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覆终篇,不知着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然则近代之诗无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于古人者而已。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王黄州学白乐天,杨文公刘中山学李商隐,盛文肃学韦苏州,欧阳公学韩退之古诗,梅圣俞学唐人平澹处,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山谷用工尤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诗,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不知止入声闻辟支之果,岂盛唐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嗟乎!正法眼之无传久矣!唐诗之说未唱,唐诗之道或有时而明也。今既唱其体曰唐诗矣,则学者谓唐诗诚止于是耳,得非诗道之重不幸邪?故予不自量度,辄定诗之宗旨,且借禅以为喻,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后舍汉魏而独言盛唐者谓古律之体备也),虽获罪于世之君子不辞也。
【译文】
禅宗的流派很多,分为大乘和小乘、南宗和北宗、正道和邪道。一个人只有掌握了佛教正法,方能明白佛法的真理。假若根据声闻、辟支两乘,则皆非正法。论诗如同论禅:汉、魏、晋等古诗和盛唐诗是作诗的第一义的真谛,大历以来的诗就已落入第二义了。晚唐诗,就像是声闻、辟支的小乘了。学习汉、魏、晋与盛唐的诗,就像学禅宗的临济宗门下。学习大历以来的诗,就像学曹洞宗门下。或许是由于禅道的关键是顿悟,诗道的关键也是顿悟。论学习能力,孟浩然远不如韩愈,但是孟浩然的诗却比韩愈的诗高出很多,这里没有其他的原因,只有妙悟两字可以解释。唯有悟才是吟诗之内行,显出本来面目。然而悟有浅有深,有的人悟得有限,有人悟得透彻,有人悟得一知半解。汉魏诗人是懂得上乘的第一义的,不必假借于悟。谢灵运至盛唐诸诗人,是透彻的悟;此外虽然也有悟的人,都不是悟得第一义的真谛的。我这番评论并不算出格,议论也没有错误。在这个世界上,可以废弃人,却不可以废弃言论,诗道也是如此。假若不能赞同这番见解,那说明你对诗歌的研究尚不够透彻,也称不上见多识广。试取汉、魏的诗深入钻研,再取晋、宋的诗深入钻研,再取南北朝的诗深入钻研,再取沈佺期、宋之问、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陈子昂的诗深入钻研,再取开元、天宝诸家的诗深入钻研,再只取李白、杜甫二人的诗深入钻研,又取晚唐诸位诗人的诗深入钻研,又取本朝苏轼、黄庭坚以下诸位的诗深入钻研,它们真实的是非是不能掩盖的了。假若仍未分辨出优劣,便是被妖法邪道遮住了眼睛,已经病入膏肓,再也难以顿悟了。
学诗的人要以识见为主:入门要正,取法应该高;应当学习汉、魏、晋、盛唐的诗作,不要模仿开元、天宝之后的诗人。假若自己不求上进,便会有低劣的诗侵入到他的脏腑中去,这就是没有立下大志造成的后果。比方说,走路达不到目的地,还可以再继续加油;但是倘若一开始就搞错了地点方向,那么跑得越快越久,离目的地也就越远,这就归咎于入门不正了。所以说:取法其上,仅得其中;取法其中,这就定得其下了。又所以说:智慧见识超过老师,(老师)仅可以传授(作诗之法)于他;智慧识见与老师相等同,(他所接受于老师的)就要减少到老师的一半了。学诗的工夫要从学习最好的作品开始,而不可从低下的作品学起。正确的学习方法是:先把《楚辞》读熟,天天朗诵吟咏,接下来学习《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和汉魏五言诗都要读透彻,然后再一心研读李白、杜甫的作品,就像今人钻研经学似的,此后再博览群诗,钻研盛唐名家的作品,并在脑海中不断琢磨,这样时间久了便自然而然地顿悟了。如此学习,尽管不一定能达到最高境界,却也是正路一条。这就是佛教禅宗所说的从顶门上做起,可以说是向上的门路,可以说是直接寻求到根本,可以说是遁入了法门,可以说单刀直入之法。
诗的方法包括体制、格律、气象、兴趣、音节五个方面。诗的风格可以划分为九类:高、古、深、远、长、雄浑、飘逸、悲壮、凄婉。作诗的用力处有三个:起结、句法、字眼。诗的总的风格类型有两种:从容不迫和沉着痛快。诗歌创作的极致有一样:入神。作诗而能到入神的境界,这就到顶点了!到尽头了!无以复加了!只有李白、杜甫达到了这个境界,其他人达到这个境界的很少了。
作诗要有另一种才能,这与读书学问没有关系;作诗要有另一种兴趣,这与抽象说理没有关系。可是古人没有不多读书做学问,不多通晓人情物理的。所谓不运用逻辑推理,不把话说尽而有言外之意,才是上等的。诗,是吟咏内心情志的。盛唐的诗人着重在诗的意趣,有如羚羊挂角,没有踪迹可求。所以他们诗歌的高妙处透彻玲珑,难以直接把握,好像空中的音响、形貌的色彩、水中的月亮、镜中的形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对诗歌写作作特别的理解领会,于是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这些东西写诗,写出来的诗岂有不工整的呢,然而却终究不像古人的诗了。原因在于缺少一唱三叹的委婉的韵味啊!而且他们的诗作大多致力于使事用典,不追求兴致情韵;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完全篇,也不知诗的主旨落在何处。他们的末流更严重,叫噪怒张,大大违背了忠厚的传统,几乎以谩骂攻讦为诗。诗到了这种地步,可说是一次厄运,可说是一次劫难了。那么近代的诗就没有可取的吗?回答说,有可取的,我取那些合于古人的作品罢了。本朝初期的诗还在沿袭唐人:王禹偁学白居易,杨亿、刘筠学李商隐,盛度学韦应物,欧阳修学韩愈古诗,梅尧臣学唐人平淡的诗风。到了苏轼、黄庭坚,才按照自己的法式来写诗,学唐人的诗风才变了。黄庭坚更是在锻炼安排钩深峻刻上下工夫,后来他的诗法盛行,海内称为江西诗派。近世赵师秀、翁卷之辈,独独喜欢贾岛、姚合的诗,稍稍恢复接近了贾岛、姚合清寒苦瘦的诗风。江湖派诗人大多仿效这种诗体,一时自称是唐诗的正宗,他们不知自己是只落入了声闻、辟支的小乘境地,哪里就是盛唐诸公的大乘正法的境界呢!唉!正法已经很久不传了。唐诗的理论没有大力倡导,唐诗创作的真谛却是明白的。现在既然提倡江西诗派就是诗正宗,那么学诗的人就会认为唐诗不过只是这个样子,这不是诗发展的又一不幸吗!所以我不自量力,从而定下诗的宗旨,而且借禅理来做比喻,推求汉魏以来诗歌的本源,而断然地认定应当以盛唐为法。即使会得罪当世的君子,也是不退让的。
【赏析】
《沧浪诗话》共分为《诗辨》《诗体》《诗法》《诗评》《考证》五个部分,其中《诗辨》是总纲。
作者在《诗辨》中借禅理来比喻诗作,他先提出“禅道”,接着顺水推舟地提出“妙悟”之说:悟有深有浅,所以诗人在写诗的时候并不都能严格遵循作诗规律,这就导致了每人每派的诗歌水平都不一样。之后作者把目光转向诗人“妙悟”的对象和结果,“兴趣”说便应运而生。“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因此作者重视“盛气象”,坚持学诗就要“学盛唐”。
在“妙悟”说和“兴趣”说的基础上,作者又提出了“别材”“别趣”来抵制宋人的“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作者认为“诗有别趣,非关理也”,只有这样,方能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至高无上的艺术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