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痴(超值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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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生命的价值(3)

此刻,我要在我的解释里注明所有的数字和日期。对我而言,这是无所谓的,可是现在(也许就只是这一刻)我希望,将要评价我们行为的人刚刚在我这上面写到,为了实现我的最后信念,我缺少最终的决心。我身上产生这一决心好像绝对不是出于逻辑推论,而是因为某种奇怪的推动力,由于一个与事情发展或许完全没有一点关系的情况。十天前罗戈任为自己的一件事到我这儿来;这件事不在这里赘述。过去我从未见过罗戈任,可是听说过他的很多情况。我向他提供了所有需要的情况。他很快就离开了,因为他来只是为了打听,所以我们之间的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是他使我很感兴趣,整整一天我都处于各种奇怪念头的笼罩之下,所以我决定第一天到他家去做一次回访。罗戈任显然不欢迎我去,甚至“委婉地”暗示我,我们没继续结交下去的必要;可是我还是度过了这不同寻常的一个小时,大概他也如此。我们之间有着鲜明的对比,这一点直接影响到了我们俩,尤其是我:我是个活在世上没有多少日子的人了,而他却过着最完整、最鲜活的生活,过着真正的分分秒秒,对于“最后的”推论人活着的天数或者任何不涉及那种……那种……噢,那种使他发疯的事,一点也不用操心,就算我这个蹩脚文人不会表达自己的思想,罗戈任先生也会原谅我这个说法。尽管他压根儿就不友好,我却感觉他是个有头脑的人,能理解很多事物,尽管局外事很少有让他感兴趣的。我没有向他说过我的“最后信念”,可我不知为什么,觉得他已经懂到这一层含义。他没有出声,整个人显得沉默寡言。临走时我暗示他,尽管我们之间有天壤之别和截然相反的人生,Les extrémités setouchent法语,相反的极端也会相互吸引。(我对他用俄语做了解释),因此,他自己很可能离开我的“最后信念”却根本不像感觉得那样遥远。对此,他向我做了一个非常忧郁不满的鬼脸,代表回答,接着就起身亲自为我找到帽子,做出好像是要我自己走的样子,简直就是把我带出这幢阴森可怖的屋子,虽然表面上好像是礼貌地送我走。他的房子让我惊讶,犹如一块墓地,可他好像很喜欢,不过这也可以理解,他过着完整的鲜活的生活,这生活本身就很充实,对环境也就别无他求。

罗戈任的这次拜访使我很疲惫。另外,从早上起我就感到不舒服;到傍晚我已很虚弱,就上床躺下,还感到烧得很厉害,有时还说胡话。郭略与我在一起待到十一点钟。可有时候我闭上眼睛的时候,老是浮现出好像已经得到百万钱财的伊·福米奇。他一直不知道把这些钱放哪儿好,为这些钱伤透脑筋,担心被人偷走而恐惧,最后决定把它们埋到地下。后来我向他建议,与其把这么一块金子白白埋入地下,不如拿这一大块金子给“冻死的”孩子铸个小的金棺材,因此要把孩子挖出来。苏里科夫似乎带着感激的泪水接受了我这种捉弄人的建议并马上着手实施计划。我好像唾了一口唾沫就从他身边离开了。当我完全清醒过来时,郭略要我相信,我根本没有睡,却一直在跟他谈论苏里科夫。我有时候会十分担心忧愁,毫无主见,所以郭略离开时很不放心。当我自己起来,在他离开后要把门锁上时,我突然想起刚才在罗戈任家见到的一幅画。挂在他房子里最幽暗的一间厅堂的门上方。他自己随手指给我看的,我好像在画面前站了约有五分钟。这幅画在艺术方面没什么出色的,但是它却让我产生了某种奇怪的不安。

这幅画上画的是刚从十字架上取下来的耶稣。我觉得,画家们通常喜欢描绘钉在十字架上或从十字架上取下来的耶稣,还总是喜欢让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非同寻常的美,甚至在承受最可怕的折磨时也力求为他保持这种美。罗戈任家的那幅画是谈不上美的;这是一个人的尸体全貌,他在被钉死在十字架之前,在背着十字架和倒在十字架下时,就已经受了数不清的折磨、伤痛、虐待、看守的拷打和民众的殴打,最后还有六小时的钉在十字架上的痛苦(我估算至少有这么长时间)。确实,这是刚从十字架上取下来的人脸,也就是说还保留了许多有生命迹象的温暖的特征;还没有变僵硬,所以死者的脸上甚至还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仿佛此刻他还能感受到这种痛苦(这一点画家捕捉地很好);但是这张脸丝毫没被美化,这里只有本色,一个人无论是谁,在经受了这样的折磨之后,他的尸体确实应该是这样的。我知道,还是在最初那些世纪里基督教会就确认,耶稣所受的苦难不是形象的,而是实实在在的,因而他那在十字架上的肉体也就完全服从了自然法则。画上这张脸被殴打得血迹斑斑,肿胀不堪,还有鼓起的青紫块,眼睛睁着,眼珠歪斜,睁得大大的眼白闪着死人的透明的反光。奇怪的是,当我瞧着被折磨至死的尸体时,会产生一个奇怪而有意思的问题:如果所有耶稣的门徒,尤其他未来的主要信徒看见这样的尸体(而它应该就是这样的),跟在他后面和站在十字架旁的妇女,所有信奉他并把他奉为神明的人看到了这样的尸体,他们怎么能相信这个蒙会有复活的可能呢?这就不由地会想到一个概念,如果死如此可怕,自然规律的威力如此强大,那么怎么才会制服它们?耶稣活着时曾战胜过自然,自然都服从了他,他一喊:“女儿,起来吧!”少女就起来了;一喊:“拉撒路,出来吧!”死者就出来了。而现在连他也战胜不了它们,又怎么能控制它们呢?看着这幅画会产生一种幻觉,仿佛自然变成了一只庞大、无情、无声的野兽,或者确切地说,虽然显得很奇怪,可是很确切,它变成了一台新式的大型机器,无尽地攫取,麻木不仁地粉碎和吞噬着伟大无价的生物,这样的生物一个就抵得上整个自然及其所有的规律,抵得上整个大地,也许创造大地唯一的日的就只为了这个生物的降临!这幅画表达的正是这样一个概念,即有一种一切都服从于它的阴森、放肆、无谓永恒的力量,这种概念不由自主地也传达给了您。画上一个看不见的围着死者的人们应该感受到那个晚上可怕的烦恼和慌乱,因为这个夜晚瞬间把他们所有的希望和信仰全都粉碎了。他们肯定是怀着极大的恐惧离开的,每个人在自己心中都藏着一个宏大的思想,而这个思想已经永远不可能从他们心中夺走了。如果这位导师在死刑前能看到自己的形象,那他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走上十字架呢?当您看到这幅画时,这个问题就会不由自主地隐约浮现。

郭略离去后整整有半小时,我隐隐约约仿佛看到了这一切,也许我还在梦呓之中,有时甚至还梦得很真实。不形象的东西是否能在幻觉中变得形象呢?可是有时似乎觉得,在某种不可想象的奇特形状中看到了这无穷的力量,这个阴森森的聋哑东西。我记得,好像有人持着蜡烛,牵着手带我走,指给我看一只令人厌恶的大毒蛛,并要我相信,这就是那只聋哑却又无所不能的阴森怪物,并嘲笑我的菲薄。我房间里的圣像前总是彻夜点着一盏小灯,灯光昏暗微弱,却能看清一切,凑近小灯还能看书。我想,估计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我完全没有睡意,睁着眼睛躺着。我房间的门突然开了,罗戈任走了进来。

他走进来并关上了门,默默看了我一眼,悄悄地走向角落里台灯下的那张椅子。我很惊讶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罗戈任胳膊肘撑在小桌上,默默看着我。大约过了两三分钟,他的沉默让我奇怪烦恼。为什么他不想说话?他来这么迟已经使我觉得纳闷,但是我记得这并没有使我惊诧不已。甚至相反:我虽然在上午没有明确讲出自己的思想,但我知道,他是能理解的。而这个思想具有值得讨论的价值,即使已经很晚了,当然还是可以再谈一次的。我就是这么想的,他也是为此而来的。上午我们分手时带有几分敌意,我甚至记得他带着嘲弄的眼神瞥了我两眼。现在,我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这种嘲笑,这令我很生气。这确实是罗戈任本人,不是幻影,不是梦境,最初,我丝毫不怀疑这一点,甚至也没想到。

他继续坐着,仍然对我冷笑着。我愤愤地从床上转过身,用胳膊肘撑在枕头上,下决心故意保持沉默,哪怕我们一直就这样沉默地坐下去。不知为什么,我想一定让他先开口。我想这样过了约有二十分钟,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这不是罗戈任而仅仅是个幻象呢?

无论是在病中还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一个幽灵;但是还在小时候,甚至现在也就是不久前,我总觉得,只要一看见幽灵,我肯定会当场马上死去,尽管我不相信任何幽灵。可是当我想到,这不是罗戈任而只是幽灵时,我记得我一点也没被惊吓到,不仅如此,我甚至对它很生气。奇怪的是,这到底是幽灵还是罗戈任本人,这个问题的解答完全不像以前那样令我关注和不安。我觉得我当时还在想别的事情。比如说,让我最感兴趣的是为什么罗戈任刚才穿的是家居睡衣和便鞋,而现在却穿燕尾服、白背心、佩戴白领带?我脑中也闪过这样的念头:如果这是幽灵,我也不怕它,那我为什么不站起来走近它,亲自证实一下它是什么呢?也许因为我的恐惧。但是,当我开始考虑自己害怕时,我突然感觉全身仿佛冰雪交融,脊背发凉,双膝打战。就在这一瞬间,感觉自己很害怕,罗戈任放下撑着的那只手,挺直身子,张开他的嘴巴,好像是准备发笑,他还盯着我。愤怒地袭击了我,我下决心要向他扑去,可是由于我发过誓先不开口说话,所以我还是留在床上,况且我仍没有把握,这到底是不是罗戈任本人?

我不能确切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我也不能肯定有时候是否会有片刻昏迷?不过,罗戈任终于站了起来,就像他进来时那样缓慢而专心地看着我一样,但是没有嘲笑,悄悄地,几乎是踮着脚尖走向门口,开门出去了,随后又掩上门。我没有从床上起来,我不记得自己这样睁着眼睛一直躺着想问题想了多久,也不知道我想些什么,我也不记得我是怎么昏迷的。第二天上午九点多的时候,有人敲门,我才醒来。我曾和家里人约定,如果十点前我没有开门也不没有喊人送茶,那么马特廖娜就要自己来敲我的门。当我给她开门时,我马上就想到,门关着他怎么进来呢?我完全清醒后便确信,真正的罗戈任是绝对不可能进来的,因为我家所有的门在夜里都上锁了。

我如此详细地描述这一特别事件,是使我完全“下决心”的原因。所以促使我最后下定决心的不是逻辑,也不是逻辑的信念,而是厌恶。生命采取这样奇怪的、侮辱我的方式,我是不能活下去的。这个幽灵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不能屈服于以毒蛛的形象出现阴森的力量。只有在黄昏暮色中,我终于感觉到自己彻底下定决心时,我才感觉到了轻松。这仅仅是第一关卡,为了第二关卡,我去了伯夫洛夫司克,但这已经十分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