄起,挺拔坚硬,云来纤指入穴,雨去进退往复,睁开眼睛迷离,闭上眼睛忘情,密处莲花盛开,明处任性酣战,从生理升腾到心理的美妙,真是罄竹难书。

一阵下来,已是大汗淋漓,像一只爬到高杆上下来的猴子,扯一把被子就找周公聊天去了。睡醒的时候,发现米夏从外面进来,一手拎只公鸡,一手拿着剪刀,要班超剪下鸡头。班超说杀鸡不在外面杀,咋还弄到屋里来了。米夏把嘴一笃,示意不要声张,还有几分神秘,待班超铰断鸡脖子,她就倒提着公鸡,任凭扑啦啦的无头鸡血,喷洒到白布单上。

班超大为不解,却见米夏将染了鸡血的白布单拿到外面,挂在特别显眼的地方,回屋就朝班超傻笑,说这个单子是个证据,将来要拿到洛阳给你的家人看的,让他们知道我米夏公主是个纯洁处女,嫁到你家才被你祸害了的,今后你家的人一点都不能轻看我。班超苦笑了一下,觉得这就是捏着鼻子哄嘴的游戏,你的血都流到马背上了,哪还是什么处女!米夏撅着嘴说就是就是,然后到娘家张扬去了,班超骚得直摇头。

吃过朝食,班超就去见老丈人,请忠以国王名义发布战时动员令,将十五岁以上男子全部武装起来,作为预备队。一旦战事发生,立刻全民皆兵,责令远乡僻壤坚壁清野,将暂时不吃的粮食草料运进城里,免为敌人所用。然后派人往于阗、拘弥和莎车,让他们做好支援疏勒的准备。黎弇前夜就命令部队在城北和城东两个隘口加固工事,远远放出哨探。他有点儿不放心,就喊醒在城楼上值了一夜班的霍延,一起往城外视察,临出门还在马上给董健打招呼,让他提高警惕。

不知是匈奴人也像陈睦一样瞧不起班超呢,还是他们暂时只想做一些试探,几次小规模的进攻都被班超带领疏勒军民打退,有近半年的时间,疏勒以南以及天山南道暂时无事。耿恭的情况班超是不久前才知道的,他正为朝廷有耿恭这样勇挫匈奴的英雄而自豪,也发誓要像耿恭那样,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可是,太尉府却在这个时候,向他送达了皇帝要他撤退回京的命令。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刘炟是被太监下了药:正常的皇帝不会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

作为一个世家子弟,班超考虑的不是个人,远赴西域,出生入死,虎口拔牙,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几年,好不容易有点儿成就,皇帝一句话就前功尽弃了。他清楚个人的得失在国家利益面前,孰轻孰重。国家的任何一项政策,都可以使一些人成为既得利益者,而另外的一些人则必然成为牺牲品。但放弃西域,汉朝获得的只是暂时边防预算的略微减少,造成的却是边关不宁、群寇乱扰,之后再大举发兵攻打平定,就有可能掏空国库,步雄图大略的汉武帝以倾国之力伐匈的后尘。

那真是一场不合算的战争!真不知那些戴着太傅帝师冠冕的老朽,是怎样给刘炟宣讲这段历史的,也不知章帝为何就不能认真想一想,他的父皇为何要重新经营西域!就在十月初一寒衣节的那天,班超还按照关内的习俗,在盘橐城专门安牌位,领着部属随员和疏勒官吏祭拜明帝,大家一起追忆明帝一生的伟大功绩,除了广开言路、严察外戚、重用人才、根治黄河水患以外,重要的一项就是与匈奴争西域,重开丝绸之路,沟通与西方世界的联系。

匈奴人崇拜狼,这是一群狼一样的人。从匈奴人嘴里夺食,既要拼实力,又要拼智慧,这期间经历了多少磨难,费了多少周折,不在其中,难解其味。虽然眼下天山南路北道受挫,但南道依然畅通,西域有今天的局面实在来之不易。古人说:三年无改方为孝。明帝刘庄尸骨未寒,作为继位之君的儿子刘炟,怎么能这么快就变了章法呢?这是孝吗?

那时有妄议朝廷的罪名,议论皇帝的人是要被下狱甚至被处死的,所以班超的所有疑惑和牢骚,都不能与人言,只能装在肚子里,让其发酵,最后从肛门排出去。汉家的理念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没有人追究君王的要求合不合理。谨遵皇命,这是做忠臣的基本操守,就是有多少想法也只能回洛阳去再说了。班超找到忠,给他看朝廷的公文。忠愣了半天没吱声,吱声就像雷霆,与以往的温和平静判若两人。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忠不能理解朝廷那个新皇帝,西域这么大一块土地,说不要就不要了。他反复问班超若是他走了,自己该怎么办。若是留下抗击匈奴,他有那个实力吗?有汉使在,还能联合莎车、于阗,大家有个照应;没有了汉使,个个都是老大,谁听谁的?他说自己的死活固然重要,他国王也当过了,福也享了,没有多少遗憾,可是老百姓呢?与其人亡城毁,不如归附匈奴,苟活保命——活着总比死了强,两害相权取其轻。

忠这些想法正好触动了班超的神经,让他无言以对。米夏已经是七八个月的身子,所有的人都认为大肚女人走不出西域,闹不好就是两条人命,但米夏怕这一别永远不会再见,拼着命也要跟班超走,弄得班超带也不是,不带也不是。还是母亲心疼女儿,无论如何都不让米夏跟班超走,说是等快生时,将她送到偏远的乡下亲戚那里,以防万一。先将孩子生下来,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

米夏一听要与夫君分别,而且有可能就是诀别,抱住班超哭成了泪人,咋都不让走。王室的女眷们也是哭着劝,劝着哭,强烈的愧疚让班超五内俱焚,他觉得自己当时的冲动,简直就是荒唐,顺着杆子就爬,根本没考虑后果,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了别人的痛苦之上,让一个热情美丽的女人,成了政治的牺牲品。他骂自己是个王八蛋,猪狗不如的东西!一个连即将临盆的妻子都保护不了的汉军司马,哪里还有资格称男人!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甘英的一句话提醒了班超:“凡事冷静!”带兵的人最需要的是保持镇定,因为他是朝廷命官,他来西域是职务行为,不是一个普通人的个人行为,他身后还有三十几个弟兄。既然任务结束了,他就有责任把大家带回去。他把白狐在于阗弄的那块玉佩找出来,擦得干干净净,送给米夏,算是留给孩子的纪念,并承诺一有条件就来接他们母子,然后与这个泪人紧紧相拥。米夏要他临别再尽一次丈夫之职,可他躺进被窝,任是用尽一切手段也毫无激情,只好相拥一夜,约好次日不去送行,忠一家都不去送行。

然而,送行的人还是很多的。从盘橐城一直排到路口,有官吏,也有百姓,辅国侯也森耷拉着脑袋,一脸愕然的吉迪也没有带鼓乐队,人们只是看着汉使离开,几乎没有人出声。只有都尉黎弇穿戴得整齐,径直走到班超跟前,弱弱地问了一声:“能不走吗?”见班超摇头,他就流泪了,说:“汉使弃疏勒而去,说明汉朝不要我们了。你们一走,疏勒必然会被匈奴所灭,因为我们的军队还没有打败匈奴的实力。与其日后被敌羞辱而死,还不如今天魂随你们东去洛阳,给皇帝陛下托个梦,告诉他不该这样,不像个儿子娃娃。我先走了!”说完就拔出宝剑,自刎了。

谁也没想到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也没有任何人有一点儿防范。一个爱兵如子的将军,就这么自己奔了黄泉!班超难过地抱起黎弇的遗体,看他脖颈的刀口还在往外流血,气却已经绝了,回想不久前还一起观摩士兵的演练,还一起商量田虑的婚典,那时的黎弇还信心满满,说只要有大汉做靠山,不怕匈奴来犯。如今他的话余音犹在,人却阴阳两界,怎不叫人伤心欲绝,悲泪泉涌!所有在场的人都泪眼婆娑,泣不成声,田虑夫妇更是跪地号啕,惹得一群送别的官吏也都大声哭着。

黎弇是田虑的岳父,他在三个多月前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田虑,女儿如今也身怀六甲了,班超安排他们夫妻一起回关内。谁知他来送女儿,是断了女儿的念想,也对疏勒的前途彻底失望了。他是在以死相劝,还是以死抗争?班超怕此事发酵,搅动军心,赶忙轻轻放下遗体,带领使团全体队员三鞠躬,然后狠下心下了一道命令:“田虑留下善后,其余人立即上马出发。”没走几步,忽听身后传来呜咽的唢呐声,是一个熟悉的调子,接着就有人反复在吟唱——

西域的月儿兮又明又亮,

西域的河水兮又浑又凉。

河水悠悠,揉碎了月光,

河边的姑娘兮顾盼张望……

同样的歌曲,今天咋唱得如此凄凉,以至于出城好一段了,似乎还有余音绕耳,反复回荡。这时只听董健喊了声:“不好,沙尘暴来了!”突然间狂风大作,沙飞土扬,霎时吹得天昏地暗,人在对面互不相见,一张口就吃进满嘴沙尘,战马也不停地嘶叫、喷响鼻,发泄它们的怨愤。这是沙漠绿洲每年春天都会遇到的天气,只不过出现在今天,让人的心情更加沉重,似乎是天在留人。班超一行人在黑暗里摸索了大半天,弄得灰头土脸,眼眶、鼻孔、耳朵、口腔甚至脖领里边全是沙子,就跟在沙丘上滚了一天一样。失去了方向感的战马,驮着一群闭着眼睛的将士,差不多绕疏勒城转了一圈,还在城边,只好就近找一个小村借宿。

晚上风小一些的时候,班超派祭参进城一趟,送些葬赙给田虑,嘱他料理完丧事见机行事,然后悄悄看一眼米夏公主,提醒不要惊动其他人。祭参后半夜回来,说:“米夏公主住进娘家,情绪不大好。城里人心惶惶,风传匈奴马上就来。”班超咳了一声,仰躺在地,闷了一夜,第二天就向于阗行进。路过莎车的时候,他同国王齐黎谈到以后的形势,齐黎说:“既然皇帝都不要了,司马又何必多操此心!”

因为话不投机,班超只在莎车待了一天,到了沿途其他小国,基本上是住一夜就走。等到了于阗,他才知道,回头的路没有那么顺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