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者,盖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关雎》《麟趾》,正始之道著;《桑间》《濮上》,亡国之音表。故风雅之道,粲然可观。自炎汉中叶,厥涂渐异。退傅有《在邹》之作,降将著《河梁》之篇。四言五言,区以别矣。又少则三字,多则九言,各体互兴,分镳并驱。颂者,所以游扬德业,褒赞成功。吉甫有“穆若”之谈,季子有“至矣”之叹。舒布为诗,既言如彼;总成为颂,又亦若此。次则箴兴于补阙,戒出于弼匡,论则析理精微,铭则序事清润,美终则诔发,图像则赞兴。又诏诰教令之流,表奏笺记之列,书誓符檄之品,吊祭悲哀之作,答客指事之制,三言八字之文,篇辞引序,碑碣志状,众制锋起,源流间出。譬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为悦目之玩。作者之致,盖云备矣。
余监抚余闲,居多暇日。历观文囿,泛览辞林,未尝不心游目想,移晷忘倦。自姬、汉以来,眇焉悠邈,时更七代,数逾千祀。词人才子,则名溢于缥囊;飞文染翰,则卷盈乎缃帙。自非略其芜秽,集其清英,盖欲兼功,太半难矣!
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岂可重以芟夷,加之翦截?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诸。
若贤人之美辞,忠臣之抗直,谋夫之话,辨士之端,冰释泉涌,金相玉振。所谓坐狙丘,议稷下,仲连之却秦军,食其之下齐国,留侯之发八难,曲逆之吐六奇,盖乃事美一时,语流千载,概见坟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赞论之综辑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
远自周室,迄于圣代,都为三十卷,名曰《文选》云尔。凡次文之体,各以汇聚;诗赋体既不一,又以类分;类分之中,各以时代相次。
【译文】
我看那原始社会的远古风俗,人类还处在冬天住在山窟里,夏天住在巢穴里、连毛带血吃生肉的时期,社会风气质朴,人与人之间淳厚,文字文章还没有产生。到了“伏羲氏治理天下”的时候,才开始画八卦,造文字,用来代替结绳记事的方法,从此以后文章典籍就应运而生了。《易经》上说:“观察日月星辰,用来考察四季的变化;观察诗书礼乐,用来教化人民使之有成就。”诗书礼乐的意义真深远啊!椎轮这种简陋的车子是帝王乘坐的大辂的原始模样,但大辂哪有椎轮的质朴?厚厚的冰层是积水凝结而成的,但积水并没有厚冰的寒冷。为什么呢?大概是由于承继那造车之事却增加了文饰,改变了水的本来状态却变得更加寒冷。事物既然有这种现象,文章也应当如此。文章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变化,我们难以弄清楚它的全部规律。
尝试议论一下这个问题吧!《毛诗序》上说:“《诗经》里有讲六义:第一为风,第二为赋,第三为比,第四为兴,第五为雅,第六为颂。”至于现代的作者,跟古代大不一样。赋本是古代诗歌中的一种表现手法,现在却发展成为用“赋”命名的独立文体。荀卿、宋玉率先标明创作赋体,贾谊、司马相如跟在后面继续发扬。从此以后,这类作品源远流长确实繁富。描写城市园囿,有张衡《西京赋》和司马相如《上林赋》这样的作品;劝诫帝王不要沉湎游猎,有扬雄《长杨赋》《羽猎赋》一类的创作。如果论起那些记录一些小事、赞美一些事物,把感叹风云草木和鱼虫禽兽之类的文章都算上,实在太多,就不能全部一一尽述了。
另外有楚国诗人屈原,心怀忠贞,志行清正,因为楚王不是从善如流的国君,臣下所进献的忠言他听不顺耳,屈原为国家百姓深谋远虑,却反而被放逐在湘水之南。刚直忠正之心已经遭到伤害,抑郁不平的感情无处申诉,面对江水产生投江报国的决心,行吟泽畔面带憔悴的神色。骚人的作品从此多了起来。
诗歌,是思想达到一定的程度后的表现方式,感情内心激荡后而通过语言表现出来的。《关雎》《麟趾》是端正初始之道的表达,《桑间》《濮上》是亡国之音的流露。所以《诗经》的正道,光彩照人,值得鉴赏。自从汉朝中叶以来,诗歌发展的道路又渐渐不同了,有韦孟退居邹县讽谏的诗作,有降将李陵“携手上河梁”这样的篇什。四言诗和五言诗开始成形并区分开来,又产生了少则三字、多则九字的诗歌,各种诗体一齐出现,像分镳共驰的马车一样同时并起。“颂”是用作歌功颂德、赞美成功的体裁,从前尹吉甫有“穆若清风”那样的赞辞,季札有“至矣哉”那样的赞叹。抒发感情形成诗歌,正如上面所说风雅和韦、李的诗歌;总括成功形成颂体,也就像这里所说的尹吉甫、季札的作品了。其次,“箴”是为弥补过失而出现的,“戒”是由于辅佐君王纠正其过失而出现的;“论”要求剖析事理精当细微;“铭”要求叙述事情清爽温润;赞美寿终的人,于是就产生了“诔”;为画像题辞,于是“赞”就兴起了。又有诏诰教令、表奏笺记、书誓符檄、吊祭哀文等类文体,“答客”“指事’之类作品,“三言”“八字”一类文辞,还有篇辞引序、碑碣志状,各种作品像蜂一样成群涌现,新老文体的发展呈现错综纷繁的局面。就好像埙和笙虽是不同的乐器,但都能发出动听悦耳的乐曲;黼和黻虽然色彩各异,但都能成为美丽悦目的珍品。由于有这么多种不同的文体,作者的各种情致意趣,才能得到充分的表现。
我在监国抚军的时候,平日有许多空闲时光,广泛阅读很多不同类别的文章。总是眼睛在浏览,心里在默想,一读就是老半天,竟然没有倦意。自从周、汉以来,年代久远,朝代经历七个,时间超过千年。这期间词人才子誉满文坛,他们才思敏捷,铺纸挥毫,文章多得充满书套。如果不去掉其中的糟粕,采集其精华,多半是难以事半功倍的。
如果要说周公旦撰写的那些典籍,孔尼父编订的那些书籍,能跟太阳、月亮一起高悬空中,能与鬼神较量深奥玄妙,它们是道德方面的准则法式,人伦方面的导师良友,难道可以加以删削,加以剪裁?老子、庄子、管子、孟子等先秦诸子的著作,大概以表达思想见解为宗旨,并不以善于作文当做目的。所以我现在编纂这部书,略去它们不提了。
至于圣贤的美好词汇,忠臣对帝王的耿直言论,谋士的话语,雄辩家的言辞,像冰雪消融、泉水奔涌一样滔滔不绝,又像黄金为质、玉声铿锵一般文质兼美。人们听说的古代辩士坐在狙丘上商议国家大事。鲁仲连的辩才迫使秦军退兵五十里,郦食其的劝说降服了齐国七十余城,张良一连提出八大难题,陈平献出六条奇计,他们的事迹美显于当时,言辞流传千载,大略都已见于典籍,或出自诸子及历史著作。像这一类事迹又是这样繁富,即使记载在书籍中,但是跟文艺作品毕竟不同。我现在所作的这部书,也不收入。至于那些记事和编年的史书,是用来褒贬是非,记清历史事件发生的时间的,和文学作品相比也有所区别。那些“赞论”综合联缀华丽的辞藻,“述赞”组织安排漂亮的文词,因为事情、道理出自深刻的构思,最后表现为优美的文采,所以算得上是文艺作品,我就旁搜博采,选辑编入书内。
作品上自周朝,下至当代,这些入选的作品总共分为三十卷,取名为《文选》。编排出大概的结构,分门别类放在一起。诗和赋自身体裁就不一样,所以又按类别分别细分。每类之中,又按时代顺寻先后编次。
【赏析】
《文选》是萧统主编的文集,其中收录了“远自周室,迄于圣代”前后七八百年间多种体裁的优秀作品,《文选·序》则是《文选》的序文,里面包括了文章的发展历程、文体流派及入选文章的标准等多个方面。
作者在序中提出,就文章的内容和形式是通过积累发展起来的,从简单到复杂,再由朴素到华丽,而随着文章总的相关因素的增加,其内容及形式也是日益多元的。
作者详细阐述了《文选》的几个标准。选录标准:“文为本”,也是说以著名词人的佳作为主,同时,既如此,“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书”“谋夫之话,辩士之端”“记事之史,系年之书”,均不编纂入册,但因为六朝时期语言华美,因此同样语言华美的史传中赞论叙述部分成为了唯一例外入选的部分。
编排标准:“凡次文之体,各以汇聚;诗赋体既不一,又以类分;类分之中,各以时代相次。”这样分类,有条理,有层次,清晰明了。
总体而言,文选序对文选的内容有一大概的概括和总结,同时也表达出作者对文章的理解,让读者更能明白作者的立场观点,不失为一篇优秀的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