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班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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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初定

正在一棵胡杨树下同霍延、董健下石子棋的班超,一看田虑捆了兜题回来,喜出望外,一脚抹了地上的棋盘,握住田虑的手,又在其肩上重重拍了一把,说:“你这狗东西把咱两步的棋并作一步走了,白白费了本司马不少心血!”董健干脆过去抱住田虑,说这回功劳大了,让田虑领了赏金要请他大喝一顿。田虑把头一扭,说:“哪次赏钱不是被你打秋风的!”一伙人高兴,全跟着起哄。班超忙招呼大家,说:“现在还不是庆功喝酒的时候,饭也不能吃了,赶快准备一下急行军,咱们要尽快赶到疏勒,国不可一日无君。”他让人给兜题松绑,拿汗巾擦了脸,问他可愿降汉否。

兜题抱着被捆麻了的胳膊,呜里哇啦说了一阵,白狐说:“这家伙不服,说咱们乘他不备,突然捉拿,不算强大;要是两家军队摆到一起,刀对刀,枪对枪杀一场,你要赢了,才真让人心服口服。”班超听了,由怜转恨,由恨转怒,心想,你个死狗,死活都是本司马一句话的事了,还装得像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便说道:“来啊,给这位国王拿把剑来,本司马要和他切磋切磋。”董健早已横刀挺出,说:“杀鸡焉用牛刀,让我来跟他过几招!”

班超示意旁人退下,见兜题已经握剑在手,就招呼其出招。兜题也是孤注一掷,临死抓一个算一个,使上吃奶的劲儿朝班超冲来。班超侧身一转,顺势飞起一脚,踢到兜题的后腰,那家伙前颠几下,却也站住,回身再刺。班超用剑挡住,两剑对砍,僵持下来。班超忽然后退,兜题向后打个趔趄,班超迅速向前一步,剑锋直指兜题鼻尖,却不捅刺,弓腰扫个旋腿,就把兜题打翻,其手中的剑也掉落在地。

胜了一局的班超招招手,让兜题起身再战。兜题还想再挣扎一下,捡剑又来。这次班超改成攻势,左砍右击,几下就把兜题逼到小水沟边,趁其脚下打滑,猛然起跳,来个鲤鱼打挺,悬空蹬腿,双脚正好蹬在兜题胸部,只听他哎呀一声,就斜躺在了水沟里。班超落地站立,侧身飞剑,那把明光闪闪的利剑便插在兜题两腿之间,不偏不正,离男人的命根子只有半寸距离,吓得兜题双手撑地,往后挪了几下,赶紧带着一身泥水,跪在班超面前,磕头服输,愿意降汉。

班超不屑一顾,骂了句“臭狗屎”,说:“你敬酒不吃吃罚酒,迟了,你没有降汉的机会了。本司马率团出使西域,凭借的是大汉的仁义,吾与各地方军民无仇,也不忍互相杀害,岂是你匈奴的走狗能理解的!今天要想活命,就老老实实跟着,要敢有一点儿不老实,你这茅坑的石头就去另一个世界报到吧。”

兜题唯唯诺诺,哀求给口水喝。班超让人满足他后,将其弄上一匹马,双腿在鞍镫上绑成死结,一路倒也安全。路过贝勒克小镇时,班超突然想起田虑在这里做过调查,就让他找吉迪那一伙人来,告诉他们兜题已经被抓来了。那些人其实也没见过兜题,但相信朋友的话,高兴得不得了,抓了草叶、果皮、马粪就往兜题身上打,好不容易才劝住。班超问他们能否把兜题被抓的消息传出去,让大家都到城里来看热闹。吉迪说:“这有何难,正好我们有几年没热闹过了。你们等一下,我叫一大帮人过来,把旗子举上,鼓敲上,唢呐吹上,舞跳上,就跟在你们后边,一路进城,满世界的人一会儿就都知道了。”

这个办法挺好。班超让大家稍事休息,借机买些干粮充饥,并示意祭参给吉迪一些钱。不料吉迪坚决不要,说:“抓了兜题,我们高兴,大汉来了吃肉的机会就多了,我们的祖先说过,钱是要自己赚的,不能要别人给的。”班超会心地点点头,看这吉迪也是个儿子娃娃。这里距城只有十来里,一个来时辰就到了,一路看热闹的人夹道欢呼,后面跟的队伍越来越长,很快就到了盘橐城。班超让董健、霍延指挥队伍,在王宫前列成扇形,重点是防备龟兹的残余势力袭击,然后将兜题解下马押在中间,与白狐登上王宫前的台阶。

“疏勒光复了!大汉使臣班超在此!疏勒辅国侯可在?都尉可在?左右将可在?左右骑君可在?左右译长可在……”

班超喊一句,白狐翻译一句,很快这些人就应声出列了。他们正在为兜题被抓后该找谁禀事发愁呢,也是天热,太阳暴晒,一个个汗流满面,一副失魂落魄、六神无主的样子。班超让他们尽快召集官吏和将军开会。辅国侯也森年纪稍长,禀告班超,看着汉使队伍浩浩荡荡,官吏都跟过来了,只等司马调遣。疏勒的辅国侯就相当于于阗的相国,是国王的主要助手,都尉是军队首长,左将军主管王宫防卫,右将军主司社会治安。西域各国的官制也不太一样。

也森一个个介绍着,那些官吏将军就站出来了。班超让他们仔细看看跪在地上的兜题,好好反思反思。他说:“龟兹人没有王法,胡作非为,劫杀了疏勒王成,你们为什么不为故王报仇,还要跟着这个匈奴的走狗瞎混呢?你们看他这个样子,是个能管理好疏勒的人吗?”这时都尉黎弇上前搭话,说:“龟兹势大,又有匈奴撑腰,所以为所欲为;疏勒国弱,又没有后盾,所以任人宰割;兜题横征暴敛,将财富都转往龟兹了,导致疏勒愈加贫弱,军队都有几个月没发饷粮了。我们也是没办法。虚与应付。”班超觉得都尉说的也是实情,不想过多责怪大家。

“大汉朝廷已经收复了鄯善、于阗、莎车三个大国,天山南道各国也已纷纷上表归附。我等今天来到疏勒,是为了驱除匈奴,安抚民众,帮大家建设美好的家园。只要大家能听从我的意见,尊大汉天子为帝,让疏勒重回大汉怀抱,以泱泱大汉之国威,还怕什么龟兹匈奴!我听说疏勒先王成是个有道德的人,他有没有贤良的子嗣?咱们应该立他为王,立咱们自己的人为王!”

班超的话音刚落,也森带头跪地,所有的官吏都跟着跪下了,齐刷刷的。他们一听要立疏勒先王成的后人为王,十分感激。也森通过左译长告诉班超,成被龟兹攻杀,全家老小无一幸免,只有一个侄子榆勒,现年四十七岁,在城北行医,常为贫困人家减免药费,很有声望,按理应该立他为王。班超认为既是先王无子,侄子又有贤名,没有不立的道理,就请辅国侯捧着他的官符,立刻带人前去城北接人。这下不光是官吏连连磕头称谢,就连围观的百姓也欢呼雀跃,贝勒克镇的小伙子们,又把他们的响器捣鼓起来,舞蹈也跳起来了,而且人越跳越多,热闹的程度有如洛阳的庙会,不少人拥过来要求杀了兜题。白狐和疏勒的官吏们几乎喊破了嗓子,才让人们渐渐安静下来。

跪在地上的兜题,面对不绝于耳要求杀他的呼声,显出一副绝望的样子,死鱼一样的眼睛注视着班超,满眼都是哀求。班超觉得杀这么一个平庸之人,对于平定西域的大局,似乎没有多少意义。中原文化有好生之德,还是放他回去吧,让他感受大汉朝廷的威德,感念大汉文化的宽怀大度,感恩汉使的活命之恩,回去劝告龟兹的统治者,认清形势,趁早同匈奴划清界限。

这事是之前已经确定了的,班超也在路上给了兜题承诺,可这时面对情绪激动的民众,要费多少口舌,才能让大家都想得通。他让白狐把自己的意思反复向大家解释,最终还是取得了大多数人的认可。他让兜题站起来,向疏勒人民谢罪,行三个鞠躬大礼。兜题的腿已经软得站不住了,就由他跪着行礼,然后安排专人保护,择日与家眷一起放归。

榆勒被接来时,已经日暮黄昏了。这个人看起来个头挺高,方脸阔嘴,但眼神有点儿阴。班超向他通报官民拥立他为疏勒王的意思,见他乐意,当即代表大汉朝廷,宣布立他为王。为了稳定局面,他建议疏勒本地官吏全部留任,待新王就职以后自行简拔,兜题从龟兹带来的官员一律罢免,嘱托都尉黎弇尽快捉拿甄别,凡没有杀人罪行的,与兜题一同放归。黎弇报告,上午兜题被汉使抓捕后,龟兹那帮从吏就带上兜题的四个老婆和孩子跑了。班超轻蔑地说了句,跑得比兔子还快!遂与大家商议,次日上午举行新王登位大典。官吏们当即向榆勒表示祝贺,场外的民众雀跃欢呼。

这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因为龟兹统治疏勒的历史结束了。这又是个历史性的事件,而这历史事件的体现形式,是班超“疏勒光复了”的一声呼喊。他这话的分量像巍巍的葱岭一样重,因为代表了强大的东汉王朝,代表了那个叫刘庄的东方大帝。但他的嗓子已经哑了,他的身体已经很疲乏了。将士们也都累了,肚子里就垫了上午那一块饼子,大半天来水米未进,早已前胸贴了后背,又是六月的大太阳晒着,纵然是一群生龙活虎的小伙子,谁能不累呢!

当夜,班超和他的部属都被辅国侯也森安排在盘橐城内食宿,因为仓促,一切都是将就。餐食刚毕,他和董健、霍延几个,在榆勒、也森、黎弇等人的陪同下,登上了城墙,走了一圈,对这小小的城池做了一番视察。

这是位于疏勒城东的一个小城堡。自西北而来的吐曼河和自大宛西来的赤水河,在城堡的东南交汇,构成了东面和南面的天然屏障。月光下的河水泛着粼粼的波光,似乎有女人毫无拘束的笑声从河边传来。班超觉得奇怪,这些女人天黑后不守在家里跑到河边干啥?榆勒支支吾吾,用手推了推也森。

关内的女人干这种事,一般都关在房子的隐蔽处,盛一盆热水进行。这里的女人却不同,他们趁着夜色相约一群,一溜儿屁股撅在河边,一手提裙摆,一手撩水冲,流水洗涤,图的干净,嘴上说些男欢女爱、鸳鸯颠倒、大小长短软硬粗细的野趣,引起众人的疯笑浪语,给那此起彼伏的蛙声混些异音。也森干咳了两句,说是在洗澡。当地习俗,男人上房,女人下水,男人上房是独洗,女人下水是群浴。这些劳作一天的妇女们,在这难得的放松时间,交流家长里短、厨艺高低、养儿乐趣及闺房私话。因为天黑,无所顾忌,常笑得浪声浪气。有时兴起,她们也一起唱唱情歌,算是女人家劳作一天的乐趣。不过富贵人家的女人不去这些地方,她们的隐秘私事不能混同于普通民众,怕失去了应有的神秘。唯其神秘,才有了人们的猜测、向往和着迷。殊不知富贵人家的女人在床上也是放浪的、贪婪的,其疯狂程度甚至远超普通人家的女人,只不过她们在外人面前善装,硬是端着,用表面的神平气静,掩盖内心的狂风巨浪。

听了也森的介绍,关内来的军官们都觉得挺新奇,事关女人的隐私,大男人们兴趣极大,但谁也不好再问什么。那些女人似乎专门给也森的介绍加注脚,真还唱了起来,曲调挺好听的。榆勒说这是当地的一首民歌,歌名叫《西域的月儿》,是先王成的父亲在长安做质子时创作的,唱的是一位姑娘,因为想念自己外出的情郎,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来到河边,一边洗衣服,一边不停地向远处张望,盼望在她一眨眼的工夫,情郎就能出现在她的身旁。

班超觉得这歌词的意境与《诗经》里不少篇章的意境如出一辙,挺有情趣,虽说匈奴统治了西域几十年,但汉文化的影响还是无处不在。比如这城堡,东西长约九十丈,南北宽约六十丈,就与洛阳九六城的比例差不多;夯土城墙,高约三丈,墙基脚厚两丈余,顶厚不盈丈,墙顶两丈一垛口,十丈一瞭台,在西边的大门顶部和城墙四角,各盖有一个箭楼,东墙的北部还开有一个小小的后门,这些都是蒙恬将军的长城遗风。但是由于年久失修,盘橐城的城墙有好几处坍口,也有不少垛口都磨平了,失去了掩护人的作用,需要维修加固。

从墙上往院子看,大门两侧各有两排房子,一边是卫士和勤杂人员的执勤之所,一边是王府的办事机构,大门正对面就是田虑抓兜题的那七间房。在房子的后面,有横竖方向百十间房子,还有一个不封口的四合院,两口水井,几十株胡杨和榆树,几排拴马桩。城内不光住着兜题和他的老婆孩子,还有几十个随从下属及二百多人的侍卫部队,但最近都被兜题派出去催税去了,否则田虑当天也不会如此轻易得手。班超暗想一定要汲取兜题的教训,加强这里的防务,在城堡的西边和北边应该各挖一个护城河,引赤水河水入流。

挖护城河的想法,得到了新任国王榆勒的赞同。人到中年的榆勒,经过岁月的磨蚀,如今已经完全是一副常人的心态了。他年轻时父亲早丧,师从一位医道高超的老师学习,这位老师是从西汉都城长安深造回来的。老师去世后,他就将药葫芦取来挂在自家门口。他的医馆童叟不拒,药费由患者随便给付,贫穷人家一律免费,病好了到他家帮佣。所以他家的几十亩地都是乡邻抢着去收种。在他行医这二十多年里,也曾有人建议他花钱买个管理医药的官吏,他嫌不自在,拒绝了,说自己行医也能挣一身富裕,即使叔叔在疏勒为王那几年,他也没有入仕。龟兹人杀害叔叔全家后,也杀了他的弟弟妹妹,因为许多被他所救的民众都争相替他求情,龟兹人才饶了他,冀望他能为龟兹人和匈奴顾问团治病。

亡国之后,榆勒经常被叫到兜题的王府和军营去诊病,得不到应有的报酬不说,还经常被推推搡搡、骂骂咧咧。有一次因为扎针扎疼了,差点儿被一个匈奴军官杀了。他对这些龟兹人也恨得要死,无奈仅凭医术是赶不走龟兹人的。这次辅国侯等捧着汉使的官符请他出山,他没有预料到,但也痛快地答应了,说经过先王成被杀这两年的思考,他觉得做一个好国王,比做一个名医能救更多的人。

榆勒担心的是自己没有当过官,怎么样才能当好汉朝封的官。为这事,他同班超一直聊到深夜。他是粗通汉语的,只是发音不太准确,大多数情况下也不对译长和白狐开口。至于治国理政,班超漫说没有当过侯国之王,就连郡官县令也没做过,但世间的事情往往是旁观者清,以自己没有从军经历、直接做将军的实践来看,也不会太难。

中原现在尊的是孔孟之道,两位圣人对于君王的一些要求,倒也是朝野上下的共同认识。要想长治久安,天下太平,为王者自身必须具有高尚的道德,为民众树立榜样,让民众仿效之。这里重要的是“躬行”,也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和“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恕”道,“内省”“自讼”“克己”“反求诸己”和“养浩然之气”的修养方法。统治者靠天下老百姓供养,就必须想着为天下老百姓办事,绝对不能懈怠政事,“居之无倦,行之以忠”“敬事而信”,不能尸位素餐,更不能胡作非为。所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说的是天下的人财物都是国家的,帝王只是这个国家的代表,并不是说天下的财富都是帝王个人或者家族的,这个一定要理清。

孔孟强调统治者应该行“仁政”,选贤任能,富民利民,教化百姓,最终实现“大同”的政治理想。仁者爱人,贤者忠事。孔孟乃至庄老最理想的治国理念,就是“恭己正南面而已矣”的“无为而治”;国家只要制定好法律规章,建立起管理框架,哪些是提倡的,哪些是鼓励的,哪些是限制的,哪些是禁止的,并通过贤士能吏宣导、贯彻、执行、监督。具体的农商工事,比如自家地里种小麦还是种水稻,开个店是卖粮食还是卖盐巴,那是老百姓自己的事,让老百姓自己做决定,车行车道,人走人道,有钱人投资,无钱人帮佣,钱多者干大事,钱少者干小事,人人有事可忙,有钱可赚,衣食无忧,天下自然太平,国王才能“无为而治”。要是政府的手伸得太长,什么都想管,那一定什么都管不好。

华夏文明的历史上有很多明君圣公,如严肃恭谨、克己奉公的尧帝,宽厚待人、以身作则的舜帝,选贤任能、爱民如子的周文王,寓兵于农、兴工扶商的齐桓公,开疆拓土、由弱变强的燕昭王,依法治国、广采博纳的秦昭襄王,创建西汉文景盛世西汉的文帝和景帝,以及如今明帝的克勤克俭,都是为古往今来的民众称道的。班超说他可以写信给兄长班固,让他捎一些书简过来,给榆勒慢慢研究,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榆勒请求班超在一些他吃不准的事情上帮他拿主意,并说他这个王位是汉朝给的,他也喜欢汉文化,想改名为“忠”,寓意是忠于大汉,忠于民众。班超觉得挺好,忠这个名号就叫开了。

次日的登位大典搞得很热闹。都尉黎弇亲自带领士兵搭台子,架彩门,把盘橐城门前的广场布置一新。居民们自发组织起来,提桶掂壶从赤水河取水,将盘橐城门前的广场泼了一遍,将柳梢榆叶的沙土冲洗下来,就像给旧城洗了脸,连空气也显得清新了许多。疏勒城里的人几乎都动起来了,纷纷为进入一个新的时代奔走相告。王府原来的吹鼓班子因为经费紧张已经解散了,田虑就找吉迪弄了一大帮人,吹拉弹唱,歌舞助兴。班超看吉迪这小伙子挺机灵,就让祭参给他一些钱,让他添置些家伙,弄点儿服装,平时该干啥干啥,遇有官家的庆典、商贾乡绅的喜事,都可凑个场子,挣点儿喜钱,给大家多吃几次烤肉。吉迪高兴得跳了起来。

疏勒的新王忠(榆勒),穿戴整齐,从大汉西域军司马班超手里接过国王印信,宣布就位,然后由班超陪同,接受一帮官吏的跪拜。忠初次当官,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多亏也森从旁提醒。班超代表朝廷赏赐一笔费用,用于重建被龟兹搜刮得贫弱不堪的疏勒,维持行政运转和发展生产。几个月没有领到薪俸的官吏们高兴得眉开眼笑,齐齐跪谢大汉朝廷的恩德。忠的三个妻子盛装打扮,接受了王妃的封号,眼角满是喜泪;他的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也向忠跪拜,成为疏勒的王子和公主。忠接着颁布了第一个法令,废除龟兹人的高税率,实行汉朝十抽一的税制。这下广场沸腾了,人们拍手相庆,互道祝福,忽然间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忠登了王位,请汉朝使团就住在盘橐城,给他壮威,也便于及时与班超议事。班超觉得使团人员不多,盘橐城地方也不局促,就同意了。傍晚的时候,给忠搬家的马车陆续到达,忠的大女儿——新晋的长公主米夏,远远就跳下马,笑盈盈地走过来,向班超施礼打招呼。由于她的汉语比较生硬,把司马大人说成了“驷马大人”,引得班超失笑,说还“五马”呢!米夏又细又长的黑眉一扬,用塞语问旁边的白狐:“驷马大还是五马大?”

白狐跟她解释了几句,学给班超,更把班超逗乐了,他不由得把这姑娘多看了几眼。只见她七尺二三(汉尺合二十三厘米)的颀长身材,穿一袭白色的布拉吉,套个黑底红花边的小坎肩,显得胸挺腰细,娉婷袅娜,十几条乌黑的小辫子,随性地飘在前胸,更陪衬得粉脸像个白鸭蛋。嘴唇微翘,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眼珠就像一对黑葡萄,给人一种媚而不妖的感觉,心想忠有如此美丽的女儿,也是他修来的福气。就说以后叫他“班叔父”,不必称官职。谁知米夏叫了几遍还是“班斯付”,自己羞得脸红,借故牵马离开了。

光阴荏苒,似水流年。随着眼睛的睁睁闭闭,就到了公元75年秋天。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班超按照窦固将军的命令,住在疏勒,联络天山南道各国,协调关系,化解矛盾,一直比较顺利。他还让董健带领他的汉使团骑兵们,和疏勒的军队一起,搬石运土,整修、加固和改建了城墙,开挖了城西和城北的护城河,完成了盘橐城的防御工事。都尉黎弇说军队在龟兹人统治期间成天被派出去催税,光会一些对付老百姓的手段,战斗力不行,请求汉使派教官进行正统训练。

班超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董健,让他带汉使骑兵与疏勒军队一起训练,重点培养当地士兵的作战能力,几个月下来效果很不错。为了给军事、公务和商旅活动提供食宿保障,他还让霍延出面,全面恢复和建设了从疏勒到阳关的驿站、驿亭。除此以外,他重点是将汉朝成熟的法规制度介绍给忠,帮助他建立和完善了法制体系,整顿了官吏队伍,活跃了市场。他写信给远在扶风的徐干等朋友,让其组织了一大批木匠、织匠和铁匠来西域,给疏勒、莎车和鄯善各分配了一些,让他们把关内的铁铧木犁、镰刀、钢针纺车和织布机等生产工具推广到西域,手把手教居民使用,大大提高了生产力,改善了纺线织布的技术,深得民众欢迎。

与班超同住在盘橐城的忠,觉得当国王还真比当医生有成就感,每每这时脸上就浮现出欣慰的微笑。他就是嫌成天坐在盘橐城里太憋闷,所以动不动就请班超陪他到处走走,有时去逛巴扎,有时进山打猎,也有时往田间地头盘腿一坐,就和民众拉家常。见了小店主就问有没有官吏欺负人,看见谁家小孩子脸上有虫斑,就给人家开药方,还没忘了自己医生的老本行。班超也是从市井里走出来的,与这位国王还挺对脾气,觉得忠和朝廷那些道貌岸然的三公九卿比起来,不造作,挺另类,有个性,常常自嘲为忠的“保镖”。忠说:“就凭你班司马的名号,就是一个大大的保护伞,哪里是什么小小的保镖!”

这天秋高气爽,忠又请班超到田间地头视察,看居民割稻、收麻、摘棉花、挖胡萝卜,阅读百姓脸上的笑意,分享举国丰收的喜悦。蜿蜒的赤水河两岸,阡陌纵横,油绿的白菜,雪白的棉花,黄澄澄的稻穗,沉甸甸的胡麻,一派丰收景象。暖暖的秋阳照在金黄色的胡杨树上,在难得不浑的河水里形成一排迷人的倒影,被水波揉碎了,又复原了,仿佛浣女手中的衣裳。牧羊的老人挥动长长的鞭子,在空中甩出一串巨响。一群顽皮的孩童跑来跑去,绕着一株株胡杨打转转,留下无邪的嬉笑。

忠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感叹才一年多时间,库里钱也有了,粮也有了,老百姓的肚子也不胀了(情绪好),与龟兹人留下的烂摊子相比,可真是天翻地覆的变化啊!要是没有班司马,他还不知道咋当这个疏勒王,也不一定坐得稳。他说感谢的话就不说了,感谢的事情他会做,他要让他的大女儿米夏公主嫁给班超,今天必须定下来,八月十五中秋节成亲。

这事已经说了半年多了,班超一直都没同意。他的顾虑很多,年龄、语言、风俗习惯、地域文化差异等等,还有远在洛阳的水莞儿会不会伤心。汉朝的法律是彻头彻尾的男权至上,但纳妾不在限制之列,就是说男人可以有一群女人,但妻子只有一个,犹如皇帝后宫佳丽百千人,而皇后只有一个一样。

本来年龄不是问题,只是他搪塞的一个借口。洛阳的达官贵人四五十岁娶新娘的比比皆是,忠在几个月前也娶了第四个妻子,在喝喜酒时还把他奚落了一顿:“难道司马四十刚出头就不是儿子娃娃了,不敢娶我丫头子?我嘛医生,可以帮你治的。”西域的人好像在男女性事方面比较开通,不像中原人那样含蓄、隐晦甚至虚伪。要在洛阳,做父亲的是不会拿女儿与其他人开这种玩笑的,否则就被视为轻浮、浪荡、没有教养。

语言也是一个问题,一个炕上滚的男女,说东听到西,那也怪别扭的!但米夏天天跟着译长学,有时候还和董健、白狐他们对话,基本能应对自如了。至于风俗习惯、文化差异,当地的大家闺秀,不像中原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忌讳和异性见面。王府和汉使府都在盘橐城,大家住在一个院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与忠又经常互请吃饭饮酒,你影响我,我影响你,潜移默化,就是有多高的界墙也慢慢消除了。米夏有一次斟酒时,和班超对视在一起,目光有些热辣,班超很快就移开了,米夏却盯了他良久。这次对视被忠看在眼里,之后忠就提议班超娶自己的女儿。

作为突然从平民变成公主的米夏,自从知道父亲要她嫁给班超,理解这是感恩报答,便隔三岔五就往班超房子里跑,今儿请教问题,明儿送个不大要紧的东西,要他讲愣闯皇宫的故事,讲在鄯善和于阗杀匈奴的故事,讲他的妻子儿女,讲他的一切,反正在班超的住所里盘桓,一进去就是大半天。有一天她同班超讨论人的贵贱问题,班超告诉她人是有贵贱的,有的人生来就贵,有的人后来变贵,生来贵的人是前辈为之挣来的,后来贵的人要么靠自己奋斗,要么靠贵人提携。

合理的社会是金字塔结构,上为贵,下为贱;官为贵,民为贱,这个秩序不能乱,越往上越高贵,越往上越需要智慧、才能和实力。要是官贱民贵,人们一出生都很高贵的话,谁还会努力为脱离贫贱而奋斗?哪里还能找到贤臣良将治理国家?要是上贱下贵,统治机器还有什么权威?万众指挥一人的话,这个人如何判别该听谁的?但这里的贵贱只是身份标志,不指人格,“人之初,性本善”,官民在人格上是平等的,即使为奴仆者也有他的尊严,生命和生存权需要得到社会的尊重,谁也不能因为自己高贵就视低贱贫民如草芥,草菅人命。

这一番高深的理论,要是太学的学子,自然一听就懂,可是米夏一个刚能把汉语说流利的异族姑娘,哪里弄得明白?她双手撑着下巴,眼睛瞪得大大的,看样子听得全神贯注,实际上云里雾里。她问班超:“你说我是生来贵呢还是后天贵?”班超说公主生来该贵不贵,后天不贵而贵。这就更让米夏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问他说了半天,自己到底是贵还是不贵。有手下的人找班超汇报工作,当下被新任的掾史甘英挡驾:“没看见老大在桃花树下歇凉吗?”然后相互一笑,眼睛一眨,意思是明白,明白!所以司马和公主的事情,在这小小的盘橐城里,只有班超自己糊涂,别人都清清楚楚。

前一阵米夏穿了一件新连衣裙,领口开得很低,远远就能看见脖下深深的一条细沟,夹在两座高挺的小山之间。她风一样跑到班超房子里,正一圈反一圈旋转着身子,问他这身打扮漂不漂亮。班超一看她青春洋溢的前胸就闪晕了眼,低下头说漂亮。米夏显然不满意,说是应付,突然很认真地问班超,妻和妾到底能差多少?班超以为自己能说清楚,可是刚开了个头就语塞了,因为他看见米夏眼里挂着泪水,显然意思在话外,赶紧又低头翻书,试图躲过她的眼神。

米夏见他支支吾吾,干脆自己回答:“不就是正房和偏房、老大和老二的关系吗?这名分很重要吗?妻又怎么样,妾又怎么样?在这里也见不着你家里的那一位,有关系吗?就是有一天跟你回洛阳,住到一起了,我叫她声姐姐,尊她像妈妈,还能把我赶出家门不成?”

这丫头也是豁出去了,说起话来不管不顾。一股火辣辣的鼻息冲到了班超的额头,他抬头一看,米夏的脸和他只有一拳之远,一双深邃的大眼正在喷火,烤得他骨头都快酥了。殷红的嘴唇轻轻嚅动,嘴角那颗美人痣,像要飞出来抓他挠他。他生在一个书香门第,从小受的教育是男女授受不亲,就是自己的亲妹妹班昭,也很少拉过手。水莞儿是抬到新房直接抱起来的,他不知道男人在把一个女人抱到炕上之前,还能与之独处,谈话、争论、对视甚至讨论俩人结合的话题。这似乎有点儿荒诞,有点儿像梦。

班超就觉得心里甜甜的,心跳重重的,呼吸急急的,身上痒痒的,脚底的血液直往脑门上冲。他真想突然伸出双臂,把这个美丽的姑娘揽在怀里,或者直接含在嘴里,任她嗔怒,撒娇,雨打梨花,青丝拂脸,然后……就在这时,米夏突然扭身跑了,跑了就不再出现,已经有好几天都没有瞅见她的身影了,这倒让叱咤西域、横刀立马的汉使有点儿坐卧不安,魂不守舍了,他常常特别注意外面的脚步,只要听见门响,就盼着是她进来,直到今天也没如愿。把他家的,中了邪了!她把人撩拨起来自己跑了,原来是等着她父亲正式提亲。

“米夏丫头子嘛已经十七了,再不嫁嘛,就叫人笑话了。你知道,我嘛,不光是敬佩你班司马这个人,你身后的大汉朝廷嘛,更看重。你实在不愿意嘛,今天给个痛快话,我嘛,明天就把她嫁给别人,也森那个儿子番辰……”

“那……不行!”

班超急了,挣得脸红脖子粗,不得不承认他喜欢上了米夏,他想要这个女人,不能把她嫁给别人。他记得米夏曾经向他提过也森向她家提亲的事,征求他的意见,他未置可否,米夏自己又说被父亲回绝了。现在忠又来激他,而且他还真被将着了。

中秋佳节转眼即到,霍延领着士兵们,把盘橐城布置得漂漂亮亮、喜气盈门,连在外面帮着黎弇训练军队的董健、田虑等人也赶回来喝喜酒。但是在婚礼的程序上出现了矛盾,双方似乎都说服不了对方。按照中原的习俗,清晨接亲,中午拜堂请客,晚上闹房。而疏勒当地的习惯是,娘家早晨请客,下午送亲,婆家傍晚请客,之后拜堂入洞房。班超要求低调,纳妾嘛,不想搞得太张扬,疏勒的官吏一个不请,也不接受任何人的贺礼。但忠要面子,嫁公主呢,不想叫人觉得偷偷摸摸,何况即使他同意,他的亲戚也不答应。最后辅国侯也森出了个点子,让班超和米夏公主骑马到城外转一圈,然后回来拜堂,给大家敬酒,两家客人在一起高高兴兴吃顿饭,这也符合新王提倡节俭的原则。

这个办法不错,俩人就并马而去。刚出盘橐城的大门,米夏公主兴奋地拍马就跑,回头喊着:“班司马,追呀,追我呀,看你能追上我吗!”惹得班超急喊:“等着,看我不吃了你个疯丫头子!”米夏从小骑惯了马,马鞭一甩就撒起野来,大白马快得跟飞一样。班超担心她摔着,俯身紫骝马背紧紧跟着,不知不觉就钻进一片榆树林。新娘子勒住马,痴痴地看着她的新郎,要他抱她。班超把马轻轻靠过去,一把提她过来。米夏顺势抱住班超,两腿夹住他的后腰,宽大的裙子几乎盖住了半个马背。她用手指抹了抹班超额头的汗珠,又点了点他的鼻子,笑说:“咋不挺呢?”就把嘟嘟的小嘴贴在班超的唇上,深深地吻了一下,然后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粉面含春,媚眼传情,丝发披两肩,芳香飘馨馨。

如狼似虎的男人哪里受得这般撩拨,早都欲火冲头,抱紧了新娘就吻,吻她的脸,吻她的唇,吻她细长的脖颈,然后顺乳沟往下,伸到领口里,吻她起伏的胸,那绵软而富有弹性的乳峰微微颤动,伴着准娘子滴滴的呻吟,令他遐思无限,浑身骚热,从头到脚都是要发泄的冲动,也已然忘记身在何处,忽觉腹部湿漉漉的,巫山雨来,莎草含露,下意识用手去摸,一团绵软,似乎胳膊的麻筋被人抽了一下。

原来新娘子穿的无裆裤,浑身都在颤抖,新郎官还顾什么三七二十一,迅速解开裤腰,摩挲着抵近。他是老手了,不像第一次和水莞儿交媾时半天对不准穴口。只听新娘哎哟——大叫一声,已经碧玉破瓜,游龙入海,直捣深宫,已经是欲仙欲醉,欲罢不能,一股极乐的暖流汩汩涌动。新娘情不自禁地咬住了新郎的肩膀,两匹马似乎颇识风情,竟静静地站在原地,只是互相甩甩尾巴,咬咬缰绳。

霍延、甘英等几个追上来保护他们的人,一个个红着脸扭过头去,做起了鬼脸,屏住了呼吸……回去的路上,一红一白两匹马并排走着,信马由缰,米夏的脸上挂着幸福的红晕,而班超则呵呵地笑着,俩人不时交换一下眼神,惹得跟在后面的霍延他们不住地起哄,提醒他们注意一下弟兄们的感受。路过贝勒克的时候,班超在路边遇见拎着一篮石榴的吉迪。小伙子向班超行了礼,然后同米夏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就一蹦一跳走了。等班超他们回到盘橐城盥洗一番,吉迪就带来了乐队和一大群跳舞的姑娘小伙。

黄昏时分,欢快的鼓点、高亢的唢呐、清脆的弹布尔,伴着美妙的歌声,把婚礼的气氛营造得热烈隆重。班超不得不改变初衷,安排自称为“婆家人”的随从们,端上水果,献上奶茶,招呼这些贺喜的客人,把作为婚礼殿堂的公事厅点得烛火通明。米夏的舅舅姨妈有一大堆,表哥表姐几大群,班超要一个个敬酒,接受他们的祝福。接下来是给忠和他的几个妻子敬酒,还要改口叫爹娘,这可让他作难了,尤其是那个“四娘”,同米夏年龄相当,比自己的儿子班雄也大不了几岁,叫上一声娘,也不知这丫头受不受得起?

其实班超还真是想多了,他那是传统思维。这里的“四娘”,不但理所当然地受了“女婿”的敬拜,还攀着他的肩头,吻了他的额头,又故作惊讶地问:“你碰上狼了吗?”留下满堂的笑语。班超不解地问:“白狐,他们笑什么?”白狐说笑你脖子旁边那一圈牙印呢,咋急得等不到天黑上炕了!臊得班超红了脸,笑得大家前仰后合。霍延则带头给新娘子敬酒,说:“我们这三十几个兄弟,都是跟着司马大人来西域的,今天都是婆家人,新娘子也要给我们面子,一个一个敬酒才行。”班超本想阻拦,米夏已先应承了。

这新娘子的豪爽从未见过,她同汉使团的将士们一觚一觚喝着,一仰脖子就干,还真有几分男子汉的豪爽。霍延本来是喧闹,没想到米夏这么实诚,就有点儿吓着了,怕她被人灌醉,入不了洞房。赶紧给班超示意,让他拦挡一下。班超急忙履行护花使者的责任,挺身要替,忽有韩老丈的儿子韩阳从甜水井赶来,带来一串惊天炸雷——

皇帝驾崩,西域都护府被破,陈睦殉职了!

天大的噩耗令班超颇为震惊,手中的铜觚一下子滑落在地,良久才缓过神来。想那春秋正盛的明帝,才刚四十七岁,正是施展人生抱负的时期,咋突然就去世了!还有西域都护府,陈睦手下的兵也不少,咋这么快就让人连锅端了?忠起身问他怎么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与身份很不相称,立时镇定下来,以商量的口吻对忠说,现在有紧急军情,宴会只能提早结束了!

客人陆续离开后,班超才将实情告诉忠,并连夜召开军事会议,让疏勒军队加强外城戒备,董健等人立即归队,强化盘橐城防务;尽量缩小消息扩散的范围,以免引起初定的疏勒人心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