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大苦头的报界名宿 现任上海《时事新报》总经理潘公弼先生是报界名宿,是吃过大苦头的报界名宿。我替本刊用“绑票式”的手段,请他谈谈民国八年阳历七月间在北京入狱的情形,如读有趣小说,如闻暮鼓晨钟。我未开始讲述以前,先要代表本刊以十二分的诚意谢谢他。
原因 当时潘先生担任北京《京报》总编辑,同时任该报主任的是邵飘萍先生。那个时候正是“安福派”当国,炙手可热的时候,《京报》却主持正论,不畏强御,大遭当道之忌,恨之已极,尤集矢于邵先生。
司法警察来了 有一天潘先生与邵偕往友人处吃饭,回到报馆门口的时候,看见后面跟着两个司法警察。当时京报馆是租赁的屋子,前一部分是报馆,后一部分是邵的住宅,中间还隔开一个中门。当局要和邵为难的风声,早有所闻,所以两警进屋之后,由潘先生出来接见。警察一定要寻邵先生,说此来是办公事,如不见告,便要不客气;潘先生说敢担保邵某不在报馆里面。两警说明亲眼看他进来,何能说不在报馆里面。潘说你们只见其入,或许未见其出。两警乃用恫吓的口气说,这来是办公事,倘有虚报之事,查了出来,实有未便之处!潘还是咬定说不在报馆里面。
大索 于是两位警察老爷正式宣告不客气,从事大索。索到报馆与邵宅交界的中门,潘老先生却很严正的宣言说:“我所担保的是限于报馆的范围,报馆以外是不负责的,你可无须进去。”两警连呼上当,赶进邵宅时,那位邵主任却已越墙而逃。两警见墙上靠了一架竹梯还未拿开,心里也就不言而喻,已知此行是徒然的了,对潘先生只得冷笑几声而去。
这样一来,潘主笔的“缓兵之计”已售了!
迁怒 当局捉不到邵主任,乃迁怒于潘主笔。当晚五六点钟的时候,两位法警又来“光顾”,潘主笔一见,就很滑稽的说道:“你们又来办公了!”两警先出示“传票”,请潘老先生到检察厅谈话!传票上写明“传京报总编辑潘某”。潘先生说有事须和主任说话,和总编辑不相干;而且既是传票,何时开庭何时准到就是了,何必就去。法警听潘主笔大讲法律而不肯走,暗露出拘票给他看看。说你老肯走,我们可回去把拘票取消,否则便要不客气而实行其拘了。潘先生见势已如此,也就泰然去走一趟。法警说今天可否回来可说不定,不过并没有什么大事。潘先生将走以前,还把报馆的事布置好,才乘自己的包车出去,两警雇乘两辆洋车同行。
检察厅里 到了检察厅,推事说对不起得很,原来和你无涉,何以有意放纵邵走;有意纵走的事实,且有法警为证。潘先生说当时与法警同行入门,就与法警谈话,未曾有隙相离,有何法放走。推事说不是检厅有意为难,实奉朱总长的命令(当时司法总长是朱深)。潘先生便提出抗议,说依法检察厅不应听司法部的命令,推事倒也无话可驳,只得含糊的说今天不必多辩。于是把潘主笔送到看守所里去。
看守所里 所谓看守所者,是用来押拘尚未判罪的人,该所就在检察厅里面。所长办公处的屋子是平排三间,东边一间是所长住的,中间一间是审问用的,西边一间是该所书记处。书记处又分为两间,里面一间是书记官的卧室,外面一间是他的办公处。这平排三间的左右便是一间一间押人用的看守所了。潘先生到后,由所长依官样文章的的问一遍姓名,把他送入书记官住的卧室,书记官只得让铺,就把外面一间办公室暂时兼做卧室,这当然算是一种优待。
强迫说官话!潘先生到后第一件要求的事就是要打一电话到报馆去,先由所长把这件事请示于检察官,检察官允可,不过说要有人在旁边监听。潘先生是南方人,报馆里同事也是南方人,打电话时候当然用南方话,监听的那位朋友却听了一点不懂,简直监而不能听,强迫潘先生要说官话(即国语)才行。于是潘主笔也只得卷着舌头,大说其官话,把报馆里翌日如何发稿的事支配一番,吩咐大家仍安心照常办事,并叫人送铺盖及一些书籍来。铺盖送到的时候,还经过一番检查手续。
我觉得当时倘若潘先生只晓得说南方话,就是许近电话而亦不能打,岂不是有苦说不出?幸而说了官话,我又想平日同事里都是说南方话,他们忽然在电话里听着潘主笔大说其官话,一定大诧异,或以为报馆主笔一到了官厅里就染着官派了!
第一夜潘先生睡得很早。
花瓶毒水 第二天潘先生起来,听见房门口的一个守卫说:“上面关照潘先生吃东西可以向外面买。”于是从此每日三顿都可差一个童子往外面买来吃,这也是一种优待。第二天早晨还有很有意思的一件事。书记官的原来卧室里的桌上,有一个寻常玻璃瓶,上面有几朵花置在水里。那时这个卧室虽暂为潘先生所住,这瓶花仍在桌上。书记官在这个卧室外面一间办事,忽然很仓皇的跑到后面卧室里,赶紧把这瓶插花的水拿出去倒掉!潘先生看他那样慌乱的神气,倒弄得没头没脑!后来问书记官何以如此着急,他说养花的水是极毒的,如饮了下去,可以致命;所以近犯人的地方绝对禁止养花,原来他们是防备潘先生寻死路!
看守所的书记官,不过能够抄写抄写,并没有什么特长;但是关于他职务内的这种不可多得的常识,倒也不无可取。
见客 看守所里每星期准许见客一次,潘先生第一次见面是他的丈人,他的介弟邵昂先生(现任《时事新报》北京特约通讯,最近因电讯被北京当局认为泄漏秘密,狱中生活也经过一星期)和同乡吴君。见客在当中一间审问厅,见的时候,所长高坐堂皇,像煞有介事!家人见面,只有力加安慰而已。
何前倨而后恭耶!第三天所长忽请潘先生到审问厅里面去。这个时候并不高坐堂皇,却衣冠整肃,必恭必敬的拱拱手,说阁下现有好消息。总长并不与新闻界为难,不过要警戒警戒,大概可以无事。他说话的时候,不敢仰视,大有窘态,和前次的像煞有介事的气概迥异,大概是“上面”的几句宽容的话的效力。
三块钱寄一次信 话虽宽容,人却仍旧拘在看守所里。那个卫士却拉生意,毛遂自荐代为送信,不过送一封信要一块大洋。亲友得信欢喜得很,即复一信带回,给与两元,所以寄一次信,卫士腰包里便多了三块大洋!以后每天都秘通一信,每日都有亲友报告营救的情形,不过潘主笔天天望出去,天天失望,他心里实在觉得难熬。